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期中篇小说连载
我梦中的白桦林
梁守德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梁守德,山东高密人,中国作协会员,高密市国土资源局职工。主要作品有“白桦林系列”“蝴蝶湖系列”与“大营救系列”三部分,出版《我梦中的白桦林》《蝴蝶湖之夏》《生死大营救》《山野不会忘记》《山川英雄》《往事种种·半生缘》等十几种,近二百万字,获国土资源部“宝石文学奖”、潍坊市“精品工程奖”,被中国国土资源作协授予“国土资源抗震救灾先进作家”、被高密市授予“文化艺术人才”称号。作品改编的电影《十八亿红线》在央视电影频道播出。
01
东北那地方,不仅有人参、貂皮、乌拉草,盲流也特别多。在我终生难忘的那片白桦林里,就聚集着我许多的盲流兄弟——那些丑陋、粗鲁、甚至野蛮的奇形怪状的流浪汉。
长白山原始森林腹地是茂盛的阔叶林带,漫山遍野的柞树、椴木、红松、水曲柳和核桃树等等,无边无际,汇成了绮丽壮观的茫茫林海。我们的小农场就在那片白桦林里,山坡上是些稠密而年轻的白桦树,这些树使人联想到顽强生命的延续;农场前面的狼峡里,有几十株五个人都搂不过来的老白桦,标记着这片大山的历史。有时候,狼峡里会传来一声接一声怵心刺耳的怪叫声,那是张三(狼)猎捕小动物或者自相残戗时发出的嗥叫。——整个白桦林布满着杀机,好像每时每刻都会降临意想不到的灾难和不幸。
春天来了。
盲流们聚集在小农场附近的狼峡刨荒,要在白桦林开出一块块处女地。于是,大山里回荡着我们粗犷、豪放的劳动号子:“嗨吆!嗨吆!嗨吆嗷嗨吆!”接着是声嘶力竭地吼叫:“顺山倒——”“横山倒——”大树“咔嚓嚓”扑下来,砸到其他树上,传来“噼里啪啦”连续不断地巨响。我们这些盲流们“嗷嗷”地大声叫着,抡起镢头“咚咚”地劈断树根,撬出石块,把杂草丛生的原始山野开出一片新土。这声音,这狂叫,仿佛不是发自原始森林之中,而是来自遥远的地球深处,使人感到人类征服大自然那种可怕的创造力,感到生活中那英勇不屈精神的闪光。
我们这些盲流就是这样干啊干啊,一直干下去。我们皮肤粗糙,脸色黝黑,穿戴破烂,浑身泥土和草屑,差不多人人半敞着怀,裸露着大半个肌肉绷紧的胸脯,有的还戴着狐狸皮三扇帽,把帽子压在脑门前,半遮着灰溜溜的目光;有的穿条破裤子,裤腿儿长短不齐,里边的衬裤总长出一大截,走起路来,呼啦呼啦摩擦出声。这幅打扮,常常叫人一看就恶心。我们中间既有武士般魁梧的大个儿,也有比树墩高不了多少的矬小子;有英雄,也有胆小鬼;有老实憨厚得像母牛似的山汉子,也有狡猾的像狐狸似的鬼精。有一点是共同的,我们都在拼命地干活,用最原始的劳动方式,用各自的生命建设着祖国的大东北。
不过那一天,我有些累垮了,把歪把锯往地上一摔,咧开嘴,照准自己的脖子“啪啪”的就是两巴掌,咕哝一声:“这些该死的小咬!”顺势躺下来了。
我不想干活了。
天下起了毛毛细雨,森林里湿淋淋的,发潮了。小咬在这种阴湿的天气中特别多,铺天盖地,无论如何躲不过,因为我们的脖颈子没有遮挡,它们就朝着脖颈子狠命地叮,叮得皮肉嗖嗖的一阵一阵发麻发疼,弄得心里烦躁不安,难以忍受。
“真没—没—没劲!”又黑又丑的结巴白俊,停下镐头,发起牢骚,“咱们这些没户口的黑—黑—黑人,倒楣鬼,多咱是个头—头—头哇!”他也停下手里的活,蹲下来不干了。斜眼张三钻到灌木丛里躲藏起来,只露出半个屁股。接着,许多人都东张西望等了一会儿,停工了。
“打头的”韩大亮——这个粗壮、憨直的山汉子,还在扭着腰,咧着黑嘴巴撬木头,见大家都停下来,就疲惫不堪地嘟囔道:“别这样,施场长碰见了,要扣钱的。”
谁也不听他的,恰恰相反,更多的人停了下来,都懒洋洋地扑打着小咬,或者手指伸进裤裆抓虱子。大家躺在草丛里,躺在木桩上,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磨洋工。
我们这些盲流,有捉摸不透的古怪性格和各种各样的生活习惯。我们到处揽活,过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日子。当地人对我们始终存有戒心,说我们大老远的从关里跑到关外来,决不是没有污点的好人,因此就骂我们是丧门星,混蛋,象驱赶牛马一样让我们干活,有时候还对我们无端的歧视和凌辱!
