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清平乐

1

爹三周年祭日,娘就不停唠叨,要给小阿牛过三周岁生日儿,给老牝牛枣花冲个喜。

当时,我们刚从墓地回来,一家大小,噘着嘴的,垮着脸的,把娘的话都当了耳边风。爹过世后,我们除过年之外很少回家。日子过的像城里人喝的稀粥,满满当当,寡淡寡淡的一碗水里,浸着七零八落几颗白米。

小阿牛是爹大年三十半夜快咽气时,老牝牛枣花下的犊。爹七十三岁那年得了梗食病,生龙活虎的一个庄稼汉,干的像一条麻袋,七魂六魄被抽了丝,五脏六腑四处漏风,像是插在坟地上的香火,燃得只剩绿豆大一粒儿;又像沓沓堆叠的火纸灰,暗风一吹,时不时还冒出点火星儿来。

爹是腊月半前放倒的。爹没倒以前,就像一棵虫眼儿钻了的桦栎树,我们带他打药捉虫,不结果了,叶子蔫儿,树干矗立不倒,哪会被一只虫子咬死呢?我和哥拉着爹到县城,到西安检查,爹坚持不开刀,不放疗化疗,偏找到商州城里找到一位中西医结合博士,熬中药,打参麦,服鸦胆子油,活生生抢回来半条命。那像是被蛇箍着脖子的病,像极了醉酒的拉胡琴乐师,卡着脖子的手,一会儿按的重了,一会儿又轻了些,爹历经三个春秋病而未倒,更让我们坚信爹就是沙漠里的胡杨呢。

每个月,我带爹去商州城里复查。医院七八里,爹说走走吧,城里可变得真厉害啊。爹总囚在我后面。我走他走,我停他停。

爹,吃点啥?面条!羊肉泡馍?就吃这个。爹一指,是一家兰州羊肉拉面。爹抢到我前面要了两碗,爹埋头吃面。我三两口吧啦到嘴里,疾步走出人行道上,去看天看云。

天蓝云阔,山坚水长。爹碗里的羊肉,犹如如堆叠于赤壁江岸的冲天块垒,渺小的爹,就像是尘埃上一粒蚂蚁。细长曲韧的面条,犹如丝丝针线引着麻绳儿穿过娘纳的麻布千层底儿;又如蚯蚓从暗长地壳蠕身而出,艰涩辗转,一忽儿,蚯蚓断了头,一忽儿,蚯蚓又断了尾。捱了好几个时辰,爹整理了笑容站到我面前。我吃完了。我急速俯身,急速摘去粘在爹鞋面上一节节,一节节面条的残体。

终于有一天,爹给我打电话,说能一口气吃完一大老碗手擀面啦!

我急速回乡,一海碗长寿面,爹行云流水,连汤带面,干净如猫舔了碗。爹用袖子抹掉酒坛子上厚厚的灰尘,三个人都喝醉了。史诗般复活的爹,蓬勃半年之后生命之火再度暗了下去。渐至于不能行走,不能下床,静如赤子,大如婴儿,大白天里潜伏,半夜十分,便听得一阵金属一般牙关相互撞击的声响。

“爹,疼吗?”我一骨碌爬起来,爹咬紧牙关,嘴里发出蛇一般的嘶嘶声,死死地抓住床铺下的麦草。我慌忙用被子将爹卷起来,靠在怀里。一个多月不吃不喝,被子已经变成了爹的肌肉。

虎娃——

虎娃在你脚底下。我耳朵贴近爹。爹的身体像一窝蛆虫般躁烦蠕动,五脏六腑自行腐烂消解的气体,污浊而含混。也许是能感受到我的目光,爹的眼睛睁开了,渴盼不安,焦躁烦乱,微弱羞涩的光芒,从暗黄色的瞳孔发射出来,一寸一寸越过我的面孔,朝大门方向爬过去。

虎娃——

爹努力地让目光爬的远一点。追着爹的目光,我看到了门外的马桶,便小心翼翼地搂住爹——包裹在爹身体的被子,大哥也一咕噜爬起来,将爹抬到马桶边上,大哥扶着爹的身体,我解开爹的线裤,将爹萎缩的牛牛掏出来。大嫂提着尿桶。爹牛一般愤怒,剧烈颤抖着,暗红色的腊汁一般的液体,如甘露,如金玉,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珠落玉盘般悦耳。爹的五脏六腑,如酒糟发酵,如猪圈沤粪,腐化沥尽最后一滴生命精微。

