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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色匆匆人生路
(报告文学)
作者◆杨盛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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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生于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创建时期的年。家居湘鄂川黔省革命委员会驻地湘西龙山县茨岩塘西边的水杉坪,人称他家“老土家”。他出生的第二年,他大哥参加红军长征北上,父亲去世,中年的母亲接连离别两位亲人,独自抚养五个未成年子女,艰难度日。家中其他人都基本没上过学,排行最末的父亲有幸上学,跳级两次,时断时续,读到小学毕业。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水杉坪,父亲是大家公认的勤劳能干人。他12岁那年分家,做当家工,计划阳春,找人帮工,与人换工,安排生产和家务。16岁那年,挑80斤大米下洗车河卖,翻过几座高山,咬着牙艰难地挑到里外的苗儿滩。
寡母孤儿家境的困苦,生活的艰辛,铸就了父亲坚强的品格、耿直的性格,给了他战胜诸多艰难险阻的信心。他总是睡半夜,起五更,走路放小跑,一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
归去来兮
年,年轻的父亲被临近的湖北省来凤县招录为干部,送到恩施农业合作干校学习畜牧兽医技术,毕业后分派到来凤县大河区农业技术推广站工作。年9月调到来凤县畜牧特产局。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连续四年被评为来凤县先进工作者,是该县农牧系统少有的青年积极分子。
来凤县是个山区穷县。父亲在畜牧兽医行政工作中,帮助山区发展畜牧业生产,走村串寨做牲畜发展、防疫、治疗等工作,还要和区干部驻队抓农牧业生产,做出了成绩。他虚心拜师学艺,掌握了兽医技术。
当时正是全国急躁冒进的大跃进、反右倾时期,农村工作中的瞎指挥、虚报浮夸、吹牛、放卫星等风气很严重。干部瞎指挥,乱下行政命令,世代耕作的农民连种什么、怎么种的自主都没有。上面提倡密植,干部要求越密越好,插“挨挨寸”,说是“要得亩产万斤苕,每亩插两万根苗”。极左的那一套风行,将划给社员的很少一点种菜的自留地都没收了。大量人众找铁矿,建土炉,大炼钢铁,将农民家庭的鼎罐、灶锅扔进炉子炼钢铁。刮“共产风”,将粮食、牲猪“一平二调”,把几个公社的猪调到一个养猪场集中饲养,给人参观,图热闹,赚好看,养得猪死栏空。将几丘田的稻谷挪到一丘田过秤,虚报浮夸亩产量。有的地方望天喊,虚报稻谷亩产万斤。父亲看不惯那些假大空,愤愤地说,一万斤稻谷堆放在一亩稻田里得堆多厚,怎么在稻棵上长啊!当干部的领着工资,拿着人民的血汗钱,这样瞎指挥,是为民造福还是为民造孽哦!
人民公社各村寨开办食堂。刚开办时热热闹闹,开办没多久每个成年人每顿四两米的饭(当时用老秤,十六两为一斤),老人小孩更少。少数人多吃多占,大多数人挨饿。大锅饭吃得亏空严重,一年多以后只有解散食堂。紧接着的三年困难时期,缺粮食,吃饭成问题。家庭自留地被没收,连瓜菜都没有可吃的。人们挖蕨打葛,找野菜吃,艰难度日。有的人实在没有办法了,吃观音土,拉不出大便。很多人因为没粮食,因为吃树皮、草根,全身浮肿,患这种那种疾病。父亲驻在一个生产队社员家。他家缺粮食,用少量米粒煮红苕饭度日,后来实在没办法,只有煮芭蕉树蔸吃。父亲说,那东西吃了几顿,头晕,反胃,大口大口倒清口水。湖北那边是这样,父亲看在眼里。湖南也是这样,父亲回家探亲就听到大家说。妇女普遍患“吊茄子”病(子宫脱垂),那几年没有人怀孕生育。母亲天天上大坡劳动,天黑时回到家,有时候,她那一份饭被我和妹妹领出来吃掉,自己什么吃的也没有了;有时候,将三个人的饭领回家,准备倒进菜锅里,一份饭拌三四份菜吃,妹妹先盛了一碗米饭,我和母亲吃菜拌饭,一顿饭没吃着几粒米。
父亲是个孝子,特别佩服、敬仰和体谅他的母亲。他一岁多时失去父爱,祖母含莘茹苦把他拉扯大,独自一人把他们五个兄弟姊妹养育成人,是多么的不容易!祖母中年丧夫,年届花甲之年又遭遇伯母病逝,扶持伯伯抚育三个幼儿,其中最小的只有半岁,既当奶奶又当娘,拖垮了身体。父亲走到哪里,脑子里都浮现出母亲那一张愁苦的脸。他的大哥年参加红军,撤离湘鄂川黔苏区,突出重围,长征北上,一路战事不断。地方上参加红军的青年人很多,祖母不时听到这个那个阵亡的消息,她的大儿子多年杳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盼了多年以后,收到她的红军儿子从延安南泥湾发来的信,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后来再没有音讯。直到五十年代,才从他的战友信中得知,他在八路军三五九旅组建的南下支队司令部担任侦察连长,向豫鄂湘粤敌后挺进,年初在湖南平江执行一次侦察任务中牺牲。一块“光荣烈属”牌子挂在我们家门框上。祖母中年丧子,几十年悬吊着一颗心,到老年才得知信息,几十年心口流血。她的幺儿子又出门在外。听说外面很乱,有的地方饿死不少人。祖母说,生活困难,娘儿母子就是死也得死在一起啊,抛尸露骨在外,游走的野魂进不了家门的!父亲每次回家探望,老人家都说她是何等地挂牵外出当红军的骨肉。父亲心里明白,老人说是挂牵外出当红军的骨肉,现在实际上指的是他这个出门在外的人。他是母亲的幺儿,是家庭的宠爱,难舍的心颠儿。母亲迈入古稀之年,明显的老了,眼睛视物不清,生活不便,需要照顾。
三年困难之后,是出于对极左路线的反思,还是对饿殍遍地的痛楚?上面的政策松动一点口子,准许农民在参加集体生产之余开挖一点田边地角,以收获点东西补充生活困难。
年早春,各家都开挖点边角地,劳动力多的人家抢挖的多。自古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干重活女子收拾家务。父亲在来凤县工作,我们家没有耕田的男劳动力。母亲是个勤劳能干的妇女,八九岁时就帮家里砍柴打猪草,十一二岁时就顶一个大劳动力给地主打短工。当时坡脚生产队有两个妇女会犁田,我妈是其中之一。她个子不高,扛着犁头,赶着牛,下岩坎时,铧口杵着石头包掉下来砸着脚后跟,流血不止,她伤心地流泪。这位怀着几个月身孕的小个子妇女,硬撑着,鸡叫二道起床,天不亮上山,砍藤蔓刺丛,割芭茅,开荒地,紧接着出集体工,收工后又干一歇。砍下荒草刺丛,晒干后放火烧荒,在灰土中挖窝点种苞谷。她陆续开出六块边角地,是那种一个岩窝只能种三五棵苞谷的烂岩窠,那种站都站不稳的陡坎。城里人穷了,无钱寸步难行,有钱买不到东西。乡下人穷了,只要上面允许,可以开挖边角地,从石头缝里荒草丛中抠点吃的。
那时候社会上说当干部的,月月工资三十多,买不到一个老鸡婆。父亲每月三十多元工资,自己开伙食就吃得所剩无几,别说盘家养口了,即使有余钱,也买不到东西。一些基本的副食品和蔬菜都很少有卖的,分配指标,凭票供应,排长队,还很难买到。父亲步行翻越几座高山回家探亲,有一次给他的老母亲买到几个馒头,还有一次想尽办法给老人和小孩买到一小盒胡萝卜,其中有指甲盖大的两三点肉星。那两小点东西在他头脑里印象好深。他汗颜,他愧对家人。
人类社会的演进,是从乡村向都市发展,推进城市化建设,农业人口逐渐成为城市人口。当时的中国,遇到经济困难,不是想办法发展经济,扩大就业门路,安排就业,而是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热衷于政治争斗,实行精兵简政,将工作单位人员和城市居民下放农村,往粗放型的原始生产方式中驱赶。父亲工作积极,不属于精简对象。父亲考虑到家中老人需要照顾,母亲新生孩子后就有了三个孩子,家庭负担重,困难重重。他向局领导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局领导说:“紫山,你连年被评为县先进工作者,是年轻的共产党员,青年积极分子,很有发展前途啊,家里有困难,想办法克服克服吧。”他反复想了几天,想到他老母亲那忧伤的眼神,想到妻子那无助的艰难的样子,还是向局里提交了退职申请书。年3月,县里批准了他的退职申请。他挑起行李,回到家乡坡脚寨。
陶渊明辞曰:“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城里人穷了,有钱都买不到东西,冬日天寒没办法,只能烧几根棉花杆儿暖暖手,冷兮兮的。山乡人穷了,山上有荒地可挖,有野菜树皮可以充饥。
父亲回到家不到一个月,他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他的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很差。三个孩子都很小,需要照顾。春耕生产紧张忙碌,父亲每天出集体工,犁田,挖土,等等。他在工余时间开挖了点边角地,夫妻俩一起又开挖了点,栽插点红苕苗之类的晚秋作物。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父亲在大坡顶上开荒地,拄锄而立,扯起衣襟擦一把脸上的汗水,遥望远处,烟雾朦胧中阳光下有一大片白房子的所在,是龙山、来凤县城。他在来凤县城工作了几年,他的青春岁月扔在了那个小城,那个地方离他远去了。
那两年我们家一共开挖了九小块烂岩窠陡坎荒地。荒地里点种苞谷,苗刚出土,荒草就长起来。野草长得快,只见草,不见苗,抢种的多,薅草赶不及。收工后赶紧抢锄草,天黑下来,分不清苞谷苗与野草了,夫妻俩还在抢锄草,天黑一阵才回到家。
那时候,四川、河南一些人到湖南逃荒,有的变卖家里的床单、花瓶等东西,有的讨饭,有的出卖劳动力,有的妇女拖带儿女嫁到当地。我们家雇请一个年轻小伙子帮忙薅草几天,从荒草丛中抢锄出苗来,以几升苞谷作为劳动报酬。
那种开挖边角地的活动被称作“小自由”。种了两年,各家的坛子里木缸里装上了粮食,有了几餐饱饭吃。上面说那是走资本主义邪路,下令没收,不准再种了。各家的边角地收归集体后,很少一部分集体可以种,绝大部分放荒,回归荒草藤蔓丛生。
年2月,生产大队决定让父亲担任坡脚生产队队长兼任大队兽医。这样,父亲不仅要当自己家庭的家,更要担当一个寨子的家,还要忙着为十几个寨子诊治家畜病症。
每天,父亲总是早早起床,在菜园里收拾一下,提前吃早饭,喊工,铺排几十个劳动力一个个去干什么活计。晚上收工后,进刺蓬砍一捆柴。回到家,做了晚饭吃,全体社员集中开会,等人到齐,约摸到了十点钟。商量生产上的事情,记工分。然后,队干部再商量事情。到后半夜才能睡觉。父亲作为生产队长,履行起应尽的职责。他总是早起晚睡,事事带头。睡觉时在考虑生产计划、农事安排,还没起床就在想着劳动力的铺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父亲嗓音高亢,爱唱山歌。早饭后,他扯起嗓子喊工,对面石壁回应,后山石壁返回音,山涧回荡着他铜锣般的嗓音。
父亲根据农事季节安排生产,推广良种。自己上工走在大家前头,收工走在最后。他根据坡脚寨靠近山坡的实际情况和自己的专长,生产队集体买了一群羊,发展养羊生产。他当生产队长的几年,坡脚生产队的粮食产量等收益都有大幅增长,那几年不需要借粮过日子。
适彼乐土