“拉—拉—拉倒,干个三天两—两—两天的,能混就混—混—混吧!”白俊又开始发牢骚了。
斜眼张三爱说随话,人家说的话他一般都能同意,就是出了人命案子也粘不着他。他听了白俊的话,随后说:“是喽,迷糊一阵吧,三点钟上山,干了一天,现在天都快黑啦。”
“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拉倒,扯啥熊话!”这位叫矬山子,是施场长的小儿子。他头挺大,而身子又很短,是个狡猾难缠的角色。在这种场合下,他始终保持中间立场,不替他老爷子说话,也算明智,其实大家都在干活的时候,他早就在偷懒了。
此时的韩大亮也泄了劲,摇摇晃晃地躺下了。这个打头的停下,大家便索性散开在林子里,四仰八叉的“泡点儿”了。
我正要打盹,忽见去撒尿的矬山子急急跑了回来,捡起歪把锯就干,接着,脏话,熊话,牢骚话,嘎然而止,盲流们纷纷蹦起来,各自摸起了干活的工具。我以为是施场长来了,也跟着稀里糊涂的爬起来抡镐头,刨了几下,才抬头一看,嘿,哪是什么施场长,原来是十九岁的丫头杏花来了。
这个小妞儿,住在山后一个叫夹皮沟的小屯子里,也在小农场干活。在苦闷、压抑和自卑自贱的盲流们中间,每当她拖着一条长辫子出现在我们中间,跟我们一块儿弯腰撅腚干活的时候,我们苦涩的生活似乎就会豁然闪出一线亮光。
“盲流们,你们辛苦啦。”她最喜欢说这句话。她说这话的时候,耷拉身后的大辫子在腰间扭来扭去,窜出水面的水蛇一般。
这时候,我们快活得又蹦又跳,拥拥挤挤地凑过去,滑稽可笑的挤眉弄眼,把她团团围住。她在我们这些丑鬼和畸形人面前,就像瑶池下凡的仙女。我们围着她,拿温柔的目光爱抚地注视着她,我们心里就充满了热情,充满了青春的美丽,也充满了勇气和力量。我们忘记了“盲流”这可憎的称谓,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我们是最了不起的人,也恨不得立时干出点什么奇迹。——而且,要做给她看。她要是笑眯眯的说上一句:“你们呀,搬走长白山吧!”我们也会毫不费力的驮起长白山,扔进鸭绿江去!
“盲流们,你们辛苦啦。”她又说一遍。
“你也辛苦啦……”矬山子搭讪道。
韩大亮站得远远的,看着矬山子嬉皮笑脸的凑到杏花面前套近乎,默默的竖起了黑眉,咬紧嘴唇,愤怒的盯着他。白俊失望的长叹一声,用力摇摇头。斜眼张三装作没看见,莫名其妙的仰脸瞅天。其他的盲流一个个垂头丧气,拿起工具干活去了。我知道他们都嫉恨矬山子,因为在盲流的心目中,杏花是天上的月亮和自由女神,不管你是王子还是骑士,谁也不能靠近她,她是大家共有的天使,而矬山子却有些越轨,盲流们对他特别讨厌,说他是“冻僵的蛇”,被人救活了,反而得寸进尺,缠住人家不放,好像要咬人一口。
原来那年夏天,矬山子在狼峡附近遛套子,腿肚子被藏在草丛中的三角蛇咬了一口,接着发红发胀,像肿瘤一样凸了起来。这种蛇有剧毒,被它咬了后毒气攻心,顷刻送命。矬山子正在做垂死挣扎,杏花到山上来挖薇菜,碰上了,急忙用镰刀尖把他的裤腿豁开,又在他蛇伤处挑开一个小口,然后俯下身子,趴在他身边,不顾个人安危,嘴对着伤口往外吸毒,他身上的毒吸干净了,是杏花救了他的命。可是这个不识好歹的混账东西,后来到处放风说:“她是看中了我才救我的。”死皮赖脸的纠缠杏花,硬要跟她好。
其实,这种混蛋,尽管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红眼狼似的盯着她,但对她来说,都是白费心机。我心里最清楚她喜欢谁,尽管我其貌不扬,生性粗野,但自古以来美女爱英雄,她对我的好是明摆着的。
因为我在盲流中是“第一条好汉”!
