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房里的镜头: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他的手背上,吊着药瓶,头上,缠着绷带。周围站着小王与老赵,还有他们的县委宣传部长及两个一男一女穿着白大褂的大夫和护士。毡房外,还停着一辆救护车。他渐渐忆起来前一天发生的事情。
一伙人看他醒了过来,大夫模样的人急忙问他:“咋样,头还疼不?”
他点点头,说:“还疼,”又问:“你们是咋知道我出了事赶来的?”
小王告诉他,“昨天晚上,你一直昏迷,很危险的样子。大爷让银花骑上马,连夜上乡卫生院去,乡卫生院又给县上打的电话。”
他一脸愕然的表情。眼前闪显出来时的一路所见——险绝的峭壁与深深的幽谷、湍急的水流、乱石遍地的荒野戈壁……“银花呢?”他一边问,一边四下里用眼搜寻,“她昨天晚上累成那样了,还又去了乡上?”
小王:“不去咋办?你危险成啥样了!银花到乡卫生院后,也晕倒了,现在还在乡卫生院里。”
“天哪?!”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责,“那她现在咋样?”
旁边的一个医生说:“你放心,她没啥了,已经脱离了危险,现正在卫生院打点滴。”
他一辘轱翻起身来,“快,带我去看她。”又转身对老牧民两口惭愧道:“都是因为我,真对不起你们。”
两位老人和善地回答:“没事没事,人没出事就好。”
“我要去看她,快快带我去看她!”
大夫没理会他。对他和周围的人吩咐:“他可能被打成了脑震荡,一时半会,还不能往县里送。路况不好,车子巅簸,对他脑子反而不好。让他在草原上静养一段时间再接他去县城吧。看上去,他已脱离了危险,没啥大问题了。继续先吃药维持着,我们明后天再来给他复诊一次。”
县委宣传部长吩咐:“那我们就先走,曾记者你先在这里养上一段,等一段时间,我们再来接你回县城。”又转回头去对俩老人:“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两位老人憨厚地应答:“不麻烦不麻烦。只要小曾不嫌弃就行。”说着,一行人就要出包房。
他叫道,“带我去乡卫生院,我要去见银花。”
医生转过头来对他说:“你这种情况,真不敢乱动,只能老老实实躺着静养。”
宣传部长转过头来安慰他:“听大夫的。你放心,银花真的没事,明后两天,可能就能回来。”
一群人依次上前来和他握手,嘱咐的镜头。
几个人上了吉普车。
吉普车在草原上,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由大而小的点,最后在镜头中消失。
朝霞中,他站在毡房门前瞭望的特写。
夕阳衔山中,他站在草原上远望的镜头。
老牧民两口一边驱赶牛羊,干着杂活,一边安慰他,“没事,大夫说了的,你不用忱心,就这两天她就会回来的。”
他发自肺腑地道:“大爷,真对不起你们。给你们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要不是银花……”
“快别说了。这几天你这话都说了多少遍了。这不能怪你,怪只能怪山上那些没人性的家伙。上次县里的领导来说了,他们已通知了公安局,公安局的人第二天就去了矿上。”
丹霞绚丽,旭日如丸。草原在朝阳中一片金色。祁连雪峰一个个闪烁着耀目的光芒。绿草茵茵中,一个小红点在草原深处跃动。渐渐,小红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一匹骏马清晰地出现在镜头面前。马背上,显出一位少女的身姿。
站在毡房前的他,激动地挥着手臂,“银花——”又转过头去,冲着正在毡房里干着活的老牧民道:“爷爷奶奶,银花她回来了!”说完,紧跑两步,去迎接。
银花骑马来到他的面前,小心翼翼地下马来,他紧忙上前去帮扶。银花又从马上取下一拐杖。看到此,他内疚地问:“腿上的伤还很厉害吧?”
银花浅浅一笑,回答:“没事,好多了。是大夫硬让我拄它的。”又关切地问他:“你咋样,好些没有?这几天我一直都很担心你。你当时倒下去的时候,一瞬间,我就觉得完了,天塌了的感觉。想你一定活不过那晚上去。没想到,你还又活过来了。看上去,你恢复得不错,还挺精神的?”