父亲刚当生产队队长时,信心十足,觉得那个时候人们刚刚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吃够了生活困难的苦,都有搞好生产,提高生活水平的愿望,劳动积极性高涨。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那样的大集体体制,劳动分值低,分配粮食和现金少,不像以前种多少就得多少,不是一份劳动一份收获,人们没有劳动积极性,不愿意出集体工,有的人装病不出工,出工的人在地里出工不出力,磨洋工。而且,各种矛盾交织,不少问题逐渐凸显出来。
世世代代各自为阵,各自搞私有生产的农民,拢在一起搞大集体生产,大呼隆,心思不在集体而在个人。坡脚生产队十几户五十多口人,绝大部分都是向姓,只有三户姓周,我们一户姓杨的单姓人家。父亲当生产队长,自己觉得是一种责任,是共产党员应该服从组织安排,别人觉得是当官,是一种权力,是单姓人指挥他们大姓人,队长派工是摆布他们,给这个派了重活,给那个派的是轻活,等等。对劳动力的管理是有原则的。有的人偷懒耍滑,无故缺工,没有达到每个月规定的劳动日,要受到追求。当生产队长的追究这些事情,就得罪了不少人。
有两桩事情的影响比较大。按照规定,根据生产队与社员达成的协议,外出抓副业挣收入的人每月或每个工日应交生产队一定数量的现金,队里给记工分。父亲自己就按规定执行,他当时负责全大队的兽医工作,去治疗家畜家禽病,或者搞防疫,误了工日,收了治疗费,按规定向生产队交钱。有人被这里那里社员家庭请去杀猪,收了工钱,不向生产队交钱。有个人年初要外出抓副业,但是他没什么手艺,父亲劝他不要去,他一定要外出,到深山里砍柴,挑柴卖,到年底,不向生产队如数交钱,这就违背生产队的规定和协议。这样的人,不追究么,是对集体不负责,是侵害大家的利益;当队长的催他们交钱,就把他们得罪了,结下怨恨。
坡脚寨向家与外寨洞湾田家是亲戚关系,向家人想与外寨洞湾合队,以摆脱他这个生产队长。父亲也巴不得合队,自己就可以这个缘由不再当生产队长,不再继续做那些得罪人的事。他想,把担子一撂,自己一家跳到另外一个生产队冒坪队,逃避与那些人的矛盾纠葛,跳出那紧张的邻里关系,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吃清水,图自在”。大队负责人以及冒坪生产队同意了他的请求。经大队负责人并公社领导与两个生产队协商,我们家7人不带旱地和山林,携带下坝水淹坪7亩水田,于年秋收后到冒坪生产队出工。
从那以后,我们家作为冒坪生产队的社员,到3里外的冒坪参加生产。那样是很不方便的。如果在本寨,每天坐等队长喊工。跳队以后,每天上工得走远路。吃过晚饭后,很晚了,得打着火把到3里外的冒坪去开会或记工分。经常是冒着雨,走泥泞溜滑的田埂路。不开会不记工分之日,得摸黑走那么远去问队长或问别的社员,第二天拟到什么地方去做什么农活。有时候,头一天说的农活,第二天有变化,就得临时走好远回家换工具,等等。尽管那样,父亲还是觉得找到一块净土。
坡脚寨和洞湾寨合队后名称为洞湾生产队。外寨田家人提出意见,说我们家带走的是下坝肥田,应该上坝下坝各一半。父亲说,杨家全家7人,只带走7亩水田,旱地、山林以及种子等一点都没带,不管肥田还是瘦田,当时经过公社和大队干部并生产队社员商议定的,现在不能反悔。
年5月在下坝那块大田耙田插秧的那天,发生争执。父亲跳队后所在的冒坪队人插上秧苗,被洞湾队驶牛耙掉;父亲等人再插上秧苗,再耙掉;父亲又插秧,田家向家人多势众,几个青壮年男女将父亲摁在稀泥水里,一顿暴打。
父亲浑身泥水,走十几里路到公社,找领导干部反映情况,痛诉他们大家族占势欺压单姓人的行径。但是,上面没有人为弱势人主持正义,对此问题没有明确的解决意见。
后来,在带肥田或者带瘦田问题上还是难以达成一致意见,大队和公社干部难以协调,让父亲回原生产队。我们家没有办法,只有服从,跳队到另外一个生产队劳动不到半年,再返回,没能“吃清水,图自在”。“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哪里有清水可吃?哪里有自在可图?哪里是我们一家人的乐土啊?
我们一家归了队,他们有了可欺压可盘剥的对象。那样的跳队出去,在那样的矛盾纠纷中回来,以后的日子真是够我们全家人受的。
派农活给我们家派最繁重的。分派强劳动力犁田,生产队一共派9个人到10里路外的下坝水淹坪犁田,我们家被派出父亲、母亲和我共3人,其中一个妇女,一个未成年人。水淹坪的烂草坑陷田,踩下去似乎没底,陷到大腿根,人走动很吃力,牛行走很费劲。到了下午,人累牛乏,有的瘦弱牛任怎么鞭打就是卧在稀泥中不走。我们一家3个劳动力服从派遣,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打农药那样的农活,用喷洒器搅撒农药粉,人在农药粉尘中劳作,鼻子、嘴巴、眼睛一天吸入多少农药粉尘!酷夏时节,这样的农活每天派三四个人做,我们家就有父亲和我两人在其中。
全生产队有10户人家为生产队养牛,每年给每户记工分分左右。放牛人不小心,牛吃集体禾苗的事不时发生,生产队对别的人家不追究或者轻描淡写地处理;对我家就是重扣粮食或工分。
有一年收割稻谷期间,十几户人家娃儿跟在收稻谷的人后面捡稻穗,一天捡下来,一个人捡得稻谷十来斤,比大劳动力劳累一天的报酬高多了,没有娃儿捡的人家有意见,生产队不让捡了,对已经捡的采取扣粮食的处理办法,别人家娃儿每捡一天扣五六斤,我们家娃儿每捡一天扣十几斤粮食。
生活困难,粮食不够吃,生产队统一到外面借来粮食,或者上面以略高于收购价而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返销给生产队一些粮食,队里按困难程度评议,分给各家。我家是人多劳动力少的缺粮困难户,是队里几个最困难家庭之一,却评分给我家很少,说我家不怎么缺粮。生产队称口粮时,保管员甚至故意给我家少称粮食多算数。
生产队的用材林和经济林不准随意砍伐。如果在山林里发现油桐树或别的什么树被虫蛀死,谁发现一根,砍回家作烧柴,是允许的。别人家砍下扛回家,没什么事。我家有人砍了一根被虫蛀死的油桐树,多方来人,论证油桐树虽然叶子蔫了但是还没完全死,作为砍活树,处以罚款。
年,全国不少地方闹文化大革命升级搞武斗,有的地方动用部队参加,乱纷纷的。临近的湖北省来凤县城,造反派两派动用步枪、机枪,打死不少人。龙山县城离来凤县城六七公里,一些村寨与来凤县城隔一条河,听到河那边子弹砰砰响,人们不敢过河那边,不敢上街赶场,忧心忡忡。听说武汉闹得更凶。父亲感到,这样闹得地方不安宁,太乱了,打乱了平静生活,自己挨打受冤屈,干部搅和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人主持正义,没有人解决自己受欺压的问题,他心里有气,愤愤地说:“文化大革命搞乱了,上面收不到网了。”
因为说那样的话,父亲被揪斗批判。说他对现实不满,反对文化大革命,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几个寨子的白粉墙上刷写着批判打倒父亲的大幅标语,每个字一米多高。批判会上,有人揭发,父亲还说过“记工分是多余的手脚,不如搞单干那样简便”,是对社会主义集体对人民公社的极大不满,妄图回到旧社会搞单干,热心于搞资本主义。有人批判说,他家土改时那么多田地,是漏划富农。批斗会上,用粗糙的棕绳捆住他的双手,吊在房梁上。批斗后,关押在公社,强迫劳动改造。
父亲被关押期间,祖母病重,卧床不起,他没能在床前服侍,没能端一口饭送一口水,他感到内疚。老人家病逝,他没能为老人送终,没能送老人上山。他舍弃铁饭碗工作,回家照顾老人小孩,却没能在老人最需要的时候在老人前面尽孝,心里感到莫大的愧疚。
直到春节前,父亲才被放出来。
父亲回到家,在生产队劳动,被监视被管制,被勒令定期写检查写思想汇报材料,交代错误,老实认罪,分析原因,查找思想根源,改造思想。谁如果到我们家,被认为是搞什么串联,搞什么密谋活动。我们家的亲戚都不敢到我家串门,万一有点什么事情,夜色中悄悄来。
父亲被当作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对待。那一阵,全生产队社员群众每天早晨晚上两次集合,挥动小红本,山呼万岁,早晨早请示,唱《东方红》,晚上晚汇报,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鱼儿离不开水哟,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敬祝伟大统帅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伟大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而父亲被强迫与几个地主分子富农分子一起,低头向伟大统帅伟大副统帅认罪请罪,念诵: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父亲上坡下地劳动受到变相管制。平时,我家的人总是被分派做重活累活,被派往上最远的大坡,下最远的水淹坪耕陷田。有两三天,全生产队劳动力上大坡劳动,几个需要回家奶幼娃儿的妇女被安排在寨子附近劳动,父亲和几个地主分子富农分子也被派在寨子附近劳动。原来,那几天飞机飞行大坡播撒树种,为了防止阶级敌人破坏,采取管制措施,让他们离得远些。
地主分子富农分子过去剥削劳动人民,现在要盘剥他们,强迫他们每年冬季无偿向大队送柴两百斤,作为开干部会和开社员大会烤火用。我们家世代贫穷忠厚,大门框上挂着“光荣烈属”牌子,家人参加长征北上抗日为革命流血牺牲,父亲被当作“黑五类分子”对待,也在征缴之列。他老老实实挑柴,一担担往大队缴送。
父亲多次向干部反映,我说了错话犯了错误,但我没有受到组织处分,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不是敌我矛盾,不应该作为“黑五类分子”对待。但是上面几年间都没给个什么说法。
大队多次经过公社向县里上报材料,要将父亲开除党籍。后来,有主持正义的人透漏,材料中都是大字报语句,都是空头大帽子,列的是莫须有的罪名。县里将材料打回,要求重新修改,要求依据实际情况,按照事实,是什么问题就写什么问题。几经修改,几次上报,几次打回,改来改去,都是那些戴大帽子而没有事实依据的材料。七八年时间的反复,因为缺乏事实根据,没个什么定性,没给什么处分。年,县委组织部通知公社党委转大队支部,宣布恢复父亲参加组织生活。
被当作“黑五类分子”,精神上受辱。分派做重活累活,力气去了又有来的。这些,父亲都无可奈何地忍辱负重,默默忍受着。最要命的是,无端地将我们家的自留地裁减一少半。年,生产队对每人一分的自留地重新丈量。丈量和计算时,几个半文盲财会人员不管方形、梯形、圆形、三角形地都用的是长乘以宽,对别的人家都量得松松的,从平均宽度处或者从窄处量,唯独对我家零零星星不规则的八九块地,从地的宽处从鼓肚子处丈量长和宽,这样算下来,裁减掉两块较宽的地。父亲那时候被关押着,释放回家后,看了看自家7个人的7分自留地,比别人家3个人的3分自留地宽不了多少。我家屋檐后一园竹子被没收归公,成了一个生产队两个寨子全体人员共同的财产,这家那家都来砍,哪个想砍就砍,几代人蓄了半个多世纪的竹子,两个月就砍光了,再发出来的竹笋小手指般细小。
自留地是在土地入社后留给社员家庭种菜的,各家种瓜种菜,也种苞谷、洋芋、红苕,间作套作,产出不少,在集体生产年景不好的年头,就靠自留地种出的瓜菜代,洋芋、红苕、南瓜、萝卜和少量大米煮烂叭饭,补充口粮不足的问题。无理地克扣人,无端挤压减少自留地,无疑是掐人脖子不让活命!