02
我们的小农场掩藏在一片白桦林中,远远望去,仿佛远古时期一处旧手工作坊的遗址。每到黄昏干完活,我们就回小农场去。这时,我们早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累得精疲力竭了。我们的晚饭除了苞米粥、大馇子,就是窝窝头,再加上半碗浮着几星油花的萝卜汤,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
“兄弟们,快点吃,准备下山!”
盲流们还在狼吞虎咽地吃晚饭,我就向他们喊起来,他们一听要下山,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立刻精神倍增,神气十足,撂下饭碗,准备下山。这时候,韩大亮等几个“老榆木疙瘩”不急不躁,仍在慢条斯理地搓揉脚趾上的臭泥,而矬山子已经回到大爪子屯去了。
除了那几个,服从我的盲流们都准备下山了。斜眼张三拿着针线,忙着缝补他开了口的裤子;结巴白俊擦完了他的翻毛皮鞋,把邪味儿很浓的劣等香脂搓到脸上;还有一个驼背的,找了把断了一半齿的梳子,使劲去拽草团子般的头发。大家折腾完了,等我发令下山。
说实话,这帮天王老子都管不了的盲流,对我就像蠢驴见到狼似的惧怕,我说出的话,俨然像落地的秤砣,一言九鼎。
我是山东人,父亲是遣返的右派,家庭出身也不好。在家乡,像我们这种人家是饱受歧视和凌辱的。父母过世以后,我长大了,毫不容易说上一个对象——本村一个跟我一样成分不好的闺女。没想到,我正要娶亲的时候,她却被大队革委会主任祸害了。为了我,她哭干了眼泪,没有去死。为了她,我半夜堵住那个畜生,砸得他半天爬不起来,不死也断根肋骨。就在县上缉拿“反革命杀人犯”的前一天晚上,我未婚妻到我家报信,我连夜逃跑了,来到了东北。分手的时候,她哭得痛不欲生,紧紧抱住我说,只要我不嫌她身子脏,她甘愿等我一辈子。她之所以没去死,是怕我再也找不上媳妇,绝了后嗣……。我刚进大兴安岭,连盲流们也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唯有几个山东老乡可怜我,教我干活,跟我啦呱,不拿我当外人。那时候,江苏的白俊,河北的韩大亮和斜眼张三这些混账东西都没一个理我,矬山子作为一场之主的大公子,更是白眼珠子不瞅我,甚至常把我当狗使唤……。
但是,在这帮文盲和半文盲中间,我有念过初三的学问,这是无可比拟的,时间长了,我试着去接近周围的人,在他们喝得醉醺醺、耗子啃去半拉脚后跟都不觉疼的时候,给他们讲“三国”,讲“水浒”,讲“七侠五义”给他们听,终于让他
们听上了瘾,惊叹不已,渐渐的开始接近我。山里人不稀罕文化,只爱人的力气,谁力气大,能干活,谁就是好汉。我为了站住脚,咬着牙,拼命的低着头,躬着腰刨地砍树,因为我知道人在无可奈何的境况中会无条件的顺从命运的安排。我为此也学会了巴结施场长——那个撅着山羊胡子,脸色阴沉,像欠他二百吊钱一样的老家伙。
有一天,几个早年来的老盲流考验我,把白俊的砍柴斧扔到陡峭险峻的狼峡中间的坟场里,硬叫我独自一人半夜里找回来。这是场子里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新的盲流来了,他们挖空心思想个鬼把戏,设计个关口叫你过,你过去了就平等对待,过不去,那就永远被人嗤之以鼻,受人欺负,低人一等。
