灯火烛明middot庚子年贺岁

胡九烛身上还揣着的钱,本来要给四个人买回丰台的车票子,这下只买了两张,多出来的钱就先去坟庄村的卫生站买了些绷带夹板药水的,自个儿处理伤口。文昌的表戚家是去不了了,在房山他和十五就寻着桥洞睡。连连几天都出大太阳,坟庄村家家都晒了棉被出来,胡九烛就逮了一个时机——那天正刮大风,把一户人家的被子掀上了天——胡九烛正巧就在那人家外边儿满地寻冒头的野苋菜,一见被子迎头飞来,立刻夺了就跑,从此晚上睡桥洞不会冻得直打牙巴鼓了。

他们搭车回丰台的那天,正是惊蛰,雷在车厢外面一个接一个地爆,两个人都睡不着,倚着车窗,脸被雷电照得一白一黑。车上的人都要躲着十五和胡九烛,他们身上的尸臭味儿和血腥气冲天;因此他们坐的比来时宽敞许多。

熏死个人儿。十五见胡九烛吊着个脸,就动作夸张地扇了扇鼻子,有意要逗他。胡九烛瞅他一眼,在墓里他就发现十五伤好的速度快得惊人,他这会儿眼上的青包几乎已经消肿了,脸上看似还是血刺呼啦,但伤口早都止了血,长出白生生的新肉来;腰上塞炸药口袋的那个伤也愈合了不少,至少他现在不是歪着上半身走路了。只有断了的手臂一点儿也没好,还是扭巴着耷拉在他身子一侧。

就你不臭。胡九烛说。

十五咧着嘴,说,别想那有的没的,睡会儿吧。话音刚落,窗外又是一声炸雷,十五吃瘪地缩了一下脖子。胡九烛忍不住笑了一下,说,这他妈还睡个屁。

到了丰台,胡九烛偷摸着回了自家大院儿,先和十五囫囵挨了一夜,灯都不敢开,生怕叫人发现他们回来了——他这下最恐惧遇到熟人。天一明他就悄悄叫隔壁的赵妈把他那块儿脂板板去芝麻胡同的玉铺子,铺子收原玉,拿去了,换多少钱他都无所谓。赵妈从小认识胡九烛,也不当回事儿,第二天竟换回来四百八十块。

医院治伤去了,医院是医院,又是怕遇到熟人。

十五的伤比胡九烛要重许多,骨头断了三根,再加上脑震荡,还出血过多,医院是要他住院的。胡九烛就脚上俩口子,其余都是轻伤,打了一针破伤风,抽了脓水,过了两三周就能颠了脚四处蹦了。

他没事儿就去看看十五。十五脑袋上包着绷带,头发在手术的时候剪短了一圈儿,像电影里受了重伤的那种美国大兵。胡九烛发现发现他伤也好的真是快,腰上虽还打了石膏,但十五给他看过他除下石膏,新肉几乎都长齐了。手臂倒是确实没好,还悠儿悠儿地挂在前胸。

“闷着难受,”十五给他说,“咱出去呗,转转。”

胡九烛不理他。失了兄弟的胡九烛话寡了许多,十五说三句他才回一句。他看着病房外伸过来一支桃花枝,上面爆了许多粉嫩的芽来。“九尽桃花开。”胡九烛说。

十五晃晃脑袋,胡狱,你给那护士说说,她老拦着我,说我脑震荡不能乱跑。还脑震荡?再待下去都要脑痴呆了。我好得不行,老待着还占人家一个床位。

胡九烛说,“你是狗呀整日往外跑?出去做啥?”

“出去——”十五说,“出去看看太阳。”

“病房里不能看?”

“外边儿太阳圆。”

胡九烛没理他。

“那——”十五说,“看看桃花?”

龙头节那天胡九烛提了饭来十五这里,正听见他和护士长争辩着要出去。看见胡九烛,十五朝他使劲儿挤挤眼。见他不回应,有意地抬起他那只断胳膊来,呲牙咧嘴地做口型,“欠我的!”胡九烛被他整得没办法,朝护士长吼了一声,“领导,二房那个病人要跳楼!”

护士长往左边一扭头,十五拔腿就往胡九烛这儿跑,两个人麻溜地下了二楼去,等护士长反应过来人早跑到大街上。

胡九烛对这片儿比十五熟得多,鱼儿似的带他人群里游了一会儿,跑到一条静谧的巷子里去才站定。四下里静悄悄,除了远远的一点闹市声,只能听见黄鹂偶尔叽啾一声。十五东张西望,“喝,这地儿安静!”