借遍千家
文化大革命十年,绝大多数生产队粮食连年歉收,许多农民家庭缺粮,生活困难。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一是人民公社大合拢生产严重挫伤了农民的劳动积极性;二是干部违背事物客观规律瞎指挥生产;三是搞大跃进时虚报浮夸的恶果。
把世代个体生产的农民拢在一起劳动,记工分,然后分配劳动成果,农民投入的劳动不是直接得到成果,年终所得不体现所劳,农民的劳动积极性被严重挫伤。一个生产队一百多人口,几十个劳动力一起生产,有的做重活,有的做轻活,每个壮年男劳动力每天记工分10分,每个壮年女劳动力每天记8分,做不一样的劳动得同样的分配成果。有的人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开会什么的,都记工分。一个生产队八九个干部,劳动阵上经常只有一个干部带工,其他的干部都去开会了,或者赶场为生产队买东西,或者到哪里有什么事去了。正因为干部参加生产劳动少,所以那时候上面提倡干部参加集体生产劳动,要求公社、大队、生产队干部每年参加生产劳动多少天。实际上能达到多少天?一个队干部去开了几天会,返回时,背着铺盖卷特意绕道从生产域口前走过,给大家显示就他有那样的政治待遇。有些干部占着管人管钱管物的方便而贪污,有的偷偷往家里拿。偷奸耍滑的,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得相当多的工分,到年终大家一起分红,实实在在劳动的哪里有积极性!人们形容生产队劳动,“上工像拉纤,收工像射箭”。大家都出工不出力,懒洋洋的。劳动时间里,有的人逮着机会,就背着人悄悄坐在树林里歇着。
干部搞左的一套很起劲,上级下达左的政策,下级干部更左,比上级显得更革命,往往从主观愿望出发,不懂生产,瞎指挥生产,世世代代当农民的人没有了种什么和怎么种的自主。干部瞎指挥,上面要求密植,他们强迫插挨挨寸。又下令要打倒冬泡田,把泡田的肥水都放干,让水田干裂。学大寨,把弯弯绕的河道改直,搞人造“小平原”大寨田。洛塔高坡缺水,那里人下苦力,从天坑里堵上来阴河水新开许多梯田,而常年受洪涝灾害的洼地的干部也到山洞去找水源。在“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甚至4月不断霜雪的高寒山区,硬性推广双季稻。有人强调气候条件,提不同意见,瞎指挥者强烈批判,极力推行,说是就是要种双季稻:“收不到稻谷收稻草,收不到稻草收精神。”社员们顶着烈日抢收抢耕抢插,忙得要命,劳命伤财,到秋后,收割得几堆不能称其为稻草的胡子毛,这一年难道就拿精神当饭吃吗?
水杉坪是一块方圆十里的山间洼地,四周水位高,灌溉条件好,稻米盈余,堪称鱼米之乡,上几辈人常年挑米下洗车河卖,在全县很有名气,曾经流行“正南三坝,不如水杉坪一岔”的说法。大跃进之年,将几丘田的稻谷加在一丘田过秤,创造亩产卫星,虚报浮夸,害人害己。按照虚报的高亩产量核定上缴公粮任务,以相当于市场价1/5的低廉价格征缴粮食,每个生产队上缴几万斤,是同公社内茅坪那边一个生产队的几十倍。连年歉收,一个生产队收获的粮食,除了上缴和留种以及提留给有关方面,仅有一半可以作为分配的口粮,许多农户缺粮,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借粮食借红苕,苦不堪言。一个生产队一年打的黄豆还没有以前一户人家的多,社员家庭一年到头做一箱过年豆腐的黄豆都得去借或者买。
文化大革命十年,我家有八年没有过年米,常年靠借粮度日,一年四季以吃烂叭饭、瓜菜代、挖蕨打葛、吃野菜过日子,十分艰难。
那几年,每个劳动日工分值一角多钱,每人年平均口粮两百斤左右。口粮是以稻谷、苞谷为基准的毛粮,杂粮都算在其中,洋芋、红苕每5斤折算为1斤稻谷。我们全家8人,父母和我以及妹妹一共4个劳动力出工,加上为生产队养一头牛,全年工分一万多分,可分配到一千多斤毛粮,三四十元钱。劳动一年所得的粮食不够吃半年,没有过年米,只有去借米过年。连年借债,借债还债,扯东壁盖西壁,债务越背越重。秋收过后,还了上一年的借粮,所剩无几。
就那点口粮,生产队计划用粮,按月分发。我们全家8人,每月一百多斤,接济不到下个月发口粮时。
当地话说借粮借钱为“编宽”,像编草鞋似的把生活的路子编得宽一点?父亲全年都在借粮食,到这个寨子,到那个寨子,东家三升,西家两升,敷衍三天两天,聊以度日。
俗话说,人不求人一般高。开口告人难。求人,就得低头下矮桩。
差不多每隔两三天的晚饭后,父亲就得打着火把,翻过小山,到外面寨子去求亲告友借粮食。那时候,各生产队都是按月发粮食,各家粮食都不多,绝大多数人家生活都紧张。有的人家没有多余粮食可借,有的人家可能不肯借给。父亲晚上借得两升苞谷籽回家,三个人推转大石磨,磨成苞谷粉,这是第二天早饭的着落。
第二天早上,父亲带着我挑粪兴菜园。母亲将一大盆子萝卜剁成颗粒,和苞谷粉连糠皮一起,倒大量水,煮成烂叭饭,如同猪食似的,就是一家人的早饭。
有时候,父亲有别的事情要办,对我说:已经给谁谁说好了,他答应借给我们三升米,你去取回来。我脸皮薄,难为情,感到为难。父亲生气地训斥:“这么出不得井啊!我说好了的,去取一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烈日炎炎的夏日,天刚亮,父亲带着我上山为集体薅草(分包给各户薅草的苞谷地),母亲在家做饭。大约十点钟送到地头,说是饭,就是洋芋片煮扁豆,一粒米都没有。三个人吃完以后,接着冒酷暑薅草……
那年早春,生产队开新田,抬石头,挑沙,劳动量很大。我们全家四个劳动力做了一整天,肚皮饿得巴背脊骨,回到家,什么吃的也没有,每人吃了两片腌大头菜片,眼前发黑,冒火星。
有一次,母亲去借粮,我在家烧水,等着母亲借粮回来做饭。当母亲的没借到粮食,空手回来,在院门口碰到一个本家婶娘,痛哭一场。
还有一次,父亲带着我挑粪兴菜园,回家见到,母亲将留作种的洋芋蒸熟了一锅。又是没借到粮食,不得已而为之。我嘟嘟哝哝地说,那是我三年前从一块洋芋地里挑选出的一棵洋芋,长得比其他植株明显的多而且格外大个,繁殖了三年,才得了这么四十多斤,一下子蒸熟了大半。父亲与母亲大吵起来。一个说:“好吃婆娘,连种都不留啊!”一个说:“八张嘴巴等着吃,么子都没有,啃你的脚杆啊!”吵着吵着,动手打起来。父母亲吵闹,子女们扯劝,那一顿早饭,谁也没吃下多少。
就那样,常年借粮度日。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勉强度到下一个月,生产队发了粮食,还了借债,所剩不多,吃完了,又去借。总是那样零零碎碎地三升两升十斤八斤地借,借遍千家,绝少一次借到百十斤的。有一次,父亲从茶园大队贾家湾生产队杨先国家借得九十多斤指标粮(自己拿钱以平价从国家仓库买),父亲感恩他家一辈子,几代人将他家人当作救命恩人。
我们家常年缺粮,更缺钱,买不起东西,没有像样的家具,没有床,铺木板睡觉,即使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睡的都是冰凉的竹席。有时候买盐也得拼凑借钱。买最便宜的“宽白布”,到街上土染匠那里染成深蓝色,每人做一套衣服。那种衣服不经穿,不多久就破了,全家人一个个穿的衣服补丁重补丁。
全家人吃的瓜菜代,借得一点粮食,连糠也吃了,缺油少盐,养猪用纯粹的草,过年杀一头年猪像一条瘦狗。我家的狗饿了,就钻进猪栏,到猪食槽里吃几口猪草。
常年借粮食,很难借到粮食。经常是借得两升三升大米,或者苞谷磨成粉,尽量多掺水,煮烂叭饭吃,煮糊糊吃,当时把肚子填饱,过不多久就饿了。四季的“饭谱”是:洋芋颗粒饭、豇豆饭、红苕饭、南瓜饭、萝卜颗粒饭、大头菜颗粒饭、蕨粑饭、苦菜蔸粉烂饭。都是掺大量水煮成的烂叭饭,或者稀糊糊。北方人一提起过苦日子,就说吃窝窝头什么的。对于我们一家来说,能吃到一顿纯粮食的干饭,就是打牙祭了。
由于常年缺粮,全家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干瘦如柴。营养不良,病痛随着来,抵御不了。小弟弟饿得病了,没有奶吃。当母亲的以前奶水充足,可以同时供两三个娃儿吃,先后奶过周围六个寨子四十多个娃儿。可是在这个年月,骨瘦如柴,干瘪的身子,哪有奶水!连给生病的小儿煮一碗稀饭的一把米也找不到。那个小不点儿因饥饿致病,不满周岁就夭折了。
两年后,我家三妹又因饥饿致病。父亲和二妹带着她,搭乘客班车,翻过沙子坡,到45医院去救治。到县城汽车站下了车,父亲背着她,急匆匆地走,还有4里路,就觉得背上越来越沉,她在自己背膀上断了气,父亲心情十分悲痛。父亲母亲三十多年来一直给她的坟前燃香烧纸,白发人祭少年亡,心口流血,久久难以愈合……
父亲回忆那时候借粮,说,借粮像讨饭,像偷盗。
父亲正月初九生日,母亲正月初二生日。家婆说:“这两人的生日几多好啊!过年日子,当叫花子都有好吃的!”可不是么,过年正月正,往年每年的那几天,谁家对叫花子都大方施舍,一个叫花子一个早晨能讨要到两大背篓年粑粑。我们家那几年过的日子,常年三天两头出去借粮,父亲十斤八斤地借粮,与讨饭差不多,走这家,到那家,向别人讲好话央求:“晓得您老人家粮食也不多,到您老家借粮,是针尖上削铁,鸡脚杆上刮油呢!您行行好,做做好事,借一点给我们,救救我家娃儿的性命,多谢您啦!您活到岁……”与讨饭的区别是,讨饭不用还,借粮过后偿还。想起三年困难时期,四川、河南等地陆续到湖南逃荒讨饭的人不少。当地人说:四川有座离娘山,湖南有座惦娘山,我们湖南人宁肯饿死都不会外出逃荒讨饭的。
父亲说,他到一个亲戚家借粮,刚量好,装好袋子。又来一个借粮的人,父亲赶紧把一小袋米藏在门背后。因为,那个亲戚家粮食不多,不一定答应借给后面来的那人。借得粮食的人,不是像偷么!