只是我的这一关太可怕了。
……传说,早先有个老盲流晚上从坟场经过,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在那儿悲悲切切地哭泣,老盲流动心了,走过去劝她,想不到那白衣女子呼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了他,他回头一看,白衣女子是个“光面”——脸上没嘴没眼没鼻子,像一张桦树皮!老盲流当时就给吓死了……。那个坟场,大白天人们都是绕道走的啊!一股男子汉的勇气和要在这生僻去处站稳脚跟的欲念,强烈的鼓舞着我,我豁出去了,半夜爬起来,壮着胆子走向坟场。我知道那把砍柴斧就在坟场,可是去坟场的路,要过狼侠一道直上直下的大陡陂,过了那个陡坡,我看见坟场了,坟场里那一明一灭的绿光,仿佛一只只死不瞑目的鬼眼,直勾勾的盯着我,而一声声隐隐约约尖叫,又好像那“光面”的白衣女子躲在黑暗中冷笑。我吓得大气不敢喘,毛发似乎一根根坚起来。此时此刻,只能进,不能退。宁可吓死,也不低人一等地活着!我咬了咬牙,壮起胆子,在昏黑的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不知路过几道坎,摔过几个跟头,连滚带爬的来到了坟场,终于找到了那把竖在树墩上的明晃晃的砍柴斧。我手拿斧子,竟神经质地狂笑起来……
这英雄壮举不仅使盲流们拍手叫绝,就连施场长也撅起小胡子,翘起大拇指啧啧称赞:“好汉!我们农场的第一条好汉!”从此,我在盲流们中间,逐渐产生了这种被默契的权威,就连“打头的”韩大亮也开始惧怕三分了。
你说,我的话谁敢不听!你不听,我让你早晚知道我的厉害!
我喊了声:“走,下山!”
“下山喽——下山喽——!”
盲流们立刻齐声欢呼,怪声怪调中,掺杂着粗野的动作,野蛮的叫骂,把整个白桦林震得颤动起来。不知一只什么野物被我们吓得“吱吱”叫着,扑棱着翅膀向原始森林深处飞蹿。
“韩大亮!”我捡起一根烧火棍“当当”地敲着锅盖,镇住吵吵嚷嚷的盲流们,然后大声对着韩大亮说:“韩大亮,今晚你也得下山!和白俊一块儿到大爪子屯,瞧瞧老李头家的小芬子,看她长得咋样,然后回来报告,其余的人都到公社的俱乐部,看电影!”
“打头的”韩大亮没有态度,不抵抗,也不响应。我不管他,骂骂咧咧的与盲流们一起别上镰刀,抓起棍子,吵吵闹闹地下山了。走出不久,我回头发现,结巴白俊生拉硬扯的把韩大亮死狗一样往门外推……。
说是下山看电影,其实还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以及《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等,倒来倒去就那么几块破戏,戏里所有的人物,我们只喜欢小常宝,这也仅仅是因为常宝也是夹皮沟人,而我们小农场最漂亮小妞儿杏花也正好住在那个叫夹皮沟的小屯子里。我们下山就是为了瞧丫头。在深山老林,几乎清一色的和尚汉子,看到个丫头是多么不容易啊!
