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琨李医生

李医生

——巴山猎歌之二文/曹琨

李医生这个称谓,如同喊一种植物的学名,平时,我是叫他李哥。李哥全名李国文,身材颀长,小白脸儿,蓄着偏头,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李哥年轻时曾是无数怀春少女以及村里小媳妇的梦中情人。这不仅因为他长相斯文帅气,更有一份令人羡慕的职业——乡村医生。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这样的人,这样的职业,绝对让村里人羡慕不已。李哥凭了这个手艺,不仅在村里吃香喝辣,还娶到了全乡最漂亮能干的姑娘。那时的李哥可谓风华正茂,情场得意,豪气冲天。

李哥天资聪明,医术过人,在乡里口碑极佳。他什么时候学会打猎的,我不知道。认识他时,我是在永安中学教书。那之前就听说过他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天夜里,他隐身在一个农户家的吊脚楼上打围子(果子狸),半夜,围子上了柿树,他端着枪开了火,围子应声落地,但这家女主人晾在栏杆上的乳罩、内裤,也被打得像筛子一样,落下密密麻麻的砂眼。他这一枪也真是神奇,竟如此一箭双雕,也不知后来是如何了断的。于是对他有些好奇。后来在龙汉垭终于见到了他,那次见面我印象极为深刻。上世纪80年代中期,因为条件的限制,永安农村能看得起电视的人极少。李哥家里经济要宽裕些,自然就占了先。但李哥虽买得起电视,却无法避免缺电的尴尬。当然这丝毫没有难住他:李哥买来几节挂在电话机旁的那种干电池联在一起,竟然将那电视启动起来,并能收看一些节目。他玩的这些“洋格”,他那一脸的得意,简直让人嫉妒,我有幸亲眼目睹了他这一伟大创举。认识他以后,有一天他提议用火枪换我的高压气枪打一段时间,当时我虽然觉得有点吃亏,但碍于情面,就爽快地答应了。他拿我的气枪打了不少斑鸠,却从别人手里借一支世界上最丑陋的弯把火枪搪塞我,让我这个从未放过火枪的人使用,结果竟然打了第一只野兔、第一只野鸡,这成了我的开山之作。

李哥始终是个称职的医生。但在前些年,李哥面对汹涌的商品经济大潮,也有些按捺不住。他于是在何家沟承包了一片山林,种上核桃、板栗一类的经济林木,但由于缺乏科学管理和后续投入,山逐渐荒芜,种下的大片包谷,成了野猪的商品粮基地。李哥骑虎难下,只得请来五哥帮忙照看,自己也抽空离开诊所,或上山狩猎时,顺便来察看一番。

正式跟李哥一起狩猎,是在新世纪开始的第一年。这之前,李哥在野猪绝迹多年后的90年代初,就已经在永安发现了野猪的行踪,李哥曾招集猎人,开始在山林搜寻,且小有收获。就这样,李哥以及他那只英雄的大麻狗,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主心骨,大家自觉团结在他的周围,服从指挥,听他调遣,并把猎物的分配权交给他。李哥最自豪的是他有一只神勇的大麻狗。这是一只非常普通的本地土狗,而且上下牙床不能很好咬合,下面牙床上胡乱长着的几颗牙齿明显突出于嘴巴外,但它却十分通人性,并有着非凡的本领——撵野猪。野猪属于猛兽,一般的狗且不说撵,就是闻见它的气味,都要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而大麻狗面对野猪,却采用“敌进我退,敌退我跟”的战术,虽然曾被野猪挑得伤痕累累,但就是死死缠住它,让野猪很难摆脱这个“尾巴”,这让李哥和他的狗在圈内都很有名。大麻狗只听李哥的使唤,所以李哥给每个人安排完欠路后,还得亲自带上大麻狗当“撵脚”。李哥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样子,但一进入森林,就变得粗犷而豪放,完全没有了书生气。

每次出猎回到住地后,大家会围绕白天的行动津津乐道或互相指责,说个没完。有时这一天没有收获,气氛会有些沉闷,李哥便不顾疲劳,讲些笑话给大家听。

李哥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他见过“疤起子”。所谓“疤起子”,是大巴山土语,通俗一点说,就是有疤痕的女性生殖器。