爹的休眠期越来越长。间或说些胡话。一会儿喊:金贵金贵,又害你跑路啦。金贵是村医的的名字;一会儿又喊:梅花梅花,枣花下了没有?梅花是娘的名字,枣花是娘嫁给爹时,娘家陪嫁的一头小牝牛。娘戴着一对儿玉镯,披了一块绿头巾,斜卧在牛背上,一步一摇,七仙女下凡一般,过了金钱河,上了九道坡,拐了十八盘,悠荡荡走进了爹牛棚一样的新房。几十年过去了,小牝牛一头头老去,又一头头出生.但每一头新生的小牝牛,娘都叫枣花。枣花一直陪着娘。

哥,快喊娘,咋还不回来?——我们的娘,此时正爬在牛棚里,点燃一根火把。老牝牛枣花踩着一层麦草,泪汪汪瞅着娘。娘端着一盆剁碎的嫩玉米芯儿,死命地往枣花嘴里填。枣花的阴户里,吊着金钱葫芦大的衣胞,上面系着一嘟噜烂草鞋,烂布鞋。

娘,爹没气了!大嫂光着脚趴在牛棚外哭了。娘头也不回,一伸手,猛然揪住枣花的阴户里刚露头的牛蹄子,悠着劲儿往外拽,暗红而腥臭的血瀑布一般流下来,染红了娘半边身子,染红了娘干茅草一样的白发。

爹过世后第七天,娘拉着枣花,抚赶着一头小牛,庄严肃穆地站在爹墓前。小牛犊瞅着地上一团烟火,瞅着墓碑上一行行字,舌头一伸,将墓碑旁冒绿的榆钱树芽儿卷进了嘴里。

娘高高扬起手掌,一掌扇到自己脸上。娘狠狠瞪了我们一眼:造孽啊!——快给爹磕头啊。

2

小阿牛就是你爹呀。爹过头周年那天,娘带我来到牛棚,指着爹过世那个晚上,从枣花肚子里蹦出来的那头枣红色小牛,说过头七那天,你爹给我托梦。娘记不清是梦还是醒着了,月光淡淡地照着床前的空地上,爹的身体也融进了月影里。娘有些狐疑,恍惚听到大门哐铛哐铛直响,便拉开门栓,一头枣红色的小牛,四蹄腾空,从门外一下弹跳进来,风一吹,就变成了你爹的样子。

娘取下绿头巾,将小阿牛身上的草沫子抹掉。小阿牛出生后,娘挖土踩泥,牛棚里里外外换了一层墙皮,又换椽子添瓦,牛棚焕然一新,小阿牛刚好满三周岁。

金钱河一带,周岁宴与过红白喜事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在堂屋中间摆一张桌子,桌子中央放一个笸篮,笸篮四面撒一些花生、大枣、桂圆、毛栗、核桃,水果糖。过百岁的小孩则剃光了胎毛,嫩藕一般系着红肚兜,坐在笸篮里。笸篮四周摆一些象征性的东西:尺子与算盘,代表智慧;书本与墨水瓶,代表学识;剪刀与刀枪,代表武功;一堆儿蒸面鱼儿,则象征着福禄。红鲤鱼般的小孩儿,爬在这些花花绿绿小玩意儿中间,一伸手,先抓住哪样东西,就象征哪样的命。

娘给小阿牛披了一条红被面儿,牛角上绑红头巾,脚上缠红头绳儿,脖子上还挂一圈儿红丝线。琳琅满目的桌子前,娘别出心裁的也要给小牛抓个周。

看着洋洋得意,披红戴花的小牛,我的心里怪不是滋味儿。

当年我过周岁时,爹身上长毒气,医院里,像一条发酵的巨蚕,从头到脚闪着光发着亮,舅舅好几次拉着娘,说猫丫头不行啦,砍棵红椿树打棺材吧。猫丫头是爹的小名儿,没发病之前,可比牛壮实。娘哭的像一只蜜蜂,爹的命就是长在娘肚子里的那支蜜箭,除非娘死了,蜜剑才会射出去。

娘用爹的裹脚将我裹粽子一样绑在背上,找来二十几个土医生,扯草药抓蜈蚣,捉黄鳝捞蚂蟥,最吓人的一次,娘背着我到山上逮一条蛇做药引。那是在老屋附近的一座狮子山,一条大王蛇卧在一棵大柏树旁,柏树篼子上结了一嘟噜鸡爪子菌,大王蛇一圈一圈儿将那鸡爪子菌盘着。

菩萨土地爷,玉皇大帝药王爷啊,都来救救猫丫头的命吧——娘跪在大王蛇面前,磕头作揖,娘的额头就像染红的乒乓球在地上蹦。大王蛇仰起头,警惕的看着地上这个身体分叉的爬行动物,嗖地一声从半空伸过来,巨大的三角眼冒着火,雷鸣电闪地嘶吼着。娘梗着脖子,额头上的血照亮了披散的青发,恶的像尊神像。