当然,韩大亮之所以不愿下山,是因为丫头们没一个理他,他傻大黑粗,而且满脸麻子,丫头们宁可去看那“革命样板”,也不愿跟他在一起,所以他对这类事就显得很不积极。我之所以让他去瞧瞧老李头家那个叫芬子的小妞儿,决不是让他自己去看,而是为了明天晚上,我们几个轮班“熬”那丫头。“熬”,就是瞎缠,寻开心。
晚上盲流们躺下,心儿就顺着白桦林飒飒的喧噪声,飞到关里平原上的故乡,仿佛看到母亲扑簌簌的眼泪,听到父亲劳累一天蜷缩在炕上的呻吟。这样,我们的心就破碎了,寄人篱下的忧愁和山蒿野艾般淡淡的清苦,不知不觉地涌到我们心胸。对我来说,我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个跟她订过婚的人,总想忘了那个可怜而病弱的闺女,忘了过去的一切,但总是办不到。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更加愁苦。我们这种乱糟糟的生活,苦闷,无聊,没有丝毫生气,好象我们生活在世界的末日,只要一躺下,再也爬不起来。我们的欢乐太少了。因此,我不愿再自寻烦恼。下山,下山热闹一番吧。
03
公社的俱乐部就在小农场下边,离夹皮沟不远,我们风风火火的连跑带颠,不一会儿就到了。所谓俱乐部,不过是公社盖的几间又旧又大的房子,平常没啥用处,偶尔抓几个赌徒来办学习班,或者放几场电影,其余时间闲着。由于多年失修,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仿佛大地震之后残留的废墟。房内前低后高,空空荡荡,山民们站在俱乐部里看电影,前面的挡不住后面的。我们到达俱乐部时,电影早已开始了,又演《海港》,乏味透了。山民们嘻嘻哈哈,丫头们叽叽喳喳,谁也不细听戏文,他们来大部分也是为了凑热闹。
“上!”我小声说,说完躲到一边,两臂交叉在胸前,歪着身子瞧热闹
盲流们一听上,呼啦啦往丫头堆里钻,分头钻到乱哄哄的丫头堆里,扯衣裳,拽辫子,同她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不一会儿就难解难分地搅在一起了。这时候,盲流们悄悄抓出早准备好的碎草,花籽,往丫头们堆里撒,撒了她们一头一身。
电影换片的时候,我见电灯一亮,吹个口哨,弟兄们叫起来:“谁家的丫头不害臊啊,在树林里同野男人胡搞哇!”这一咋呼,人心惶惶,不辨真假,闹得整个俱乐部乱哄哄的,电影无法演下去了。我们却高兴得手舞足蹈,前仰后合的捂着肚子笑:哈哈!散电影回家,凡女人——不管你是丫头还是娘们儿,发现你们头上身上有草有花,都去挨男人的骂吧!
我们正在得意洋洋,忽然一个丫头尖叫一声:“哎呀!不好啦,有人昏倒啦!”
人群里立刻出现一阵骚动。那个“驼背的”盲流挤过来,贴在我耳朵上小声说:“有一个人快死啦,要赖咱们的。”斜眼张三附和着说:“光棍不吃眼前亏,溜吧。”我摇摇头,忙拨拉开人群挤过去,用手电一照,原来昏倒的是个身材矮小的丫头,躺在人群闪开的空地方,脸色煞白双唇紧闭,已经昏过去了。
我问:“谁家的丫头,怎么不管呢?”有人说:“她是个瞎子,没爹没妈的好可怜啊。”听了这话我果断地说:“医院!”
“对对!快送!”斜眼张三一听是个丫头,急忙迎合。
我让张三把丫头抱在我脊梁上,背起来就往外跑,出了俱乐部门口,才猛然想医院!
“拦车!送县城!”我招呼着几个盲流。
恰好一辆拉木材的汽车开过来。盲流们大声喊起来:“停车,救人!救人,停车!”司机看到这么多人挡路,死命的摁喇叭,人们慌忙闪开,这混蛋司机稍一减速,趁我们闪开,呼地冲了过去。
“咱这帮野汉子咋能拦住车?要拦,非找个小妞儿不可!”斜眼张三说,“这些几个月见不到老婆的家伙,只有漂亮的小妞儿他们才乐意停车!”
正说着,有一个人忽然走上来。
“我来喊车!”
这声音我们非常熟悉的,一听就高兴了。——原来正是杏花这小妞儿。没想到她今晚也来看电影。我急急忙忙拉她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嘱咐她如此如此。“轻点儿,捏死人啦!”她一边点头,一边从我的大手里抽出胳膊。
不一会儿,又一辆汽车亮着刺目的前灯,呼呼地开过来。我们大家都藏在马路边的灌木丛里,只有杏花单独一人留在马路上。汽车近了,杏花张着两臂,用力交叉摇晃,冲着汽车高声喊道:
“哎——停车!停车停车!”