他笑笑说:“是爷爷奶奶把我养得好,使劲儿给我补。我想帮他们干干活也不让。”
银花道:“总想早点回家来看你,总是不放心,可是,大夫不让。那天县里的领导回去说你没大事,我不信,以为他们是在安慰我。你的脑子真恢复好了?”
“你看我这不好好的了?”
“那就好。你的工作就是用脑,就是命捡回来了,要是这脑子被打坏了,可咋工作。”
他感慨道:“谢谢你,银花。如果那天晚上不是你,我就……”
银花“咯咯咯”一阵爽快的笑声,“那就喂狼了。”
“可不咋的。真的,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不知用什么来表达我对你的感激。真的。我太感激你了……”话语中带着哭腔。
说得银花不好意思起来,转过头去,也有些难过,“你可不知那天晚上,把我吓成了啥样。我从小到大,哪经过那样的事情。都吓傻了。”又说:“如果你不护我,可能我也被狼咬死了。所以,你也别过意不去的。”
远处传来老爷爷的声唤:“还站在那里干啥?赶快来吃饭。油茶都开好长时间了。”
银花拄着拐子一瘸一瘸地开步,他忙上前去扶,银花躲开他,“不用,你把马缰牵好就行了。”
——
月光下的毡房外:
银花给他一首接着一首唱着裕固簇民歌——
洁白的帐篷扎草原,
湖滩上撒满了牛羊。
清澈的湖水碧波荡漾,
牧歌声声飘向远方。
哪里有这样好的地方?
这是我美丽的家乡!
他瞅视着银花:“接着唱,你的嗓子真好,我爱听。”
银花望着他莞尔一笑,重开歌喉:
要吃酸奶莫作声,
和你第一次见面时,你为什么脸红?
要骑马驹莫要跑,
和你第一次见面时,你为什么低头笑?
要唱山歌莫要羞,
和你第一次见面时,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夕阳下走来的是好哥哥,
朝霞中归去的是好哥哥。
露着白牙齿对我笑的是好哥哥,
招一招手向我说:明天还会来看我的是好哥哥,
这样的好哥哥怎么能忘了他。
他聆听着银花的歌,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银花不唱了,问他:“你咋不吭声?我唱得好不好?”
他不敢看银花的眼睛,眺望着远处月光下,象披着轻纱般朦胧的祁连雪峰,回答:“我在认真地听你唱呀。”
“光听我一个人唱有啥意思。你也唱?”
他笑笑,说,“我不会唱歌。”
“你谦虚。我知道的,你们大城市的人,都会唱歌的。”
他腼腆道:“真的,我真的不会唱歌。”
半天,银花姑娘打破尴尬,说:“说说你们的大城市,都有些啥?”
他随口回答:“有啥好说它的,最大的特点就是空气污染。晚上看不到星星,冬天见不到雪花。你看看你们草原多美,空气像水洗过的一般透明,这会儿咱们头顶的星星有多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回来一大把似的。”
“大城市肯定有大城市的好,不然为啥人们都愿意往它那里挤?有谁愿意到我们草原上来的?前些年我们乡上分来两名大学生,还是学畜牧兽医什么的,听说,早都找门子调走了。”
见他不吭声,银花又问:“我听王哥说你的家在南方,那你为什么要到大西北来工作?”
他停了片刻,略有所思地道:“当年我爷爷是红四方面军的,后来听说就死在了祁连山里边。”
沉默半晌,银花像想起了什么,说:“我也听我爷爷说,当年他见过红军,几个人藏在一个山洞里,他还给他们送过饭。后来,不知怎么让马家军知道了,追上来杀了他们。还是我爷爷的爸带着我爷爷晚上偷偷收的尸。墓就在前边的那个山包后。经常在清明节有县里和乡上的学生来扫墓。”
他沉默,半天,说:“人世间,有一种冥冥之中宿命的东西,你信吗?”
银花回答:“我不懂你说的。”
他说:“你看,几十年前,你爷爷他们救过红军,也许那里边就有我爷爷。几十年后的今天,你又救了我!”