我缩在娘背上的裹脚布里,密不透风的树林里卷起一股旋风,沙石尘土,枯枝烂叶,腐烂的鸡毛,狼吃剩下的羊肚子,猫头鹰吃剩下的死老鼠皮,一起悬浮在空中,腥臭沉闷,酸楚悲伤,像一口大黑锅从天上往下掉,眼睁睁就要把我们扣到锅里了,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大喊:娘——爹——一道红色的闪电过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娘的声音像是从山肚子里传了出来。

儿啊,枣花救了你爹的命!娘瘫倒在枣花柱子一样的腿上,枣花一口衔住了大王蛇,就像衔着一根茅草。

爹痊愈后,娘让我拜枣花当干娘。枣花立了这么大的功,娘都没有给枣花祝过寿。她的宝贝孙子——我的儿子枣娃过满月,过百天,过周岁,娘连手都不伸一下。你爹吃不上,牛也上不了坡,娘没黑没白地唠叨。娘的三儿媳妇落下了话把子,说我这个儿子,我儿子的儿子,一老一少,加起来都没有一头牛搬秤。

所以,当我看到小阿牛跟在娘身后,走向摆满了鲜花与果实,各色小玩意儿的桌子前准备抓周时,我深感悲怆,缓缓地掏出一根圆柱形的东西,是一支黄的发黑的竹笛。娘像是被烧红的火钳烫了一下,浑身剧烈颤抖。我握着竹笛,就像提着一把倚天剑,大踏步向枣红色的小牛——哦,一头比当年的爹更健硕的小阿牛走过去。

娘,我倒是要看看,它会不会抓笛子?鼻子闻一闻,舌头舔一舔,都算事,我二话不说,磕头作揖,烧纸烧香,拜他当干爹,当爹。

3

爹过世后,娘不时唠叨:笛子就是你爹的半条命呐。爹剩下的半条命娘不说我也知道,就是随娘嫁过来的枣花。

枣花刚跟娘嫁过来时,爹舍不得枣花套梨下地。爹下地,娘也拉着牛跟着。有一次,娘跟着爹扯草,一走眼,将一棵包谷苗当成狗尾草扯了,爹沉重地哼了一声,娘生气了躲到牛身后去,爹伸手去拉,牛一甩尾,啪地一声打到爹的耳朵上,又抬腿蹬了过来,爹一把抓住牛蹄子,死劲儿往后拽,枣花一声哞吼,牛角往爹小肚子抵过去,爹在地上一弹,像一只蟋蟀,骑到牛脖子上,死死抠住牛角,耍魔术一样掏出一支竹笛挨在嘴唇儿上,好听的曲子就从爹的肚子里吹出来啦。爹一肚子糖水,吹成了一串串糖葫芦,一串串小糖人,把枣花的脚吹软了,娘的心也吹化了。你爹吹的可好啦。

爹过世一周年,我回家动员娘进城照顾儿媳妇生二胎。话刚出口,娘的绿头巾就不停地揉眼窝。爹过世后,枣花的身体就像扎了胎,精气神哧溜溜漏光了,高大健壮的身体瘦的快要站不起来了。

娘,把枣花卖了,趁着阿牛正值壮年,顺带能卖个好价钱。

把枣花卖了?你的良心被狗吃啦。你上大学钱不够,你爹赶着枣花到金钱河犁水田,枣花就是在河边让蜢钻给钻病的,你爹也是犁水田埋下的病根儿——你爹没享到你一星儿福,死了还不得安生,你干脆把你爹从土里挖出来,背着骨头渣子卖给矿山上,还能炼个十几克金子……

娘在牛棚里哭了大半夜——也许是受到枣花的启示,也许是她自己哭转了弯儿。天麻麻亮,娘就上界河街找来了牛贩子。大哥的老丈人郭秃子正好是牛贩子头儿。郭秃子带了三个河南胯子,绕着枣花转了几十圈儿,又提着枣花的鼻圈儿,掰眼验舌看牙,摆弄了大半个时辰,郭秃子端了一脸的严肃,叫住了一边擀面,一边掉泪的娘。

表嫂儿啊,枣花怕是拉不走啦;小的牙口嫩,一没穿鼻圈,二没套过犁,怕是找不到下家——郭秃子瞪着一双牛眼,尖溜溜的头亮得像一百瓦灯泡儿,衔着旱烟锅子,翘着一把乱糟糟的羊胡子,活生生就是一条大王蛇。娘低头擀面,白面白发,开成满山的白茅草花。