其实这是一个令人有些沉重的故事。

那大约应该是上世纪70年代末的事情。那时李哥被乡上抽出来进入到计划生育手术队,走村串户,落实计划生育政策,一切还算顺利。可是这其中有一家让李哥们遇到了麻烦:按政策,女方应安环,工作队苦口婆心地做工作,她不仅不为所动,还产生了严重的抵触情绪。李哥们碰了钉子,但也找不到原因,一时陷入僵局。队里的干部出面也无济于事,最后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工作队只好上纲上线,以破坏计划生育政策为由下了最后通牒。在强大的压力下,女人的丈夫只好找到工作队,红着脸半天才说出事情的原委:原来这位妇女因为小时候一次意外,下身被烫伤,造成外阴粘连并畸型。身体的残疾,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创伤,因为害羞,因为不想被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她一直逃避,甚至抗拒。但李哥们并不相信,在他们看来,这位妇女生儿育女样样行,能有什么残疾?纯粹谎话!于是更加坚定信心,一副不获全胜誓不收兵的架势。他们加大了进攻力度,软磨硬缠,恩威并施。这位妇女终于扛不住了,含着泪躺上了手术台。安环手术终于完成了。李哥目睹了那令人心惊的绝对隐私……他心情很沉重。李哥自从有了这次经历,对病人特别尊重,工作也变得更加细致入微。由于李哥见过“疤起子”,在我们队伍中,似乎比任何人都多了一层见识,我们便对他肃然起敬,有时拿这个跟他开玩笑,他却沉默着,一脸的愠色。

李哥因为是医生,在猎场上自然就扮演起了战地医生的角色,哪个遇到头痛脑热或脚手受伤,他就给予及时的救治。我们队伍中一个姓袁的家伙,疯疯癫癫的穿一条吊裆短裤,在山林里穿行,不料一只草虱子钻进了裆里的要害部位,那家伙捂住下身,痛得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李哥便拿出随身猎刀,找了一个僻静的溪边为他手术。李哥嘴里含了一口凉水,朝那红肿、抓脱了一层皮毛的地方“呼”地一喷,随即手起刀落,说一声“行了!”然后掐来不知是几片什么叶子,在嘴里嚼烂,吐在手心,再敷向那个地方。那家伙叉着腿,仅过了两天就好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麻狗开始显现出衰老的迹象,过度的劳累加上被野猪多次攻击,留下难以治愈的内伤,终于有一天大麻狗永远地走了,这对于我们这个队伍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啊!我不知道李哥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但可以想象他的悲伤,他的无助。

自那只英雄的大麻狗离世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寻觅到有胆量撵野猪的狗了,狩猎队像跛了一只脚,李哥也似乎减了锐气。野猪越来越多,越来越狡猾,行踪更是飘忽不定,于是李哥也变得越来越急躁,越来越有些沉不住气了。没有了大麻狗,尽管有时也牵着别的狗,但那都是些摆设。李哥只得自己趴在沟边,趴在每条荒芜的小径,用手扒开木叶凑拢了看,有时似乎也用鼻子闻闻,反复研究一撮新鲜的黄土,然后望望四周的山势。我们都几乎是屏声静气地等待着他最后的判断,此时他会满脸严肃,眼睛望着别处,目光有些空洞,但却胸有成竹地说:“是野猪!前天晚上的脚印。”或者说:“是麂子,母的,怀着儿!”他的语气很肯定,不容人置疑。接下来便像指挥官一样向下级发号施令,依次点名,安排守欠路。

李哥狩猎,本来在队伍中是大家公认的好手,不知为什么,这几年却有些不顺。有好几回,丈余内的野猪也被他放了生,让机会全跑到他那个关门徒弟向斌那里,让那家伙出尽了风头,得了不少猪脑壳,高兴得嘴角咧到了耳朵坡。于是李哥就怪枪,说枪管不正,偏靶,于是我们便找了一个固定靶子,试着打了几发子弹,发觉一切正常,但却不好说破,就只好哼哼哈哈地认了这个事,维护了他的面子和虚荣心。李哥后来还是换了一支枪,双管的,性能很好,看得出他很满意。