银花若有所思。但还是一脸的不解。
他说:“明天,带我去看看那个墓。”
“好的。”
早晨的阳光下,两个人来到一个山包下,一个用水泥砌就的圆坟。坟头有些破败,上边缝隙里长出些衰草。
他将手中的一束事先采摘的马莲花,轻轻地放在坟前。静静地说:“也许,这里边就躺着我的爷爷。”又动情的对着坟头说:“爷爷,如果里边真的是你的话,你听着,几十年后的今天,又是一位美丽的裕固族姑娘,救了你的孙子。我发誓,一辈子记着她的救命之恩!”
银花被感动了,低下头去。
夜晚的草原上,静谧安详。银花的腿已经好了,不用拄拐。俩人并肩坐在草地上。一轮圆月高挂中天。
他有些伤感,从地上摘起一朵马莲花来:“可能要不了几天,我就要走了。”
银花似乎读懂了此时他的心情,默不作声。
他继续着:“虽然我在这里受了伤,可是,这几天,我觉得是我二十年来,过得最愉快的时间。”
银花半天,笑笑说:“如果让你长期呆在这里,你就会感到没意思了。”
他感慨道:“也许吧。但是,我真的是不想离开这里。真的,没呆够。”
月光下的大草原,澄澈透明。花草在和煦的微风中荡漾。
他陪着银花姑娘放牧的情形。
祁连山中优美的景色:碧日蓝天。蓝天中,有飞翔着的大雁,“啁啁”地鸣叫着,划过一道道的弧线。
草原上,滚动着一群群的羊羔。羊群边上,黑子在撒着欢地来回乱蹦,追赶回离开群的羊只。
他抱着相机,给银花照着各种骑在马背上的照片。
他从包中掏出一个小型收录机来,按一下开关,从里边飞出一支曲子。
歌声,一直在草原上飘向很远,在远处又遇到了祁连山峦,回声回来。
银花好奇地看着它,说,“真神奇,还能从里边飞出歌来。”
他回答:“这是报社发给作采访用的,平时没事,可以用磁带录些歌来听。”又问:“好听不好听?”
“当然好听。”银花又说,“我爷爷以前有个收音机,当个宝似的。平日里,都很少让我碰,怕我弄坏它。后来还是坏了,请人带到外边修了好多次,最后还是坏了,爷爷好心痛。”
他爽快道:“我走时,就把它留给你和爷爷。”
银花惊讶地大张开嘴:“啊,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它要多贵呢!”
他没带思索地接口道:“多贵也没你对我的恩情贵!”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它是公家的呀!”
“公家的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说丢了。要让我赔,就从我的工资里扣好了。”
“那哪行?这根本不可能。我不要,我爷爷也不会要的!”
他劝道:“听我说,留下它来,你以后放牧时,就可以带上它,就不寂寞了。晚上,你们一家就可以用它来听新闻,可以了解外边好多好多的新鲜事。”
银花仍然坚决地摇头,“不行,我不要,我爷爷也不会要。”
他笑笑,说,“好的好的,我们说些别的。”
银花向四周张望,说:“只顾了说话,羊跑远了。”转身打一个呼哨,拄着拐去追羊羔。
他身后叫:“有狗看着呢。”但也随银花追去。
半道上,银花扭了一下,摔倒了身子,他忙从后边上前去,要挽银花起来。可是,银花呻吟着。
他伏下身去,说,“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银花不让。
他伏上前去,“让我看看。”
银花拦着他:“别看,别看。”
银花越拦,反而更加坚定了他要看一下的决心。“不行,我今天非要看一下。”
银花无奈,只好稍稍撸起后腰。
他“啊”了一声,大惊失色:“咬得那么厉害?”就要上前去看个仔细。但银花却死护紧了,不让他看。
半天,无奈,他只好起身来,看着银花,深情地说:“你为我,付出得太大了。让我今生怎么报答!”
