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点前，我在的当当市中心位置很难打到车，我知道是要等的。下了单就没再一直盯着手机看，顾着和同事聊事情。过了挺长时间，陌生电话进来了，多半是接了单的司机。“你好，麻烦你耐心等待，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的，我现在是在离你……”司机口音非常重，戆戆的，耿直的，短短这几秒，我一会儿想起央视农业农村频道，一会儿想起星光大舞台的大衣哥之类。语速也很均匀，像一个方言AI自动回复录播。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慢慢开，不要急，我先挂了。说挂的时候已经挂了。看了一眼车子和我之间的距离，15分钟，好多好多公里。——难怪司机要打电话来详细解释一下。我为我的不耐烦而感到一点歉意。15分钟可以干不少事情，然后，算着时间出办公楼，在路边等了半分钟就上车了。车开出一会儿，那个戆戆的声音又开始了：“你是我碰到过的态度最好的乘客了。”我吃了一惊：他是大半夜被我挂过电话心情不好所以在冷嘲热讽吗？“所有人都和我说，你快，你快，你给我以最快速度过来。只有你和我说，你慢慢开。哎呀我可一下子就放松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急吗？就怕开得太慢，你久等了，然后把订单取消了。订单如果中途取消，那么我前面几公里就白跑了。”原来是这样啊。我老实告诉他，我是下班，不是上班，用不着最快速度。而且我从大楼里迂回出来要不少时间，我也怕司机急匆匆开来又白白等得不耐烦。就这样三句两句地聊了起来。戆戆司机话比较多，主要是他在说，他有好多心情要抒发。“我这是刚刚开始开这车，所以被派到的单子，都不大好。你附近但凡有一辆近一点的车子，就不会派单给我了。我这开过来接你的十几分钟空跑，都是要自己揽着的。”这种平台规则我稍微了解过一些，和他说，其他司机好像也这样，头几个月是最辛苦的，多开开就好了。“是啊，万事开头难啊。我这一天要跑起码十个小时。”我问他是不是原来是在哪个单位当专职司机，想要多赚点钱所以来开专车的。“司机是老司机了，但专车是刚开上的。为什么来开专车啊？因为现在钱不好挣，经济不景气，日子要过不下去喽。”那原来是做什么的呢？“我本行是街头艺人。我是，是那个街头表演的。我主要在静安寺那边，你去过那里吧？我问了个傻问题：你在寺庙门口吹拉弹唱？“不是，我是在静安寺对面，就那个很热闹的地方，公园门口，来来往往很多人的。”“我是上海的持证街头艺人。我们是合法合规表演的。可多人看呢。”我又问，你持了证，是不是像有了一个卖菜摊位一样，可以随时在静安寺对面表演，但是也只能在这个地方表演，而不能在城市里流浪？“不是不是，我街头表演主要是在静安寺。不过，生意好的时候，我们演出邀请可多。我一个月要表演几十场，每天都有邀请。一场表演几千块钱，一个月就赚很多。……我们也有赚钱的时候，可就没怎么存下来。”是什么邀请呢？“商店开业啊，节庆啊，等等，需要人活跃活跃气氛吸引人气的时候。这些都是找过来的生意，我们就到处去表演。平日里就在静安寺门口。”“你来静安寺逛街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噢，那里的乐队，都认识我的，我是鹤南来的，我叫小戆，他们都认识我。你明白么？”我又问了个傻问题：为什么现在不表演了，开始开车了呢？“哎呀，没生意呀。这非典一来（按：指“新冠疫情”，他习惯性说成非典），人都不逛马路了，天气又冷，我们在风里唱半天，也没人给钱。经济也不好，哪还有什么商店开张，没人找我们唱。”“还好，我能开车，我朋友拉我来开这车。上海这地方吧，不说赚多少钱，你只要自己肯干，哪儿没有活路。”就算没有非典（新冠），正常的年份，冬天生意也不好的吧？冬天毕竟太冷了。“是不好，但总能过冬。现在这样不好的，以前冬天没有。你明白么？以前我们结账可都是红皮，现在哪儿还有红皮。”红皮？什么是红皮？“红皮，就是红的，一百的。现在没红皮了，就几十块钱，我们出去表演一趟，还不够停车费，还不够油钱，是不？”“寒冬快过去吧，等非典（新冠）完了，我还是得干回老本行。”你一定很喜欢你的老本行吧？“是，我就先跑跑车，跑两个月三个月的。等我们开张了，你来静安寺玩噢。到那儿就说，一个开车的拉过我。”这话不对呀，应该是，我有一天很荣幸地，叫到了一辆上海持证街头艺人开的车。“呵呵呵呵。”他笑了一会儿。“我们的团队，有两百多个人。”两百多个，好大的团队呀。“那上海那么大，你明白么？两百个分散在各个地方。”你们两百多个人，包括了很多组合对吗？“对，好多组合。我是XX乐队的。我是打架子鼓的。”“我是住在XX区的，我是XX区的街头艺人小班长。我手下的兄弟都归我管。”手下有多少人呀？“五个，加上我五个。我们混得，缺吃少喝的，衣服都没得穿了。”“一场表演几十块钱，算了，不唱了。”你们生意好的时候要存钱啊。碰上失业或者其他不可抗力，抗风险能力就要强一些。“也存啊，不是没存啊。你给我说呀，我还可以吧，我兄弟不行。他们都是云贵四川的。tmd天天晚上演出完，吃光喝光，明天再开唱。”“一帮子人给我气死了，我不管他们了。”“我自己都过不了了，我三个娃，都在老家，我家里好几口人等着吃饭呢，我不能和他们瞎混。”你的兄弟们都是一个人吧，没什么负担？“对，随他们便吧。