再者,各生产队上缴公粮任务重,每到社员群众闹春荒闹夏荒,生活困难,上面以略高于收购价而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返销给社员一些粮食,那点粮食,各生产队按各户困难程度缺粮多少来分配。谁家有粮食往外借,不是说明不缺粮么!到那样的家庭去借粮,父亲在三更过后去,不打火把,摸黑背回家,像做贼似的。
有一天,父亲带着我到半坡借红苕。晚饭后,与他们家男主人讲好价钱,说好一年后还给他们家多少钱,实际上是借。父子两人装好箩筐,借宿在他家。睡到半夜,听到女主人回到家,斥责男主人,说他把价钱说低了。父子两人活怕他们反悔,再也睡不着,鸡叫二道,赶紧灰溜溜地挑起担子做贼似地赶路。
最感到羞辱的是到20里外的比沙沟借红苕。当时市场上红苕与稻谷的比价是5:1,生产队与他们谈妥的比价是,每借斤红苕,第二年还斤稻谷。谁家愿意借就去挑。眼前没有粮食度日,无法,只有去挑。父亲带着我,每人各挑斤红苕,上连二坡。上坡,直喘粗气,脚杆发软,有时候,一步岩梯上不去,脚抬到半步,又退下来。下坡,大腿发抖,心里发虚。接着,再上坡,走不多远就歇气。翻过山坳,再下坡。下到坡底,还有十几里向上的坪坝地。担子越挑越重,左肩换右肩,肩膀磨得红肿。一步一步挨,比身子更酸楚的是内心。父亲想到自己16岁时挑大米下洗车河,那时候有余粮可出卖,肩膀肿痛腰杆腿脚酸痛而心里不痛。水杉坪是米粮仓,世代水杉坪人挑米下洗车河卖,而今这个时代,种着同样的土地,却得从山外山下借红苕上连二坡来度饥荒,来年得以等量的稻谷还给人家啊!
让人心里忧虑了半辈子的是到麻风村借苞谷。麻风村与水杉坪隔一道山梁,地形为一个山窝,水无出口,漏入地下。有关方面选址在那里,集中几百个麻风病人在那里医治、疗养和生活。他们自种一些田地,自食其力,没有上缴公粮任务,生活还可以。其他地方难以再借到粮食,生产队欲向麻风村借苞谷,先登记。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有的人说:“麻风病是传染病啊!那些人身上流脓流血结血痂,眉毛掉光,嘴里流涎,手指头烂掉,想起都恶心……”有的人担心:“借他们的苞谷吃,染上麻风病怎么办啊!”有的人说:“实在没有办法,好死不如赖活着,即使染上病,也比活活饿死的强。”有七八户人家横下心,冒着传染的危险登记了,父亲登记了斤。将麻风村的苞谷借到家,搓洗两遍,晒干,磨成粉,煮饭吃了,心里膈应,疙疙瘩瘩,疑心重重,过一天,算一天……心里打着鼓,拧一拧眉毛,看是否脱落。疑惑着过了三十年,我读到一篇相关内容的文章,心里才释然。西方一位科学家研究麻风病是怎么传染的,以一个女孩做试验,用带麻风病菌的面包给她吃,用带麻风病毒的液体给她注射,她都没有染病。经过深入研究,得出结论:麻风病是传染病,但是可能被麻风病菌传染的人绝少。只有先天对麻风病菌失去免疫力的人才会被传染,这种人只占总人口的万分之零点零几。担忧被麻风病传染,我们家人以及其他几户人心里隐隐作痛了三十年。
五尺钥匙开地仓
土家族传说中的聂苦耐是个有能耐了不起的角色。他进京朝贡,被皇帝召见,他把自己穷困的家夸耀成很阔绰的样子,说自家“千根柱头落地,三只盐船拉盐,八十人背柴,七十人挑水,五尺长的钥匙开地仓,洞中积粮如山”,简直如同宫殿城堡。皇帝惊奇,何等了得啊!不知他多大的家族,多少楼阁,多少积蓄。其实,聂苦耐是故意弄混概念,他描述的“千根柱头落地”是茅草屋,“三只盐船”是指靠三只鸭子下蛋换盐吃,八十岁的老父亲背柴,七十岁的老母亲挑水,“五尺长的钥匙开地仓”取粮指的是用五尺长把的挖锄挖蕨打葛艰难度日。
湘西人一直将挖蕨根挖葛根叫做开地仓。
我们家连年缺粮,借粮难,借不到粮,借债多了,秋后还了欠债,所剩无几,债务包袱越背越重。冬天,我们家以及一些困难户只有去挖蕨根。有八九个年头的冬天,我们家四个劳动力全部投入挖蕨根。
挖蕨根很艰难,选一块较多年头没有被人挖过的“老土”,砍除掉柴草、刺丛和藤蔓,高扬起五尺锄把的挖锄,一锄一锄地挖生荒地,掘地一米深,翻起大锅盖般的土方,劈开泥土,掏蕨根。挖开一偏坡,整理蕨根,去掉地上茎、根须、枯死根,捆成捆。从早晨挖到天快黑,挖得几小捆,集为一担。挑回家,在溪沟里洗净泥沙。
晚饭后,两个男劳力用三四个小时,将四个人挖的蕨根在岩槽里捶打成碎末,摊晾一地。第二天早上将其背到小溪边,将头一天沉淀了一昼夜的四大木缸水倒掉,取出积存在木缸底上的一层蕨根淀粉,一人将其拿回家煎烫。三个人将新捶打的蕨根末装在一个大竹筐里,每人用两根短木棒杵捣,反复淋水杵捣,榨出四大木缸汁水。再一盆一盆地舀起过滤,沉淀。
太阳升起老高,全家人吃了现煎的蕨粑粑,四个劳动力再去挖蕨。
严重缺粮的冬天,每天都是这样周而复始。
有的时候,借得一点大米或者苞谷磨成粉,掺在蕨粑里煮饭吃。有的时候,完全吃那黑褐色的蕨粑,拉屎都是黑的。
下雪了,也得去挖。如果不挖,第二天早上木缸底上取不出来一盆子蕨粑糊糊,那一天全家人吃什么?
阴郁的天,黑沉沉的。父亲母亲和我及妹妹四人,爬了老远的大坡,到达黑山堡。走那么远的上坡路,早上吃的那些蕨粑粑消耗掉一大半。砍掉刺丛、藤蔓、芭茅草,四人排开域口,一大饼一大饼地翻挖,追着泥土深处的蕨根,挖得心里红火,身上出汗,浑身发热。天越来越黑,飘起雪花。雪片越下越大,像弹棉花舞起的飘絮,像鹅毛。挖的时候发热,整理蕨根时可麻烦了,手指抹雪湿的泥巴,冷冰冰的,手指渐渐发僵,身上越来越冷。整理完蕨根,捆成担子时,手指、脚趾都不是自己的了。四个人挑着背着蕨根,一步一个草鞋印,下坡。一不小心,一个溜滑,梭下坡一丈多远……
蕨根挖得多,沉淀汁水多。有时候,蕨根多,榨取到的蕨粑粉不一定多,因为有的蕨根含淀粉少。家里平时装粮食装水的大小木缸都搬到小溪边作了沉淀蕨粉的用具,还是不够。就把一个粪缸刷洗干净,用以沉淀蕨粑。天啦!那多年装粪的木缸,粪汁液渗透木板中,能洗得多干净?