“什么报答不报答的。遇到谁,都得那么做,没办法的事。”
羊群来到了上次银花牵马驮着他趟过的那条宽宽的河流。羊羔们纷纷扑上前去低下头汲水。他说:“真想下去洗个澡。身上都粘得赶毡了。我小时候,基本上是在长江里玩着水长大的。”
银花道:“那你就下去吧,我把羊群赶远点。”
他道:“你留着呀,不妨的。“
银花羞喃道:我们草原上的女的,男的在河里洗澡时,都要躲远了的。”
半天,他道:“行吧。我实在是太想太想洗个澡了。”
银花道:”那就洗吧。我赶着羊到那个山头后边去。”
说着,银花就赶着羊离开,拐过一个山头,到另一处山坡去放羊。
他去到旁边的那丛沙枣林里,脱了衣服,跳进河水中。他打了个颤悸,自语:”哟,这水,咋这么凉。”一边说着,一边钻进河水中去,尽情地游动着。
洗完游完,他上岸,去到沙枣林里,穿衣服。穿好了衣服,他想抄近道,从山丘上的一条羊肠小道上翻过找银花。
翻过山头,来到山涧,却不见银花和羊群。他重上另一个面前的山丘,翻过去,仍旧不见银花。他有些纳闷,喝了两嗓子“银花——银花——”,又四处转悠了一圈,仍旧不见。他有些着急,扯开嗓子喊。仍旧不见银花和羊群。他继续转悠,有点儿迷路,想返回去。可是,绕来绕去,上山下山,累得直喘气,找不到了归路。最后,他喃喃道:“她不会走这么远吧?是不是回去找我去了。”
他彻底地迷路了,急出了一头的汗。
太阳已经西沉,他恐怖地看一眼西天的落霞,瘫坐在沙瘠上。
渐渐,他发现了一个黑点,全身一激灵,大声喊:“黑子——黑子!”
黑子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大,最后,扑向他来。他一把抱住了黑子。
黑子带着他,绕来绕去,绕出了好几个山涧。
他看到了草滩上的羊羔,心里一阵惊喜,远远地喊:“银花——银花——”
可是,只有羊羔的几声单调的“咩——咩——”声回应他。
他既纳闷,又隐约感到有点不好,便急追过去,来到羊群边。终于,他看到了远处那条大河!只是羊群边不见了银花。他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急速地向河边狂奔而去。快来到河边时,他隐隐约约看到河水中央,站着一个人。更近点,他看清了,那是银花!并且他听清了从河面飘来的银花带着哭腔的呼喊:“喂,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他急速地一边向河边靠近,一边回应,“银花——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银花似听见了他的回应,在水中央转过了身子,试图向岸边迎他走来。可是,就在此刻,他发现,银花似乎脚下被跘了一下,挣扎两下,身子趔趄地倒在了水中,挣扎两下,就消失在水面。
他吓坏了,一边脱上衣,一边急速冲到岸边,跃入水中,向银花游去。
镜头中的他,奋力向前。可是,等他抬起头来,仍然在水面上看不到银花的身影,他声音颤抖地呼喊:“银花——银花——”
突然,他发现,在远处的水面上,露出了银花的黑发,他猛然向它游去。他终于拽着了银花的衣服,拼劲死力,迎着排浪,将其拖拉上岸。
可是,银花躺在河滩上,半天,不见其睁开眼睛。他吓得六神无主,搂抱着银花的身子,声厮力竭地呼唤:“银花——银花——”渐渐,就嚎啕起来。
突然,他发现,银花的胸脯有了动静,他反应过来,银花嘴角开始吐河水出来,他紧忙将她头朝下放在自个腿上,又用另一只手去拍她的后背。渐渐,银花终于吐出了更多的河水,哇地一声,苏醒过来。他强烈地狂喜,重将银花搂进自个怀抱……
毡房外,老爷爷套好了马,交到曾记者手里,他和老爷爷扶银花上马,然后,他自个也跃上马去。
老爷爷吩咐:“一路小心,再不要发生上次的事情,看完医生就早点回来。”
金色的草原,一片生机,太阳冉冉升起。近处,绿草茵茵;远处,雪峰巍峨;蓝天,白云朵朵。一条骏马,载着两位不同民族的年轻人,在其间逡巡,像身处画中。
马儿穿过草地,趟过河流,走出树林,闪进山涧,跃上大坂。
前边的路越来越陡,越往上走,路越是狭窄起来。他开始将银花的身子抱紧。银花在前边问:“是不是有些害怕?”
他反问银花:“那天晚上,你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
银花笑笑不作答。
他感慨:“你胆子够大!我不知怎么才感激你。”
银花回头笑笑:“你是第一次。我习惯了。”又吩咐道,“坐好了,这儿确实有点陡。前边的路更窄,不过,有我呢,你不用怕。”
他更加搂紧了银花的腰,回答:“你不提醒我就够怕的了,你一提醒,我更害怕。哟哟,我的胳膊。”
银花忙拉住了马,回头来,“哎呀,出血了!”