汽车在杏花面前“嗤”的刹住了,没等司机缓过神,我们便迅速从灌木丛里窜出来。我们出来得有点急了,杏花刚要向前交涉,司机一看上来一些野汉子,车又慢慢开动了。“哎!别开!别开!救人呐!”杏花急得要哭了。
汽车越开越快了。
这时候,一件怪事发生了。从汽车开去的方向冒出一个粗粗大大的人影,迎着开来的汽车,不紧不慢地躺下来,直挺挺的横在公路中间,认死不动地挺在地上,汽车不得不再次刹住……。我们追上去,才看见原来是韩大亮。
怎么是这个憨小子?他不跟白俊一块儿去大爪子屯去找芬子,怎么跑这里来了?我没多想,趁机把瞎子丫头抱上了汽车。
我瞪着眼,严厉的看着司机。戴眼镜的司机嘿嘿地笑着说:“我认为你们是土匪,要劫车呢。”
斜眼张三把镰刀朝司机晃了晃:“快开,医院!”
汽车拐到公路上,向县城方向开去。斜眼张三在后车厢里照管瞎子丫头,我坐在驾驶室内监视着司机。我们三医院。
直到下半夜我们才返回了农场,迷迷瞪瞪的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把这挡子事儿给忘了,也不知道杏花丫头是怎么回家的。天一亮,施场长这个“老阴天”,又吊丧着脸来驱使我们上坡干活。好处是,只要我们白天拼命下力干活,晚上做啥事,哪怕戳下天来他也不管。第二天下午,我找着白俊,问他昨晚他和韩大亮的行动情况,准备晚上再去“熬”那个叫芬子的丫头。我想昨晚韩大亮冒出来截车之后,会去大爪子屯的。
结巴白俊却说:“我—我—我们昨晚,根本就没—没—没去大爪子。”
我说:“你活腻了?为啥不听我的话?”
“韩—韩—韩大亮一下黑就自个儿溜—溜—溜啦,听—听说也去了—俱乐部—,不知干啥去了。”
我气呼呼地说:“现在就他一个人不服气,你给我盯着点,我早晚会收拾这个老憨的!”
“是。”
白俊去农场刨苞米茬子,忽然又转身追上我。“老兄。”他喊道,他比我年龄大,我比他个子高,他就天天喊我“老兄”。他眨眨眼,对我说;“杏--杏--杏花,今头--头--头晌,没--没--没来干活呢。”
“嗷?”
我忽然想起来了,一个上午没有看见她的影子。盲流们的生活一刻也不能没有她啊,没有她,连天空的太阳也会昏暗无光的!真的说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时刻惦记着她。有时候,她手上被树枝扎破点皮,我都会心疼半天。好心要好报,似乎我总想着这句话。要知道,她曾给我过多少温暖啊!
就在那个凄风苦雨的秋天,我爬上火车跑来东北,钻进泥泞的长白山大森林,来到一个叫夹皮沟的山村,去投奔我一个本家三叔。但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三叔半年前在老林子遇难,被一头凶狠的野猪咬死了。他一辈子受苦,无儿无女,丢下三婶一个人。
三婶不高,而且很瘦,至今我也没有忘记那个胸脯平平,小腿短短的女人。她刚刚四十出头,人不难看,很爱打扮,她是靠光棍汉们养活着的。我开始进这个家,她每递给我一张煎饼,总是哭丧着脸说:“哎哟,你呀,何苦来造这份罪哟!”
我对她来历不明的施舍,总感到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惴惴不安,好像每吃她一张煎饼,就欠她一分肮脏的孽债!
可那时我刚来,三叔是我在东北的唯一亲人,我到哪里去找饭吃呢?在这生僻而遥远的原始森林,我心中是啥样的愁苦哟!作为孤儿,我不知道该怎样的为人处世,对付这陌生的人群;远离了家乡,我心里只有寄人篱下的惆怅和烦闷无聊的空虚……。
那一天,我上山砍了一背柴禾回来,站在三婶家的茅屋前,不知如何是好地发呆了。我听见,三婶正和一个光棍汉嘻嘻笑着唠嗑,并看见他们在时不时的动手动脚逗乐儿,我心里别扭极了,心里好像爬满了一层厚厚苍蝇。我退得远远的,站在仓房背后怎么也不敢进屋。这种情景对一个刚刚成年的晚辈来说,该是多么尴尬啊。
听着山那边传来的森林小火车的吼叫声,我真想爬上它逃走,逃到一个绝无人烟的地方!