长期雪地挖蕨劳作,在稻田水结着冰的严寒气温下每天一个老早晨淋水杵捣,湿淋淋的水中作业,每个人的脸上手上脚上都皲裂了。特别是父亲,手上脚上喳开一道道血口子,脚后跟的皲口喳得像娃儿嘴巴。晚上,父亲用一根香蘸上桐油烧烫脚后跟的皲口,吱吱冒烟,再让母亲将皲口一针针缝合,然后糊上生漆。娃儿们不忍看,一口口抽冷气,心口疼痛。
冬天天气冷,脸上被北风刮得粗糙如老树皮,手背皲裂,脚后跟喳皲口,然而,大家情愿老天久久停留在冬天,希望春天晚些时候到。春天到来,意味着春荒连夏荒,青黄不接。随着天气转暖,蕨菜渐渐从地面冒出土。随着蕨发芽,长成蕨树枝,蕨根的蕨粉渐渐跑上树枝,蕨根含淀粉减少,而且随着天气转暖,蕨粉不容易沉淀。挖到同样多的蕨跟,得到的蕨粑粉越来越少,不够吃。
春上,改挖苦菜蔸。苦菜叶那么苦,苦菜蔸淀粉不知多么苦啊!其实,苦菜蔸淀粉并不苦,淡淡的味道,比蕨粑难吃。多年生的苦菜蔸,每年从老蔸上发出新芽,牵出长长的藤叶。顺着一个老蔸往深里挖,苦菜蔸像萝卜似的,长长的,鼓突着,掏得人心里发热。也是经过捣碎、淋水杵榨、过滤等几道工序。苦菜蔸比蕨根出粉率高,但是山上的苦菜蔸难找,就那么多,挖一棵就少一棵。
布谷鸟催春,阳雀催得急。各家都长时间挖蕨,水田没来得及翻耕二道,长起了荒草。生产队统一借了一些粮食,分发给各家。男劳动力集中春耕,女劳动力再放一段时间。父亲赶着水牯去耕田,我扛着钉耙去搭田埂,母亲和妹妹去采野菜。
各种野菜很快长起来,满山都有可吃的,割一背篓回来,可以充饥。鸭脚板叶,分几个叉,柔柔的。刺夹菜,叶片边缘带刺,不小心会扎了手,煮熟后就不扎嘴巴了。刺包头芽,独杆树不发叉,树干很脆,比较难采,叶芽吃起来清脆。牵牛花根,人们根本不在乎其花而在乎其粉白胖胖的富含淀粉的根,烧熟后,粉面粉面的,当饭吃,人们将其叫饭佬儿根。水芹儿,剁细,和苞谷粉一起蒸粑粑,清香可口。嫩白蒿杆儿,做蒿子粑粑吃。玉簪,公园里的花蕾美如玉石簪,过苦日子的人不见其花只见其叶柄,刚开始吃粉面淡甜,吃多了会感觉头晕。
这些野菜,我家每天采回两背篓,全家吃。要是有点大米、苞谷粉掺合着一起吃,能勉强充饥。如果粮食少,完全吃野菜,吃得心里发毛,燥嗬嗬的,眼睛如同野菜叶发着暗淡绿光。
再就是捡“隔母洋芋”。生产队地里采收时遗漏下的洋芋,过冬以后到春天长出洋芋苗来,那叫“隔母洋芋”。家里人放牛打猪草见到那种洋芋就挑挖出来带回家。我家四弟休学在家一年,经常上坡捡挖那种“隔母洋芋”,满山跑大半天,捡挖得半背篓,洗好后,剁成一大木盆洋芋颗粒,放进一小碗米,煮成烂叭饭,全家人果腹。书本上称,洋芋发芽后产生毒素,吃了会中毒。那种“隔母洋芋”岂止是发芽,都已经长成新植株了!我们饿得贴脊背的肚子只要有东西填进去,哪在乎什么毒!
春节前后种在自留地的洋芋,到夏至时节才能成熟。没有粮食了,借粮也很难借到,或者借到几斤粮食,实在没有办法,离夏至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就开始抠挖洋芋吃。那时的洋芋只有鸽子蛋或小鸡蛋大小,只长到一半,到成熟还有那么长时间,不抠么,实在没有办法;抠么,眼前抠挖三四棵得一斤洋芋,成熟时那三四棵可长到两斤多,好可惜啊!实在抠得心疼,就像掏自己的腰子。
父亲对儿女们说,我们全家人是抢猪食吃呢!
这话从何说起呢?
每人一分自留地用以种菜,八口之家的自留地不到一亩。各家口粮紧张,很有限面积的自留地,间作套作,细心打理,上足肥料,产出的蔬菜以及洋芋、红苕、苞谷等是生活的有益补充,瓜菜代饭食,几乎当了一半的家。人们出集体工没有积极性,种自留地十分上心,因为每长出一张叶子每结出一个块茎就可以现到嘴里。
那年冬天,生产队决定为每户划三分饲料地。理由是,每户每一年两年就得为供销社送一头派购猪,收购价格低得只有市场价的1/6,是上面定的任务,必须完成。那么就给每户划三分饲料地,以完成送派购猪任务。那三分饲料地,一般都是很差的陡坡地,有些是荒草地。说是饲料地,用以种养猪的饲料,实际上,大部分产出都吃进了两只脚动物的嘴巴,可不是抢猪食吃么!
父亲认领的饲料地共计五小块,是多年以前有人曾经种过的弃荒地,大都是背阴出浸水的冷浸地,其中的两块地三面都被山石挡住,夏至前后每天才能接受到两三个小时的阳光,深秋冬季基本上见不到太阳,是屙屎不生蛆的地方。
开挖这种荒地种猪饲料,种饲养人的洋芋和红苕等,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地仓。
每天上工前收工后,母亲做饭,妹妹洗衣服或打猪草,父亲带着我打整那几块荒地。每天早晨,天不亮起床,就忙开了。割除荒草,挖地整地。有时三个劳力忙碌,有时四个劳动力一起上。每人抡开一把五尺长的挖锄,挖开大土坯,磕碎。有几天,挖了一歇,天还没亮,坐在挖锄把上睡着了,天亮明了再接着挖。将周围荒坡坎的刺丛荒草藤蔓都一片片砍倒,晒干,堆在地里,铲下草皮,将草皮和土盖在草渣上,放火烧闷土,烧熏了不少泥土,以提高地温和肥力。在荒地的上方、阴坎内和两边,挖出深沟以沥水。挑一担担猪粪、牛粪,下足底肥。将几片荒地打扮得光溜整洁。划饲料地的时候,就往那里一指,挖出来的偏坡地实际上超过三分。
第一季收获的是洋芋,屋里堆满了洋芋。没有主粮吃,至少有洋芋度荒。
多年后,从书本上看到一些营养学方面的知识,称洋芋营养全面,有专家说,一个人只要吃洋芋和牛奶,就基本上摄入了人体所需的全部营养成分。我将这个说给父母,母亲说,洋芋当然好啊!可以做好多种花样:溜洋芋丝,煮洋芋片,焖洋芋颗,炒洋芋果儿,火灰烧洋芋,炮洋芋块,擂洋芋泥,煎洋芋,蒸洋芋,烤洋芋,整洋芋合米蒸饭,剁洋芋颗合苞谷粉煮金银饭,等等。特别是,用少量米粒和剁细的洋芋颗粒磨成浆,经发酵后蒸出的洋芋粑粑,更是好吃的很。父亲说,那些洋芋是拯救我们家性命的宝物。
大秋作物就更丰富了,有高产的南瓜、冬瓜、红苕,有苞谷、小米、高粱等。我们家除了以那些饲料地加上自留地的产出养猪出栏,完成上缴牲猪任务,全家人增加了不少代食品。洋芋颗粒和米煮饭,豇豆饭,南瓜饭,冬瓜饭,蒸红苕,萝卜饭,大头菜饭,红苕和苞谷煮饭,等等。四季都可以摘来瓜菜补充饭鼎锅,日子一天天地度过。
五尺钥匙开地仓,地里藏金屙银,地里出产饭菜,农民手里只要有五尺钥匙——五尺锄把,就可以挖出宝藏,度过苦难。
驾飞趟子赶歌场
父亲是山乡闻名的歌手,平生热衷于唱歌。一个个村寨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请几位歌手唱歌。父亲每接到唱歌邀请,经常是跑步前往。他的子女们常说,父亲总是驾飞趟子赶歌场。那样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一个身影奔跑着去赶唱歌,那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啊!
父亲天天忙农活,唱歌是业余爱好。山乡坡高沟深,交通不便,信息不灵,农活忙碌。父亲或是接信晚,听到信就跑;或是收工迟,放下锄头就驾飞趟子。有人说,跑么子啊,忙人不经老。那歌一唱就是通宵,连唱三个通宵,还怕赶不上么!父亲他太忙。父亲傍晚跑步赶去,唱歌一通宵,天亮前几乎又是跑步赶回家,睡觉半个多小时,吃过早饭后上大坡薅草一整天,再赶去唱通宵。很多时候都是那样,跑步抢时间。
总有那样的情形,天蒙蒙亮时,父亲蹲在茅厕哼着歌。家里人知道,他又唱了一通宵歌回来了,意犹未尽,回味着歌词曲调,眯上一会儿觉,艰巨的劳动任务等着他去完成,晚上还要与人赛歌。
生活在湘西土家族歌舞山乡的父亲,得益于环境的熏染,得益于祖上的遗传。他的父亲是个歌师傅,大半辈子给地主做长工,攒钱米买地建了房,只读过一个月夜学,能看通《三国演义》,那些古战场典故总是出现在他的歌唱中。父亲只上过小学,终生勤于学习。他十几岁开始唱山歌,经常出入红白喜事歌场,二十岁时就有几首山歌发表在州报上。挑公粮下洗车,晚上宿到店上,见人就唱歌。文化大革命期间,那些歌被当作旧风俗旧习惯,不让唱了。唱歌人哀叹:“那些年头不唱歌,喉咙长了蜘蛛窝。”改革开放以后,土地分到户,人身自由了,时间充裕了,父亲歌兴大发,唱成了有名的歌手,年获湖南省文联颁发的民间文艺家荣誉证书,被评为全省优秀民间艺人,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哪家办红白喜事开歌场,父亲每一接到邀请,就激动不已,跑步赶歌场。平时,上工路上敲着锄板唱,收工下坡边走边唱,休息了更是随时哼唱,有时睡梦中也在唱。
那家建新房,举行上梁仪式,木匠掌墨师如同剪彩的领导,两位歌师联袂主演。几百人等着哩,望着哩,主要演员能晚到么!还不得驾飞趟子提前赶到。父亲和另一位歌师踏入中堂,边走边唱,边上楼梯边唱,一步一歌,有固定的句式,更多的是即兴发挥。“上一步,旗开得胜。上二步,文武双全。上三步,三阳开泰。上四步,四季平安。上五步,五子登科点状元……”上到房顶,两位歌师分坐正梁两头,你盘我对,讲唱梁木缘由:“讲此梁,说此梁,此间华梁根源长。长在昆仑山上,枝繁叶茂拂云天。鲁班打从云中望,得见这根杉木梁。师傅扯尺量,弟子锯裁砍,头筒修了金銮宝殿,二筒作了孔府学堂,更有三筒齐展展,来为主东秀华堂。”唱屋场,唱中堂,唱龙脉,唱四季农时,唱酒肉豆腐,唱美好生活,你问我答,行云流水。然后,点酒,敬菜,再抛梁粑粑。亲友云集,众人仰望。两位歌师唱着歌句,一捧一捧撒下象征富贵喜庆的糯米粑粑。两位跨坐梁头的歌师,像两位横刀立马的将军?像天女散花?那是天仙散粑粑,真是天上掉馅饼啊!众人或仰面伸手接,或弯腰在地上抢,抢财喜,抢富贵,笑盈盈,乐哈哈,喜庆欢乐声浪激荡山间。
父亲唱歌多种,平时在山坡上在劳动阵中唱山歌,红白喜事摆开歌场唱。
谁家儿郎新婚,迎新娘进屋,两位歌师唱告祖歌,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唱“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引导新郎新娘入洞房,唱拦门歌。扛帐子,挂帐子,唱帐子歌。晚间闹新房,唱“葵花籽尖尖板栗圆圆”。十几位歌手围坐火塘歌唱,祝贺新人幸福美满、地久天长。
给老人祝寿,唱一宿,深情祝福,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为新生儿“打十早”,唱歌祝福易养成人,长命富贵。谁家喜迁新居,给唱“镶火塘歌”。过年过节,兴浓歌酣唱一盘。村委会、乡政府举办群众活动,父亲及几位歌手被邀请,敲锣打鼓唱花鼓,唱山歌,宣传上面的精神,唱时事信息,宣传公益活动的积极意义。节日多,喜筵多,仪式多,活动多,聚会多,歌场多,忙不过来啊!不驾飞趟子跑哪里赶得及!