他回答:“刚才被旁边的一块岩石碜了一下。”一边用手去抚。
银花停住了马,下来,拍了拍马稳住它,转回身去看他的伤口,叫道:“哟,还刮得挺厉害。”想了想,从腰间取出块那块白手帕,道:“来,我帮你扎了它。”
他看着手帕,问:“这手帕上怎么看上去有血?”
银花回答:“还不是上次,你要水喝,我没办法,只好用手去树根下挖,碰破了,就用它抹了两把。”
他眼睛盯着银花,不说话。
银花用那块手帕替他包好了伤口,笑笑说:“你胆子太小了。”
他自嘲,“不是我胆子小,从山外边来的任何人,让他来试试!”
银花安慰道:“别怕,有我你怕啥?你只管抱紧我腰,眼睛不要往下边看。”
他道:“能不看吗?他不由自主地就想看。”
银花戳他一羊鞭:“看就吓死你!”
两人回来时,骑马过河的镜头。
他在后边问银花:“这水,咋就突然比我们来时,感觉大了许多。”
银花回答:“一到下午,就这样,因为,白天太阳把山上的冰都晒化了。”
他喃喃:“怪不得那天我找你时,怎么突然水就涨了那么大!”
银花道:“上次晚上回来时,几次,我们都几乎被洪水冲走了。幸亏这马识水性,以前老跟我爷爷趟河。它要不是一匹老马,那天我们早完了!”
他:“噢——”若有所思。
银花:“前天,你是不是吓坏了?以为我完了?”
他回答:“可不咋的。魂都没了。”
半天,他不吭声。
银花问,“为什么不说话?”
半天,银花又说:“你也不要自责,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我俩扯平了,你也不要自责自个。”
他回答:“哪里呀,你还不都是为了我!”
两人趟过河。他说:“歇歇吧。洗个脸再走。”
银花拉住了马缰。
两人从马上下来。
他一边去洗脸,一边将手臂上的手帕掀起,看看伤口,道:“好了,结疤了。不用包了。”
银花上来看看,就说:“那给我,我把手帕洗一下。”
他道:“这手帕,我就没收了。”说着,叠起手帕。
银花问:“为啥?”
他回答:“不为啥,反正就是没收了,不能给你了。”叠好了,放进自个兜中。
银花若有所悟,眼神依依地瞅着他。他突然上前来,就要搂抱银花,银花紧忙退了几步。他又追了上去,欲按倒银花,银花佯怒道:“你敢?你再靠前来,看我不抽你两鞭子!”
他怔住了。
他又追上去,银花一边退,一边笑:“不怕挨两鞭你就来!”
……
两人重新上马。
沉默。
半天,银花问:“怎么不说话,刚才生我气了?”
他仍旧不吭声。银花道:“还真生气了?”
半天,他道:“银花,听我唱支歌吧?”
银花朗声道:“你不是说你不会唱歌吗?”
他道:“不会唱我也要唱!我要唱一首此时,最想最想唱的歌!”