胡九烛说,“里面那个四合院儿是言大教授的,他在燕大教书,正经人,一般混混儿不敢往这里乱窜。”

“那你是正经混混儿啰?”十五笑嘻嘻的。

胡九烛没回他,叹出一口气,“十五,那个墓里的尸骨,到底是哪个的?”

十五挑眉,“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甭忽悠我。”胡九烛说,“你甭以为我没看见那个棺材里的尸骨穿着甲片,如果是女人下葬绝不是这副打扮。还有,你说的大佛手上点着骨蜡,骨头里边儿主要是钙,点起来不应该是绿光,而应该是红光。”

十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他没有回答,沿着巷子慢慢往前走,看到前面一所制式颇古色的四合院儿,门口有一方木板,边儿上挂着纸笔,木板面已钉了不少白纸。十五凑过去看,上面尽是些药方子。

“这是干啥呢?”十五问胡九烛。

胡九烛也凑上去看,说,“哦,听说言大教授的小儿子被梦魇住了,请了中医西医治都不成,这是公开布告寻药方呢。”

“那我送他几句消灾咒。”十五想了想,就去边上捉了纸笔。胡九烛莫名其妙,看他拿笔歪歪斜斜地写:

祸兮福。

风雪欲来满京都。

江头未是风波恶。

业火过处有人间。

十五写完就把纸钉在上边儿,看胡九烛还盯着那纸头发愣。他就问,“干啥呢?我没暗指那墓的事儿啊,随便编的。”

胡九烛却一笑,说,我就看看,知道你随便编的,韵脚都没押,和我装文化人呢。刚还没回答我呢?

十五乜了他一眼,说,我不准备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可以换个问题问我,这回儿我不溜溜嘴。

胡九烛没想他这么直白,既然问不出来,他也不想再问。他挠着头皮思?了一下,说,“你真叫十五吗?”

啊,那你真叫胡狱?

胡九烛说,哎,这可是你不对了啊,你说了不溜溜嘴的。

金发的男孩颇为为难似的揉了揉头发。胡九烛等了一会儿说,算了,不问了,没意思,你这人不满嘴跑火车简直不会说话。

十五眼睛却看别处去,说,说话算话,告诉你半个,我姓樊。

哦。胡九烛眉心一跳,居然给他撞上了?若无其事地说,哪个樊?烦人的烦?

十五愣了一下笑了,说对,烦人的烦。

前面隐隐传来锣鼓和集市的声响。胡九烛说,咳,这样,都跑出来了,就听我指挥。我要前去前头集市买一匹新棉被,有空去赔给坟庄村那人家。十五诧异起来,哟,你一贼儿还给人家送棉被?

两码事,做人规矩不能坏。胡九烛懒得堵他,再走走向前边儿是五十六弄,卖小吃的,看不看去?十五说你请我就去。胡九烛说,那你得请我搓一通澡,他妈的,咱回来那尸臭气还没洗掉呢。十五说行,我请,你付钱。胡九烛就骂一声,也懒得和他争。

他们就慢慢地走。

顶头天空旷旷的一片蓝,五十六弄的羊肉包子的香气在低空转悠着,庙会的爆竹快乐地拍着巴掌,彩纸屑沾在刚化的雪上;流鼻涕的套橙色的虎头帽的小孩拿着咕咚鼓没头没脑地乱跑,撞了胡九烛的腿,摔了一个跟头,咕咚鼓飞到十五脚下。十五捡起来,举着咕咚鼓咚咚敲,来拿啊来拿啊,拿不到吧。使劲儿长高啊。小孩眼泪鼻涕出了一脸,又在胡九烛夺过咕咚鼓并买下一块糖瓜给他的时候笑开了,鼻涕差点流进嘴里。胡九烛看了看十五,十五正咧着嘴傻笑。胡九烛又看看天——秋高气爽啊万里无云。胡九烛念出一句话,笑了出来。秋高个鸟蛋,春天还没到呢。但冬天确实快过去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业火过处有人间。

胡九烛举起手看着,手掌被照得殷红透亮。他觉得太阳晒着的半张脸暖融融的,血液毛毛躁躁地在全身游动。他看了看十五,十五的耳朵也被晒红了,耳尖儿粉晶晶的。十五像只家猫一样眯着眼睛,一根屋檐上抽了绿芽的柳枝垂在他头顶上。

十五终于察觉到他的目光。你想什么呢?他懒懒地问了一句。

胡九烛说,我想啊春天,春天应该大概已经到了吧?

希望故事外的春天也要快点来到啊。

最后放一下封面图~下个故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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