父亲唱得最多的是丧鼓歌。
土家族地区办丧事讲究热闹,敲敲打打,歌舞相伴,人生一世,热烈欢快,这是生活的高潮,这是最后的诀别。土家族聚居区北部地区盛行跳丧舞,一人击大鼓领唱,十来个壮汉成对跳舞,边舞边唱,音域高亢,气氛凝重。南部地区流行坐唱丧鼓歌,七八人至十几人围坐一堂,一人边击鼓边唱,即兴编唱,一次唱十几分钟左右,将鼓和棰顺时针往下传,转圈轮唱。一场丧事一般唱三个通宵,有的更多。
土家族人概括人生:你哭喊着来到人世,大家唱着歌热热闹闹欢送你返回那个永恒的天国。山乡有个接生娘子,掰着指头数,四道八处两三代人,哪个不是她接生的!父亲是山乡的丧歌爷爷,一个寨子一个寨子算,哪个不是他和几个歌友唱着歌热热闹闹送上山的!
山乡就是这样,哪个去世了,众人前往吊唁,嘻嘻哈哈,人声鼎沸,众人为其敲锣打鼓放鞭炮,热闹欢腾;家人为其请几位歌手,连唱三宿丧鼓歌。随着唱歌实践的扩展,父亲成为山乡歌场的台柱子。远近几个乡镇村寨每有丧事,都请他去唱歌。
丧鼓歌开唱,鼓声深沉。得、得咚咚!得、得咚咚!不紧不忙的鼓声在夜空中悠远传扬。
十几位歌手围坐一圈,一人击鼓唱歌,其他人默听、心里品评,心思跟着歌路走,准备接唱,准备应对。周围百十位听众围观,陪伴,欣赏,点头赞许,鼓掌喝彩。
歌友寒暄,慰问丧家,你唱我接,以歌为礼。接着就是大篇幅吟唱故去老人的生平事迹。乡里百姓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但是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感人的故事。这位老人一生勤劳,临终前那天早上还在园圃里劳作;热心公益事业,经常修桥补路;上坡去劳作,边走边做好事,把路上绊人的岩包弄平整,随手砍掉伸长到路中间的刺枝藤蔓;走在河堤上,顺脚将一泡牛粪踢到稻田里,不管肥的是哪家的田;辅困济贫,有一升时给困难户匀一碗,如同针尖削铁;无偿帮白工,将别人家的事情当作他自己的事情;孝顺老人,多年如一日;扶持幼小,得一点好吃的都想着家中小儿;诸多感人事迹,不胜枚举。
唱丧家哀痛,唱亲人的悼念之情。“大的只有磕膝高,小的还在怀中抱”,年轻的母亲就这样走了啊!唱十月怀胎的不易,唱抚育儿女的艰辛,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弄;小儿尿床,娘移开小儿,儿睡干来娘睡湿;唱挖蕨打葛,瓜菜代食,借粮等米下锅,艰难度日;一辈子什么苦都吃了,生活中刚刚到来的甜蜜却没来得及分享;唱苦情,诉衷肠。
唱山乡村寨的轶闻趣事。哪个佬儿性格倔强,挑力下洗车河途中,悬岩上掉下石块砸烂了一只箩筐的几个鸡蛋,他气鼓鼓地将另一只箩筐里的好鸡蛋也杵烂。某某倔老头吹火跟火生气发火,吹不起明火,泼一瓢水浇个透彻。谁个是个火爆性子,走在路上,被岩包包踢了脚趾,气得不得了,回家取挖锄捣除。
唱《厉害的婆娘》,连篇歌吟,能干的婆娘,乖巧的婆娘,漂亮的婆娘,蛮横的婆娘;宋江杀惜,林冲夜奔,逼上梁山,因为婆娘;从历史到当今,百姓中男人归婆娘管,当官的丈夫怕老婆;桂花桥头财主怕婆娘,那里的牛都怕婆娘。
唱时事新闻,唱依法办事,唱新政策下的新形势新面貌。分田到户,人身自由,自由支配时间,自己支配自身,农民有了种什么怎么种的自主权。退耕还林,科学种田,多种经营,提高产量。外出闯荡打工,回乡投资办企业,闯出一番新天地。改革开放,放眼世界,地球是一个村寨,乡村装一个地球。回忆万恶的旧社会,挖蕨打葛,瓜菜代食,饥寒交迫,不堪回首。珍惜今天的新生活,甜日子要当苦日子过,勤俭持家,明天更美好。
歌手也唱自己,过五关,斩六将,浑身是劲,雄赳赳,气昂昂,辉煌的昨天,比“狠”,讲“逮头”。父亲唱自己,虽然不怎么辉煌,却是十分的艰辛。16岁那年,跟着几个先行者壮汉,挑力下洗车河,肩挑80斤大米,出门就爬坡,连二坡,三重岗,下沟过涧,翻山越岭,才走出十几里路就觉得走不动了,咬着牙,翻越洛塔界,下杉树湾,过偏岩,上连五台,绕锅罗圈,走凉风坳,见洗车河,赴苗儿滩,出弓没有回头箭,坚韧不拔,多里山路是怎么走到的,讲给自己都难以相信啊!
外乡人不太理解,唱三个通宵,哪有那么多唱的啊!要唱的多得很呢!正唱在兴头上就天亮了,时间不够,良宵苦短,要不然怎么驾飞趟子跑呢!
唱民族根古,源远流长。张古佬制天,李古佬制地,天地洪荒,洪水滔天,葫芦飘荡,兄妹成婚,从神话传说,到民族发展。民族迁徙,艰难历程。土家人出兵东南沿海,抗击倭寇入侵。从古至今,家和万事兴。家人忍痛流落分散,将一只牛角锯为九节,兄弟各拿一截,日后血脉相认。紫荆堂,兄弟间从分歧到和好,如门前枯木逢春,枝繁叶茂,蒸蒸日上。杨姓之家堂屋神龛上书“四知堂”,源自东汉关西杨震,杨门的优良传统代代相传,行贿之事“夜深无人知晓”?怒斥送礼人,凡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上有大眼睛看到的,不要违背客观存在,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堪称反腐倡廉的典范。
唱神话传说,讲《五谷来源》,大黄犬去要谷种,在天庭晒谷场就地一滚,沾满身稻谷,过东海,渡长江,竖起尾巴,身上的谷种被水冲掉,尾巴上残留数粒,传播人间。接着唱袁隆平潜心杂交水稻科学研究,为世界大幅度增产粮食,解决了亿万人的吃饭问题。神话传说寄托人们美好的希望,发展还得靠科学,靠人发挥聪明才智。
唱历史典故,唱文学名著,唱三国枭雄,唱梁山好汉。刘备托孤,李逵接母,从名著里的悲痛,连接到现实生活中百姓家的哀伤。唱火烧赤壁,智取生辰纲,唱大战长板坡,三打祝家庄,硝烟滚滚,气冲霄汉,浪里白条张顺的水里功夫,没羽箭张清的指法如神……
唱歌讲孝道,唱二十四孝故事,宣传尊老爱幼,家庭和睦,邻里互助,协力共进。劝人行善,训懒戒赌,倡导地方和气。唱民族发展,维护社会稳定,促进民族团结。
一场《论刀》,从农作用刀,到各工种刀具;上山砍柴刀,唱歌抛短刀;读书读得高,裁纸不用刀;从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到青面兽杨志卖刀;劁猪技术在刀,杀鸡焉用牛刀;贺龙两把菜刀起家,轰轰烈烈,威震四方,显示湘西人的威武英豪。
唱歌奉劝青壮后生,莫要依仗年轻气盛仗气力“捞丧”。上回抬那个老公公上山,八个汉子抬着厚重的柏木棺材,前后憋劲,在河沙坝你推我搡,斗劲比狠,摔倒在地上。切莫再要那样,而应协同配合,就那样八人大抬协力走过巴掌宽的田坎,五丈长的缆索拉纤,又抬又推又拉上悬岩,让老人走的心安。
唱歌斗智比“狠”,编故事,憋韵脚,查漏洞,挖苦人,争发言权,辩论,争吵,歌场上充满睿智。主持人转一个仄韵,编唱歌句功夫不深的人既要敲顺鼓点,又要现编歌词合辙押韵,更要顾及到歌词内容,实在艰难!哪个弄错了搞乱了,别人就变着法子挖苦讽刺他。不服气的唱着辩解,越过几人抢鼓,争着发言。这些个斗智比“狠”吊着人的心弦,可不是让人睡梦中还在歌场战犹酣,还在比斗呢!
山乡习俗,丧场最喜爱热热闹闹,最忌讳冷冷清清。父亲与歌友们一起,制造了多少热闹,热烈地送别多少亡灵上山!父亲心里最大的遗憾,是没能给他母亲组织一场热闹的丧鼓歌,没能热烈地送母亲上山。老母亲曾经算过命,算命先生说她只会有一个儿子为其送终。老母亲半信半疑,她共有三个儿子啊,怎么只会有一个儿子给自己送终呢……大儿子去当红军,长征过“大坑”时担任排长、连长,在延安三五九旅组建的南下支队司令部任侦察连连长,转战陕豫鄂湘,年初在湖南平江牺牲。二儿子当过一年甲长、三年生产队长,甲长算是多大的“伪官”呢,几代人填履历表都得将他那历史“污点”一直填上。烈属老母去世的时候,她的幺儿子被关押着。果然只有一个儿子给她老人家送终,让算命先生说中了。那样有问题的家庭,哪敢给老人家组织唱丧歌。哪个敢去唱!有几个人敢登门!得划清界线!父亲这样的单姓人,受尽了大家族人的欺负,没处讲理,反倒受到批斗关押。山乡有那样的歌迷,蒸年饭时敲着盆子边沿哼唱丧鼓歌,他妈训道:我还没死呢,你就给唱丧鼓歌啊!土家族人讲究过年吉祥,过年期间忌讳讲不吉利的话。父亲有时苦笑着想,哪怕老人家在世时为她唱一场活丧歌呢!多年后二伯去世时,父亲为他组织几位歌手唱丧鼓歌。父亲在那场歌唱中,补唱对烈属老母的深情。特别是唱到母亲在她的二儿媳妇英年早逝后,拖着磕膝高的和还在吃奶的三个孙子孙女,既当奶奶又当娘,累垮了身体,让大家几十年心不安,唱得阖家老少泪长流。
父亲没能给自己的母亲组织一场歌会,仍然一如既往为别人唱歌,为别的丧家添一份热闹,为山乡各家奉献。
以前,父亲说唱丧鼓歌是为丧家送一份脚步人情,熬几个通宵,无偿的付出和帮忙。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现在乡村红白喜事请歌手唱歌,请人写对联,都付给报酬。父亲每次都将唱歌和写对联所得报酬向那家挂礼送了人情,并用一个形象的比喻,说是以他的磴子(拳头)擂他的嘴。还是无偿奉献。
唱歌如同教师备课,准备一宿的歌,得熟悉多少历史、地理、典故、故事、时事、信息!父亲年轻时,唱一通宵歌,白天上大坡薅草,别人查资料,晚上斗歌斗智,父亲只有在大雨天下不得地的间隙才能挤时间查点资料。父亲七十多岁了,一有空就在看书,丰富头脑,充电备料。父亲经常让几个子女给他买书,诸如,袁隆平研究试验推广杂交水稻,宋庆龄的生平以及对国家的特殊贡献,土家族历史与文化,全国的名胜古迹,酒泉卫星发射,神舟飞船载人航天,四川汶川大地震,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等等。父亲常年辛劳,经常是下雨天都在冒雨割草砍渣滓。有时候体力累了,坐下休息一会儿,就抓紧时间看书查资料。多么高的学习劲头和精神!