郭秃子匝巴着嘴退出去。四个牛贩子拢了手在牛棚里捏码子。金钱河一带的牛贩子,买牛卖牛不过秤不明价,一市一价,一牛一价,全凭牛贩子在袖筒里捏手指头报暗数。四人捏了好几轮,郭秃子再次进了灶房。郭秃子朝娘伸出三根左手指,外加一根右手小拇指。

我胆战心惊地望着郭秃子,担心娘把郭秃子的脑壳,当成疙瘩白菜,一菜刀剁到开水锅里煮了。

娘嫁给爹第三年,爹拉着枣花到街上找人穿鼻环儿,遇到的正是郭秃子。那时候,郭秃子和爹的亲家关系八字不见一撇,枣花乱蹦乱跳,十几个牛贩子都抓不住。郭秃子却不着急,等着枣花蹦跶够啦,手里握了一把盐豆凑过去,枣花吃一把,郭秃子抓一把,正吃的欢实,枣花已不知不觉跟到了墙角儿,郭秃子一把號住牛脖子,死命往上提,右手早拿出烧红的铁锥子,呲溜一声扎穿鼻孔套了圈儿。爹抓住枣花的牛鼻圈儿从街上回来时,娘拿了一把菜刀刮风一般扑到菜地里,二三十棵疙瘩白菜脑壳,剁得满地打滚。

娘摘下绿头巾擦着干了眼窝儿,喊郭秃子和牛贩子师傅们吃饭。她表叔,再过一个月,再过一个月,老三媳妇就要生了。你过来拉牛,我跟老三进城。

郭秃子一蹦八丈高,吃过娘下的面条又被大嫂留下来炒了一桌子菜吃晚饭喝夜酒。大哥刚分家不久,家里没有多余床,郭秃子醉醺醺跟我搭床。

鸡叫三遍,郭秃子爬起来。虎娃,昨儿个半夜我梦到你爹吹笛子啦。阴间的笛子大的很,十几丈长,一头担在高山寨上,一头担在金钱河大坝上,窟窿眼儿比碗口还粗——我闭着眼睛懒得理郭秃子,我考上农校那年夏天,爹请郭秃子喝喜酒。郭秃子走后大半夜,我突然听到爹和娘沉重而低微的哭泣。虎娃毕业了,学校真会发一把锄头吗?郭秃子是这样说的。

开学那天,爹扛了一蛇皮口袋核桃找到了我的班主任薛老师。从农校回来,爹站在大路上吹了大半夜笛子。爹过世后的一年中秋节,娘指着爹当年吹笛的路口给我看,一丈多高的一道石坎,怕是村里的月亮能照到的最高的地方吧。

爹真会吹笛?我们可是从没听过!

娘嘴张的老碗大,终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娘肯定记得那一年暑假,天扯连阴,娘包了一簸箕扁食,给爹煨了一壶包谷酒。哎,给娃吹个笛。爹脸上浮了一层淡红,像是被警察抓住的小偷。

听听嘛。吹个。吹个。娘的目光里伸出一串带月亮的钩子。

爹别了一把镰刀出去,砍了一棵竹子,修枝去叶,切下大拇指粗一截,两头留节,铁丝烙孔,又划开一匹竹篾,揭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竹膜贴到笛孔上,忙活了大半个下午,天全暗下来了。娘点了一盏煤油灯,几个人围了一大圈儿,爹站起来,一只脚踩在小板凳上,歪着头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横过青青竹管儿,一截截指头按在笛孔上,嘴唇轻轻挨近笛膜。

嘭儿——嘭儿——嘭儿——

爹无力的松开了笛子。爹的手磨厚了,笛孔都不关风啦。爹咽气后,我在爹的床铺草里发现了这支竹笛,笛身上爬满了厚厚的垢甲,厚厚的垢甲层上,密密麻麻,爬满了一道道抓痕。笛子一摇,笛孔里哗啦啦掉出来一肚子的指甲屑。

4

要是把牛的眼泪水涂到人的眼哐上,是不是就能看到你爹托生成啥了?

小阿牛过三周岁生日前一天晚上,娘站在奄奄一息的枣花身旁,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这个说法可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老辈子定下来的事儿,都是天大的事儿。就比如:娘让我拜枣花当干娘我就拜了枣花当干娘,娘说阿牛是爹变的就是爹变的。这都是天大的事儿,都是要烧香磕头的。

但给小阿牛过生儿这事儿,显然大过了天的范畴。那天我刚一到家,大哥大嫂就抢先在门前的老红椿树上挂了一大饼子鞭炮,噼里啪啦,一霎时震动邻里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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