我不管了，他们没孩子没老婆，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也潇洒惯了。”“我们去演出，我是负责的，钱都给我，我再给他们分。他们就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想那么多。”你们演出的报酬，内部有分配机制么？“出去演一场，两千块，就平分呗，出块油钱，就完了。”“我不管他们了，我自己那些钱得存着，他们晚上要混就混去吧。我之前，一大笔钱，借给他们了，也要不回来。算了，就算了。”“我老婆都说我了，不能这样救他们，你自己也救死了。”出于什么原因把钱借出去呢？“我们都是好兄弟呀，我们一个乐队的，他们人不坏的，你明白么？人挺好的，就是不知道过日子。”你教教他们过日子呀。你一个过来人，教教他们呀。“哎呀，我骂他们都骂得成神经病了。他们呀，都是十几岁出来流浪了的，自由惯了，改不了过日子的方向的。”“都没什么钱了，借钱也要买包中华烟放在那儿，好看。”“好看有什么用。我不管了。我还有老婆孩子呢，我生了娃，我得好好养他吧。”虽然是好兄弟，钱也是很现实的问题，对不对？“是啊，这个要借点，那个要借点，这里一刀，那里一刀，我赚的不够给他们的。”“看着他们也可怜，也不能看着他们饿死啊。对吧？本来呢，我想着，有演出的话，我就给一百块吃饭，其他的我一点点扣回来，慢慢不就把从我这儿借的钱还清了么。结果呢，碰上非典（新冠），演出到现在没一场。你说今年谁找我们？各行各业都不好干，都倒闭。”你们的行业也比较特殊，受影响特别大。“你听我说呀我们这个行业就是，你能活得好，兜里钱多，我们就能活。你们看我们站着唱歌也不容易，总也掏点钱，对吧？无君子不养艺人么。你们都缺吃少喝，我们就活不下去，只能改行了。““我兄弟都不会开车。笨蛋。我还能开开车，总能养活。”“还好我孩子不操心。我孩子不笨的。有什么说什么，我也没在家带他一天教他一个字。他给我考个第一名。我心里舒服死。没人管没人弄，倒是考得挺好。靠老师管，我也不懂，我管不了。”“孩子吧，他要有出息的，怎么弄都是有出息，没出息的怎么也没出息。家长不要唠叨唠叨，唠叨个屁。唠叨半天没用。”品行端正就可以了。“是，我就只管告诉他们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能保护自己就可以了。“不是，我不这么教儿子。”“我给你说，我什么样的朋友都有，什么样的朋友都交。交朋友多了还是路好走的。你明白么？”“我在上海那么多年，开车是我朋友叫我去的，进乐队是我朋友带我的。都是我的朋友。你在哪行都要靠朋友。”“你一个小姑娘不懂那么多，无所谓的。但我一个男的在社会上混，五花八门的朋友都要有。但你要控制你自己，朋友去偷了我不去，警察来了不能抓我。是不是？那么多条路，我走正确的路就可以。”“也不要怕上当受骗，无所谓的，交十个朋友，五个骗你的，五个帮你的，就够了。我吃亏多了，你明白么？可看透了。你一个小女孩你无所谓的，你要是个男的，你就得在这个社会上吃亏上当，你吃亏上当越多，经历越多，不要害怕上当，我从来不怕上当的。”戆戆司机已经很激动了，我当然没有打断他，让他说，不能打断他的情绪。“我干什么，我下了决心了，一定去干，不怕他们骗我。我考驾照的时候，别人就骗我，一个理发的骗我，介绍我去考，多收了钱。我学的是最贵的，一万多块。可是我驾照也拿到手了呀是吧。我现在也靠开车挣钱么。”“我进乐队别人也骗我，我学吉他的时候，要多少钱我也都给了，也是贵的，可我也学会了是吧，无所谓的。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的，吃亏就吃亏了，就那回事。“我干这个也是我朋友带我的。”乐队？“不是，开我这个车呀。你各行各业都有朋友，就找朋友帮你看看能干什么。乐队不行了，还有开车的朋友，介绍我开车。头一天介绍，第二天我就把钱交了。我就我人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公司的，车是公司的，手机上的钱是我的……”快到目的地了。好好好，开车其他没什么，一是注意安全，还有不要违章，罚钱的话一天就白干了。——我以丰富的打车经验语重心长地提醒他，以及侧面提醒他一下什么小姑娘小女孩的。“我尽量吧，上海到处探头，有点小失误要是拍到了，那也得自认倒霉不是。”也不要和警察犟，如果碰到执法有点严的时候。“不会不会不会，那你放心，绝对不会。这点我认得很清。警察也得吃饭么，该开罚单还得开么，这要想开嘛。”“谢谢你啊，看你是个小姑娘倒是挺明白的。”……到了。下车的时候，戆戆司机又对我说了一遍：“你是我拉过的最好一个顾客，祝你好运啊。”这时候我也坦然接受了，我看过他的接单量，才20几个。在他偶遇过的区区20几个——而不是个0个乘客里——我是让他主观上感到最好的一个，这也不算太让人有负担的赞美。所以坦然地接受了。下车的时候也祝福他：生意兴隆，有更多的派单，碰到更好的乘客，还有更好的街头观众。补个番外，这个礼拜另一次打车，碰到一位年轻的聋哑人司机，上车的时候，需要我帮他输入手机号后四位。然后，他提醒我看后座提示。下了车我就赶紧评价，否则一天忙下来肯定忘了这件事情。五星好评时，平台跳出来的一个随机的问题是：司机开车时是否打扰到您？——当然是没有了。他要是能打扰倒好了。网约车司机，有话特别多的，有安安静静的，也有说不了话的。那个瞬间，感慨不已。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