父亲唱过多少歌,无法统计。从来没有先写好歌词,到时候拿着歌本子如唱卡拉OK那样照着歌词念唱,都是现场临时忆故事,想事理,编韵句,出口成章,现场辩论,斗歌斗智,即兴编唱的歌词,都是随唱随飘散。除了有关部门突然想到录音整理抢救了一少点,没有专门录音整理汇集。父亲唱的歌,从某种程度上讲,还不如他给周围各村寨一家家新婚人家写的大红对联,那人家婚后生下的孩子都长到几岁了,门框上被岁月吹打成灰扑扑白咔咔的纸渣片,飞蛾似的在风雨中扑闪。事后整理歌词,或者重新编写,能回忆起多少?一个作家,他的手稿如果丢失,重新再写,能捡拾起多少?哪里写得出原貌!父亲后来编写了一些歌词,印成一本题为《丧鼓咚咚唱五更》的册子。几十年间,父亲唱的歌如河水长流,编印成书,只不过是挂一漏万,桶装秤量只是量出其中的多少一点啊!
父亲患了严重的颈椎间盘突出症。8年,他在北京治疗休息期间,不时接到家乡电话,说是谁家要办红白喜事,请他去唱歌。
父亲又接到一个电话,山寨人家邀请他去唱歌。远隔千里,父亲又误了一场歌。好久没与那几位歌友争论辩歌了,喉咙嗓子里像是伸出爪子。没能送那位老哥上山,没能给他家的丧礼添一份热闹,父亲心里总是结着个疙瘩。父亲几次提出要回家,儿子媳妇一再挽留,他还是要走,只有买了火车票,孩子们送他到北京西站。父亲坐上列车,这一次驾飞趟子跑的啊!他急着去赶歌场,赶回到那片歌舞的热土。
难以割舍的技艺
在湘西农村,如果家有一门祖传技艺,比如木匠、篾匠、裁缝、瓦匠等技术活,大家敬重,自己家里看重。家有技艺,匠人都想将手艺传给后代。父亲身怀兽医技术,自己一直想着行这个医,还想后代中有人接这个角。
父亲早年到恩施农业合作干校学习畜牧兽医技术,在来凤县畜牧特产局从事畜牧兽医工作,因为家中老少需要照顾,年申请回乡生产,当了几年生产队长兼大队兽医,购进一些西药,再采一些草药,结合起来治病,适当收一点钱。后来不当兽医了,他不再买药,主要以草药治病,他有专业技术在身,还是做些找草药治病的事。兽医一般都能治人病。他治好了许多兽病,也治好了许多人的病。自己觉得草药是从山上挖来的而不是花钱买的,一般都不收钱,有时候有的人送一盒点心之类的东西表示感谢。父亲采草药需要花很多时间,有时得走很远的路到大坡上去采。父亲不在乎这些,把采药无偿给人治病当作积德做好事。在农村,邻里关系很重要。父亲会一点医术,做一些好事,帮了别人的忙;别人在其它方面也帮助我们家,在人情交往上感谢和还情。
他用草药治好很多人的疮包并无名肿毒病例。那种病,民间叫长“瘤溏”,肿块很大。医院治疗,西医的办法就是开刀割除,花费大,病人很痛苦。父亲用草药治疗,主要是外敷,有的加上内服药,效果不错。他上山采草药,翻山过沟,过田垄,上坡坎,寻寻觅觅,采到十几种草药,有全草、根类、叶类等。别的草医一般都是用斧头背捶药,父亲以嘴嚼。那样嚼出的草药浆,敷在肿块上,效果更好。他苦笑着说,“嚼一次药,嘴里好苦啊,得给我二两糖吃,消除苦涩味。”一般的,用三四副药敷,就能把肿块消除。有的如果治得晚了,后期红肿化脓,草药中添一种黄瓜香,就能拔出浓血。医院治不好,就用草药治好了。
有人胸口长了包袱疮,那是一种从双肩下两胳肢窝往中间蔓延的一种高粱粒大小的疮,医院的医生称其带状疱症。那种疮从两边向胸口长,交汇到一起会有生命危险。父亲给找草药,每天用草药挤汁揉几次,很快就好了。
不少小娃儿幼时患一种病,厌食,虚弱,哭闹,头发稀少,干瘦干瘦的。父亲用一种草药给小娃儿蒸鸡蛋羹吃,连续吃三次就好。一种简单的草药解决大问题。那些人家的年轻父母很高兴,说:“吃了你给找的草药,娃儿爱吃饭了,个儿长得快了,多谢你了。”父亲淡然地说:“小娃儿么,有苗不愁长。”
有小娃儿吃野山果,不小心吃着毒虫污损过的,口吐白沫,翻白眼,不省人事,眼看就要过去了。父亲用草药汤汁给其灌服,抢救过来。这药方很简单,小验方治大病。
父亲用针灸给人治病。有的病症,按穴位扎银针,烧几点艾灸,很快就好了。堰坝塘有个田姓中年人腹胀,父亲在他脚趾间扎银针,他那里弯腰低头拧转银针刮银针,一边拧刮,那人嘴里一边嗝气,腹胀消下去,当时就见效,小小银针功效大。
父亲做这些事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都是无偿的。被治好的人家非常感谢,说:“你做了这么多好事,行善积德呀,以后必定会有好报。”
多少年过去了,父亲仍然想着自己的兽医以及草医技术。当年,他在湖北省来凤县畜牧特产局工作,看不惯那些搞虚报浮夸,瞎指挥的作风,更主要的是因为家里老人小孩需要照顾,申请退职回乡,离开了那一份铁饭碗工作,仍然钟情于他的畜牧兽医技术。他回乡后当了几年生产队长兼任大队兽医,后来不要他当了。他想继续当兽医,当不成,对这事耿耿于怀。渐渐年纪大了,技艺在身,他想子女中要是有人接他这门技艺就好了。父亲掌握的那些单方、验方和草药,有些是他在来凤县畜牧特产局工作时掌握的,有的是零零星星跟老药匠学的,有的是从书上学来的。算不上是祖传秘方,要是一代代传下去就是祖传,那么他就是第一个传人。他想把这门技艺传授给后人。
父母亲养育成四男二女,他首先考虑将技艺传给我。我上学到初中时,因为全国停止考试招生而辍学,早早成为生产队的劳动力。父亲把自己的一摞兽医书诸如《中兽医入门》、《中兽医诊疗经验》等,指给我读。借得一本《小儿推拿手册》,叫我连文字带图画抄摹下来,说是口读三遍不如手过一遍。给人扎银针或给猪牛扎针时,带上我,跟着学习。采草药时带上我口传心授,教给认识这种那种药草,什么铧口尖、见肿消、黄瓜香、夜关门,等等。父亲说:不认识是草,认识就是宝。一些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小药草,能治疑难杂症,有的比西药效果好。
我每个月出集体工二十七八个工日,还不断被派出修公路、修水库等,只能是早晚抽空学习。多年实践,学习到一些单方验方,有人来请父亲找草药,父亲临时有事,比如外出借早饭米去了,我就给找草药。后来,我被选拔为大队通讯员,从写新闻报道稿,到文学创作。恢复高考之年,我考上吉首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后来调到北京工作,供职于行政单位,在全国各地这里那里发表文学作品,汇集出版一本本作品集,成了作家。父亲眼看着这个儿子走上另一条路,不是他所期望的以医疗技术作看家本领的人,他就像一个孵出小鸭的母鸡,站在岸边,怅惘地看着那毛绒绒鸭儿游水远去。
九十年代初,父亲的幺儿子考上湘西自治州农业学校畜牧兽医专业,学制四年。父亲十分高兴,杨家终于有人接他的手,专业学习畜牧兽医了。后来他看出,幺儿子并不喜爱畜牧兽医专业,而是无可奈何报了那个专业。那小子在校期间,当校刊主编,写文章,编稿子,热心于写写画画。毕业后,分配到龙山县畜牧局畜牧卫生防疫站工作。后来,调到中共龙山县委办公室工作。几年之后,被招考进入中共湘西自治州委办公室。看来是脱离他那个畜牧兽医专业了,是一个专业的丢弃畜牧兽医技艺的人。
家中的事,娃儿们从小受到潜移默化。每有人来求医,父亲有时候有急事,就让娃儿们代替他去找草药。父亲的医药技艺,识草药的眼光,这个那个娃儿或多或少学到一些。社会向市场经济转轨,父亲采药给周围乡亲治病,人们开始对他的劳动付酬,再不像以前那样无偿地白白付出。我家二妹出嫁到东山外的茨岩塘镇。父亲在本乡找草药给人畜治病,她从什么时候起在山那边山乡采药打针治兽病。她那边靠近集镇,人户比较集中,请她治疗兽病的人比较多,效益比父亲这边好。她把父亲的那些兽医书拿去读,指导实践,医疗技术不断提高,受到远近村民的称赞和欢迎。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杨家下一代有一个人成了土医传人,父亲高兴,他的兽医手艺终于有人继承,往下传了。
未曾空闲一天
父亲总是那么忙,一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从来没有休息过一天。
父母养育六个子女成人,家庭人口多而劳动力少,负担重,忙碌而又艰辛。父亲的每一天都是紧张而辛勤的。
天没亮明,父亲就起床了,将子女们一个个叫醒,铺排大家去放牛、打猪草、挑水、打柴、兴园圃,等等。父亲说,就得赶早,做鬼抢稀饭都得赶在前头,如果到天大亮,什么都被人家抢走了!
父亲通常是早早起床,提着粪筐出门,天灰蒙蒙的,地上还看不太清楚,就开始捡粪。捡满当当一筐粪肥回来,倒在粪缸里。然后,挑一担粪肥,去兴菜园。父亲常说,早起三日当个工。父亲早起赶早,收工顺带,两天顶三个工日。
父亲捡粪,主要捡狗粪,也捡猪粪。打霜天,草地上一片白茫茫。父亲满载而归,笑呵呵的。吃早饭时,他说:“打霜了,凌冻了,粪条子好乖致啊!”母亲说:“吃饭哩,讲那些!”父亲说:“没有粪肥臭,哪有稻米香!”