他清清嗓子,慢慢,深情地唱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把她久久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
好像红太阳。
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
随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
和那镶着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抽打在我身上……
深情的歌声,一直荡向草原深处。
银花默不作声。他靠在银花身后,双手搂紧了银花的腰。
远景,草原、雪峰、夕阳,一只载着两个民族年轻男女逡巡在其间的红鬃马。
躺在毡房中的他,看着毡房天窗中的星星和如水的月光,辗转反侧。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从自个的包里,掏出那个录音机,深深地塞进身子低下的毡铺下,又觉不妥,重换个地方,将其塞得更深。
一辆吉普车,停在毡房门前。
老赵和小王、还有两位医生护士模样的人,在帮着他往车里放行李。老牧民俩口子一一跟几个人握完手,又拉着他的手说:“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东西。这一段,让你受苦了,也憋坏了。”
他回答:“哪里,我呆得挺好的。你们一家对我那么精心照料,你看我都比以前胖了。”
几个人附和着。
老大爷:“回去后,还是不能太用脑子,等养上一段彻底好了再说。”
“唉唉。”他点着头。
“到去后给我们回个信,报个平安,让我们也心安。”
他应喏:“肯定的,我还要把给你们照的照片洗了寄回来呢。”
“好好好。”
在几个说话间,银花始终躲在一边,一句话不说,深情地望着他。
几个人上车去。
他临上车前,有意识地向银花瞥一眼过去。
银花突然转过头去。
他最后上了车。
吉普车开动了。
一行人隔着车窗向牧民一家挥手告别。
他从车外的后视镜瞭望。
车后,老两口站在原地招着手,突然,他发现,银花却在追着车慢跑,一边用手在抹着眼睛,伴在她身旁的还有那条藏獒。
车中的他,看见银花在抹眼睛,自已的眼睛也湿了,怕被人看出,急忙将头转向一边。
渐渐,银花的身子在镜头中模糊了。
汽车在草原上的蜿蜒小道上行驶,渐行渐远………
三
大巴在草原上行驶,变换着的长短镜头:
辽阔的大草原、雄宏的祁连山、山巅上的皑皑白雪、草原上蜿蜒的小路。
镜头大特写照着中年男子手中的照片,渐渐放大开去,变成辽阔的草原与骑着马儿放着羊群的一脸稚气的银花姑娘。
中年男子细心地重新用手帕包上了照片,镜头中,突现出两片已经退去鲜色的血迹。中年男子眼睛里,渐渐涌上热泪,深情眺望草原深处的特写。
旁白(加字幕):当年,回到报社后,他就马上将照片洗了,拣出一些照得最好的,给银花寄去。银花马上就给他回了信来,随信,还给他寄来一大包草原上的鲜菇。他与银花,在最初的时间里,也保持着较密切的通信来往。可是,世上再美好、纯洁的情感,也抵不住时间与空间及世俗的磨砺。渐渐,他们的来往信件疏了,少了,以至于最后,断了音讯……
后来,他忙于工作、结婚、离婚……时间,不觉就在蹉跎中流逝了。直到后来,他罹患了肺癌,医生委婉地告知他,他已时日无多。
他绝望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处理着最后应该处理的事情。
他在办公室里清理旧物时,那摞尘封的照片和那块溅有他和银花两人血迹的白手帕,从书柜厚厚的一大摞旧书报中,被他翻了出来,映入了眼帘。他的心,一阵悸动……
他想尽办法多方跟当地宣传部打电话,终于重新联系上了银花,按她现在草原的新址,给她写信去,讲了自个得病的情况。没想到,这一行动使他的命运发生了惊天逆转。
银花很快给他回来信,并且寄来了一大包草原上采摘的灵芝。信中说,有一老外,也是得了肺癌,自知时日不多,便来到他曾旅游过的草原,每天吃着灵芝,喝着羊奶,吮吸着草原上的清新空气,身体竟然奇迹般地渐渐康复了……
信中还说,那个录放机,一直陪伴了她爷爷奶奶与她许多年,后来,还作为嫁妆随她去了夫家。丈夫若干年前在一次矿难中离世,就是那个录放机,伴她度过了最初一个个痛苦的每一天。
他虽然不太相信灵芝的效果,但他还是吃起了银花寄来的灵芝。也许是灵芝真的具有抗癌效果,还是另外一种情感上的心理暗示与巨大支持,他觉得他的身体似乎恢复了好多。
他最终决定去草原。
银花说,她们草原上现在仍然极缺师资,如果天随人愿,不让他的生命过早结束,他可能就一直在草原上呆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结……
就在他一切准备工作就续,开跋的前一天,他接到了当地县委宣传部联系人的来电,说是银花之前,其实在山崖上采灵芝时,就跌落山崖,摔断了一条腿,医院住了好一段,现在,回到草原家中静养。
当他听到这一消息,一种强烈的情感在心底涌起。
重新踏上脚下这沁满馨香的草原时,他对生命,人生、情感,有了全新的理解与阐释……
字幕后边,中年的他,身背旅行包,在如茵般草原上的一条弯曲小道,向一座毡房走去的远影。
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在草原飘荡: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辽阔的大草原的景色:蓝天、白云、座座祁连雪峰……
完
李江小说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