这时候,一个扎大辫子的丫头走过来,我知道她叫杏花,她家住的那两间茅屋离三婶家不远,我们早就认识,只是没有说过话。三婶家的事,她肯定是知道的。她忽闪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微微笑着说:“这位哥,到我家来吧。”
她说话时很随便,但带着真诚,这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饥饿和耻辱紧逼着我,我顾不得考虑许多,就怯生生的跟着她去了。她的母亲宋大娘年纪已经很老,鼻翼两边的皱纹特别多。她待我很热情,晚饭特为我炒了两个菜,还叫我喝酒。她慈善的目光,不仅使我想起我过世的母亲。晚饭吃完了,我不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就要起身回三婶家。我在这个家里算什么人呀!
杏花微笑着,抿一抿小嘴,用低低的声音说:“俺家南北两铺炕,搁得下你。”
我慌乱起来。在山东老家我就听人说过“东北十八怪”——“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爬树比猴快”等等,其中也有“南北大炕对脑袋”,一家人以及非血统的男女睡一屋或睡一炕是挺自然的事。但事情再自然,最初来到你头上的时候,你也会因为从不习惯而慌乱的。在我的老家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呀!
宋大娘说:“你三婶就靠那个啥过日子,你今晚回去,她能乐意吗?”
宋大娘说话的时候,杏花已经把她睡的小北炕收拾好,她用的东西全包好了拿到南大炕去。我看着这陌生的母女,感激得说不出话。在我最困苦的日子里,他们母女收留了我,真使我终生难报答啊!
从此,在进小农场以前,我一直在这个家里住着。进了场子以后,住不了几天,我就很想这个家,而往往是不等我动身,杏花就来了,像叫他的哥哥一样回家吃饭。我就来到她家吃上一顿好饭,犒劳一下。
杏花是个既快活,又可亲的小妞儿。在与她相处的那些日子,我常常跟她一起钻进白桦林深处,沐浴在山背的霞光里,听她哼唱着小曲,讲山林里的神话和传说。有时候,她还拉着我钻进路旁稠密的灌木丛,偷听拉爬犁的小伙子和她年轻的情人窃窃私语。……她使我忘记了自己处境的不幸,完全陶醉在异域生活的新奇和乐趣中,使我开始倾慕大山的粗犷和豪放,从而变得无比勇敢,对战胜残酷的生存环境充满了信心……
04
东北有句俗话:“看山累死马。”这话一点不假。早就望见家皮沟那个小屯子了,杏花家的两间茅屋就好像在眼前,可是走起来却比看见的要远得多。我只好再鼓一鼓劲儿,急急的赶路。
突然,“扑楞”一声,两只野鸡从路边草丛里钻了出来,擦过树梢向远处飞去。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种在山里生活惯有的警觉使我立刻紧张起来,朝四处察看。当我的目光落到野鸡起身地方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一亮。
原来是杏花丫头在草丛里站着。
她低着头,瞅着自己米黄色的新裤子,手扶着一棵小白桦,很不高兴的样子。我赶忙跑几步,站到她面前,笑笑,冒冒失失地问:“杏花,你在这里干啥?”
“等你呗!”她眼睛瞪着我,有些生气。
“等我?”
“嗯哪。”她用力点点头。
接着她把搁在背后的手伸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样东西:“春天来了,山里小咬可蝎虎啦,戴上它就用不着受罪了。”
我接过来,发现是一个电影上见过的防毒面具一样的蚊罩,几天以前她就开始缝了,所以看上去很精致。长白山原始森林,有一种当地叫“小咬”的褐色蚊虫,春天的时候从沼泽、树洞、石穴等等一些荫蔽潮湿的地方跑出来,向人围攻,无孔不入,被小咬咬过以后,身上、手上、脸上都红红的,痒痒的,浑身麻得心里打哆嗦。那个滋味真是不好受。每天出工之前,盲流们都穿上长裤、长衫,把裤腿放在袜子里,尽量被小咬咬的机会少一些。蚊罩是山里不可缺少的防护装备,把它戴在头上,罩着脸,盖住脖子,小咬就会毫无办法,进山干活也就舒服多了。
“杏花,你老为我操心。”我说。
她没有吱声。要在平常,她听到我说感激她的话,准会拧我的胳膊,然后“咯咯”的笑。今天有点反常,她好向心里慌乱不安。我挺不自在,问她,她不说,只是低着头盯着野地上的黄色小花。
“你有啥事就直说嘛,为啥这样哭丧着脸?”