平时,不论是赶场走亲戚,还是出门办事,或是去参加群众大会,父亲总是带着粪筐,连路捡粪。别的人空手回家,他获得满当当一大筐粪肥。
人民公社年代,父亲带着全家人,忙生产队的农活,忙自家的事情。
每天早晨,父亲和我兴菜园,母亲做早饭,二妹洗衣服或打猪草,其他人去放牛、割牛草、打柴,做一个老早晨。吃过早饭,全家四个劳动力出集体工,其他人上学。小娃儿们放学后放晚牛,打猪草。四个劳动力收工后,进刺蓬茏,各打一捆柴回家。
一个阴雨天,没估摸好时辰,父亲带着我,上五六里坡路,到大坡顶上生产队地里,父子俩摸黑各收摘了一担苞谷,到天亮时,挑起下山。那种活,生产队按路途远近和挑回的重量记工分。
不论是给生产队出早工,还是做自家的事,父亲就是这样赶早。
生产队的地很多在大坡上。出集体工的上坡路途,父亲不时挥刀砍除掉挡路的藤蔓和茅草,将不好走的地方挖上几锄整出梯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经父亲打理的坡地,总是挖出深沟,以防下大雨时冲刮耕地。父亲整理的地边,总是挖深锄,放翻老坎,将地外面的泥巴补充进来。可瞧不起有的人怕地皮疼,做活猫蒙屎似的,让地枇杷往地里一步步侵占。
土地为集体所有,给每个人留一分自留地,种点蔬菜或其他作物,各家想尽办法间作套作,一年种三四季瓜菜杂粮,补充缺粮饥荒。有人说父亲:“到他家自留地里刨开看看,洋芋像砌岩墙一样的。”有的干部说:“杨紫山自留地白菜和大头菜兴得那么好,满脑子资本主义思想!”那时候社会上盛行那样的观念,将社会公众弄得吃不上饭的体制没有问题,大家都一起贫穷是美好的主义,多劳动补充点生活困难就是资本主义,勤劳不是好品德而是罪过。
父亲赶早,还讲究顺带。在大坡上薅草一整天,尽管天黑下来,哪怕肚子已经很饿了,还要钻刺蓬砍柴。父亲说,专门爬坡打一担柴需要一个工日,薅草顺带一担柴回家,就等于赚了一个工日。
父亲每月(按农历)出集体工二十六七个,另外的两三天不是休息,而是打柴割草,或捡粪,做许多事。
父亲偶尔到五十里外的县城或小镇赶场,起五更,睡半夜,两头走黑路,一天百余里,不住店,当天来回,既省食宿费,又赶工抢农时。
谁家有红白喜事,父亲被请去唱歌,唱一个通宵,天亮前回到家,睡觉一个多小时,如时上大坡薅草,不会因熬通宵而误工。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父亲天天都在忙碌。一年天,父亲每天忙碌。除了偶尔生病卧床,天天都在劳动。忙得没有时间生病,节假日在忙碌,下雨落雪不放空。
年,父亲担任大队长兼文书。那两年里,他得处理很多事务,了解和掌握各生产队的生产进度,积肥多少担,育秧多少,种下苞谷多少亩,等等,向公社报统计报表;统计各生产队的收益和分配情况,向上面作统计报表;统一购买那些按计划供应的化肥和种子,分配到各生产队;作为信用社的代理机构,管理各生产队社员的储蓄和贷款业务;等等。每个大队干部负责一个生产队,他在一个生产队蹲点,在那里出集体工。
土地分到户以后,父亲不再担任大队干部,还是很忙。他深挖地,重施肥,种的苞谷比别人家的早上节,栽的辣椒比人家的早吃上新。他种的地,地块里坎的荒草总是砍得溜光,不像有的人家,芭茅草伸向地里。他种的水稻田,总是注意随时排除冷水,绝不让过路水冲刷水田肥力。
退耕还林政策实施以后,父亲将分到户的坡地栽上桤木树,植树40亩。桤木成长快,十几年后成林,树围到一尺多,树冠遮天蔽日,蜿蜒山岭,以前光秃秃的乱石岗披上了绿装。那树林是全乡最好的,受到大家的赞扬。
父亲从百里外的大安乡屋脊界引来天麻种,在他的林地里种上。往返一百多里,跑了好多趟,学习技术。种天麻用一些木棒、树棍,裁成短截,让其生长密环菌,天麻靠吸取木棒、树棍上的密环菌养料生长。天麻是名贵中药,具有息风镇痉功用,主治眩晕头痛、抽搐痉挛、风湿腰膝痛、小儿惊痫等症,市场需求量大。天麻不占多的地方,不用中耕锄草,不用施肥,收益不错。几个月后刨开沙土看,一个个都长大,并且新发一窝窝的崽儿,像砌的岩墙,一溜的弯弯长长,叫人满心欢喜。所收获的天麻加工出售到药材公司,还卖出一些种子。
务阳春的人都是比较忙的,哪个也没有父亲那么忙。如果遇上下大雨天,水田的工夫做完了,大雨天不能下地劳动,是农民的自然休息日。父亲没有空闲。他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在坡上割草,一担担挑下山,沤堆肥。
土地分到户,加上推广杂交水稻,单位面积产量提高,实行退耕还林,种的土地少了,农民的劳动量和劳动强度大大减少,休息日多了。这自由自在的日子,可以分个农忙农闲了,又如同以前搞单干时期俗话说的:正月玩过,二月混过,三月四月绷断牛缆索。
整个冬天特别是腊月、正月到二月,一个个村寨各家摆开麻将桌,昼夜“修长城”,有的打九十六张“上大人”。特别是男人们,有几个不搓麻的!晚上,麻将桌下烧着炭火,桌面上盖着毯子瀑下来保温,打通宵麻将。太阳出来后,桌子移到院坝里,接着打整天。一天忙到黑,吃饭都没时间。煮一大锅稀饭。洗牌码牌或者有人上茅厕的间隙,得空的人就去呼噜噜喝一碗稀饭。长城一修就是几个昼夜,眼睛熬得通红。每次赌资,少的几十元,多的几百元。输了的,想扳回本,把输丢的赢回来。赢了的,还想赢更多的。赌注越下越大,赌红了眼。几十年前有那样的家庭,赌输了,卖田卖地抵赌资,加上抽鸦片烟,土地改革时成了贫农成分。现在有那样的家庭,老一代赌,小一辈赌,赌红了眼,这里那里借钱还赌资,拆东墙补西墙,卖掉房子,远走他乡躲赌债。
父亲从来不打牌不赌钱。他有严格的家教。他给娃儿们讲老祖母怎样严厉教育子女不准打牌赌钱的事:“二伯伯偷偷打了一次牌,婆婆扯一根青竹条子,一边抽打一边哭,严厉地教训,二伯伯再不敢打牌。”又讲到,五十年代政府如何下大气力禁赌,谁要是打牌赌钱,罚他每天送一张牌到县政府,九十六张牌,上百里路程,跑断他的腿!父亲从来不打牌,连看都不看,为子女们做出榜样。哪怕是见到牌,从心底里都感到厌恶。
下大雨天不能出行,如果有空闲,父亲就坐在家里看书,增长见识,为唱歌积累资料。有一段时间,他每天晚上给寨子上五舅公读《水浒传》,读到鸡叫二道。几个娃儿跟着听,留下深刻印象。耕读人家,有优良的传统。父亲的父亲只读过一个多月夜学,可以看通《三国演义》。他自己从三年级跳级到五年级,不久又跳级读六年级,读到小学毕业。他对子女要求严格,激励他们奋发努力。在父亲爱学习爱思考问题的影响下,子女们都爱学习,成绩在班上在年级总是名列前茅,在乡场上很有名气。从恢复高考第一年起,我们家接二连三的有学生考上大中专学校,毕业后成为工作单位人。后代中有人成为清华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毕业生,在当地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
腊月,是农闲的月份,是休息的好时候。父亲很忙。这个月,家家都要贴春联,结婚办喜事的人家多。这家那家请父亲写对联,他在各个寨子这个那个家庭留下笔墨。人家付给他报酬,他就以那份钱作礼金送给人家。父亲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他的毛笔字很有风骨。地方上教育畸形发展,文化大革命闹起来,所有学校都停办;几年之后,各个学校戴高帽,初中学校办成高中学校,水杉坪两所小学都戴帽办成高中,还是原来教小学那些老师教。到处都是高中毕业生,各村寨写对联还是请父亲。
一年忙到头,忙到大年三十。除夕这一天,一年中除旧迎新的最后一天,总该休息休息了吧。俗话说:麻雀也有个三十夜。到了那一天,麻雀也得团拢在窝里歇息了。
大年三十这天,父亲带领家人,忙着清理檐沟,平整阶沿,或者整理火塘。祖上传下来的习惯和忌讳,房子内及附近平时不能随便动土,乱动会“犯煞”,致使家里遭灾祸。有会掐算的人可以算出,每逢十天半月会有一个“偷宿日”,那一天可以动土。大年三十是铁定的大“偷宿日”,是动土的好机会,这天对于父亲来说,是个忙碌日,一家人正好抓紧时间打整清理平时不宜动土的地方。
腊月的尾,正月的头。人们说那忙碌的人,怎么也得有个年三十初一啊!父亲大忙人,辛勤劳碌没有边际,就是没有三十初一。正月初一,父亲带着全家几个劳动力上山打柴。父亲说,大年初一打柴,预示全年发财。当地话“柴”与“财”同音。我们家几人,挑着一担担柴回家,背着一捆捆柴回家,把山搬回来,把财喜请进家。
7年春节,父亲的子女们从首都从州府县城回到坡脚家中团聚。正月初九,是父亲73周岁生日。那天,大家劝老人家休息,怎么也是过了古稀之年的当爷爷的老人啊。父亲笑了笑说,过年人多兴旺,人多力量大,正好把那一块地的洋芋种了。于是,全家老少三代十几个人随着父亲开赴到反背地里,像过去一个生产队的劳动力集中在一起,有的挖沟,有的挑粪肥,有的切洋芋种块,有的下种,赛龙舟似的,热火朝天大半天,把那块地的洋芋种完了。
晚上,大家围在火塘边烤火。谁讲了个笑话。某人一年四季忙碌劳累,生日那天,他给自己放假,再怎么也得休息一天了,心想要铁定地好好休息一天,什么也不做,鸡吃米不赶,猫偷嘴不管,油罐倒了都不扶。他坐在火塘边烤火歇气抽烟,火塘里三脚架上正架着鼎锅烧饭,柴火块燃到鼎锅后面去了,火苗烧不着鼎锅了,也不管,不往前传递柴块,不动手,动了一下嘴:“娃儿妈,把三脚鼎锅往后面移一下。”
一大家人哈哈大笑,笑过后,唏嘘不已:我们家的老人家天天忙碌,连年劳累,大年三十劳作,大年初一不放空,生日也不休息,没有空闲一天啊!
杨盛龙,年生于湘西,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千多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等多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著论著专节专题评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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