换枪那天,李哥来到了城里,那天他特别高兴,穿了西装,打了领带。吃过晚饭,朋友为祝贺他,请他到县城最有名的“蓝色海岸”洗浴中心去洗桑拿,李哥借着酒兴便半推半就应允了。李哥平时不敢到这些场所,也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今天既是朋友请客,李哥就决定给朋友一个面子,让他想怎样安排就怎样安排。不料,刚才脱了衣裤进到池子中,工作人员就把手机拿来了,李哥一听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立即傻眼了,原来是老婆打来的,老婆在电话中大喊大叫,厉声斥责,说他背着老婆在外面风流,泡小姐。李哥连忙解释,说只是洗澡,不干那事的。老婆不依,命令他马上起身回家。李哥只得长叹一声,赤条条地、悲愤地从池中起来。正在穿衣服时,电话又来了,李哥只得又接,一听是读高中的儿子的声音:“吔,老汉儿,正在风流嗦?你也太不像话了……”李哥听着,不禁怒从心头起:“是哪个狗日的缺德,我啥事把他得罪得这么狠嘛,下我烂药……”李哥见事情闹大了,不顾朋友的挽留连忙穿上衣服,悻悻地走出洗浴中心,心情十分郁闷地径直来到兄弟家,早早地上床睡觉,心里盘算着第二天回永安怎样向老婆孩子交代,就这样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一个晚上。李哥本想出来潇洒一盘,开开洋荤,万万没想到,落得如此狼狈下场。李哥第二天上午回到家中,可以想象那场暴风骤雨是何等的猛烈:老婆要他交待清楚,是和哪个女人在睡觉。李哥一遍遍地解释,老婆又哪里听得进去呢?只寻死觅活地找他离婚。李哥真是百口莫辩,一肚子苦水不知向谁倒:我冤啊!我真冤啊!我什么也没干成,我比窦娥还冤啊!后来还是在邻居的劝说下,才暂时平息下来。过了几天,在老婆脸色开始转晴的时候,李哥不失时机地拼命交“公粮”,这档事总算过去了。李哥自这件事落下了把柄,从此在老婆面前就显得有点中气不足,特别怕人提说洗澡,一提到这两个字,李哥就条件反射,像得了狂犬病似的,见水就害怕,周身冰凉,不由自主地战抖。李哥自此即使有那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了。更可气的是,李哥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是谁告的密,坏了他的好事。至今一想起这事,他还恨得直咬牙。

李哥至今还老实地呆在龙汉垭的医疗点上,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禁猎的日子里就侍弄兰草,或在医疗点的木凳上闭着眼打瞌睡。他的门前,是一条到永安街上赶场的大路,李哥坐镇龙汉垭就如同守在欠口上,他能从那些杂乱的脚步声中分辨出来者是谁。当他听见那些细碎且稍有点迟疑的脚步声,必定睁开一只眼睛偷偷地觑一眼,因为那多半是一个年轻漂亮的村姑。由于被拈了胆子,这算是李哥最放纵的行为了。但不久前,听人传说,李哥借出诊的机会,也有了一些小小的作为,不知这话是否当真?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李哥自换成双管猎枪后,便如虎添翼,一扫过去的晦气,再展猎场雄风,终于有了许多重大收获。他一有空就在山林里转悠或在玉米地里通宵守候,不久前就传出他“一箭双雕”的故事——一枪竟放倒了两头野猪。这消息如一股风,不知被哪个好事者四处传播,很快就传到了省城某家报社记者的耳朵里。如此滥杀野生动物,这还了得!于是报社的电话从千里之外打到村上,来核实情况,准备曝光,急得李哥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坐卧不安,唉声叹气,着实紧张了好一阵,但最终这件事,在当地林业部门将李哥一番批评教育后,总算不了了之。过了一阵,李哥见风声渐渐平息,便又开始蠢蠢欲动,只是再不敢像过去那么张扬了。

李哥的枪擦得锃亮,枪托上新涂了漆,闪着咖啡色的光。他承包的山林,草和果树一起疯长,但李哥已不太放在心上。李哥明白,夏天都过去了,秋天能不来吗……

年5月5日于成都

作者简介

曹琨,男,年生于四川省通江县。做过教师、编辑、文学组织与辅导等工作。曾在《诗刊》《星星》《青年文学》《青年作家》《绿风》《诗林》《四川文学》《四川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作品。有作品获奖或入选国内多种文学选本。出版有诗集《孤独猎手》《指尖上的雪》《水往高处流》、散文集《与月色有关》等。现供职于四川省作家协会巴金文学院。

主管:通江县文广新局

通江县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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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通江县壁州诗社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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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刘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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