“昨晚,我去俱乐部……”
嗷,是这样,我明白了,大概她去俱乐部看电影,那几个小子把碎草、花籽啥的也洒到她头上,回家被宋大娘发现了,挨骂了。嘿嘿,没事,只是我跟宋大娘挑明就得啦。可是,没想到她把话说完,令我大吃一惊。
“你们进城后,我往家走,黑灯瞎火,有人在半路上截住我,想使坏,把我朝树林子里拽……,我拼命喊,幸亏有人来冲散了……。”
啊?!我脑袋“嗡”地炸开了。我立刻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杏花没拦住车,韩大亮冒出来,说明他一直跟着她,他破死命地拦车,不过是向杏花讨好,我们上车走了以后,他就跟踪杏花,然后半道上趁没人想欺侮她……。就是这样,根本没错!难怪白俊说他一下黑就自个儿偷偷溜走,原来是预谋干这个。这个混账东西,看起来憨憨乎乎的,全是假的,他心里多肮脏、多丑恶!
我看着噙满泪水的杏花,用宽心话安慰她。我想起了自己对她所应承担的责任,便恶狠狠地说:“杏花,想开点,我会给你报仇雪耻的。”
我始终觉得,对杏花这样好的姑娘即使有一点使坏的想头也是一种罪恶,谁要胆敢祸害她,那就该扒他的皮,挖他的眼了。
我也没有那么冒失。我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
当天,我一个人躺在森林里,看着树枝遮挡着瓦蓝的天空,阳光从树叶间一丝一缕筛下来,照着白色光滑的树干。我呼吸着林子里清润的空气,翻一翻身,让草叶儿,花瓣落在身上,软酥酥的,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惬意。……这景,这物,这微妙的感觉,把古老大森林可怖的阴影和狼峡里尖锐凄凉的怪叫,全部冲淡、柔化了。
……两天以后,我们在狼峡边上刨苞米茬子。狼峡边上那块地形状很特别,像围在半山腰的一条飘带,顺着飘带这头刨到那头,就等于围着大山转了多半圈儿,一头午最多能干一个来回。这一个来回干下来,能把人累个半死。刨苞米茬子这个活要眼快,腿快,赶上步儿,一镐头刨下去,再用力一撅,一撅一个,非常快,一般的人跟着跑都不赶趟。
“打头的”韩大亮在最前头,我排第二,接着是白俊、斜眼张三等等,十几号人,挨个摆着。“打头的”一般是粗壮有力的猛汉子,干活挑头,肯卖力,在所有盲流中干起活来没有一个人敢同他比。要是在冒出个比“打头的”还有力气的人,那原来“打头的”马上就得换。尽管场长要换“打头的”,比尿泡尿还简单,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轻易换人的。“打头的”不但是四肢发达,体格健壮,还要聪明,有号召力。在我看来,韩大亮却没有完全具有这些品质,他只是能领人拼命干活,老实得像蠢驴,没有心计,如同施场长背后操纵的皮影人物。
韩大亮说:“大家卖把力,早干完活早歇着。”
他嗡声嗡气地吩咐完,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躬起腰下手刨茬子。我紧跟在他后边,半步也不让他落下一点,我还故意扬起镐头,把土撒到他头上。我想惹恼他,到施场长那里打官司,揭露他欺负杏花的罪恶,借施场长这“老阴天”狠狠地整他一顿。可他却摇摇头上的土,没事一般,也不理我,继续躬腰干他的活。他这种忍辱的性格真叫我吃惊。直到我一镢头差点砸在他脚趾上,他才“啊呀”一声直起腰来。
“你干啥,没长眼呀!”
“不是故意的呗!”我神气十足,满不在乎。
“靠后一点不行吗?”
“偏不!”
我要惹火他,把镢头一扔不干啦。我说:“你快点,慢腾腾的,想磨洋工吗?”
“别胡说,我能干那种事儿?”
“耍流氓你都干,啥事儿干不出来!”
“你……”他气的黑脸发紫,脖子上青筋都一根根鼓起来了,最后还是憋了憋气,没作声。
其他人巴不得歇一会,都拄着撅柄站着瞧热闹。白俊害怕了,来到我面前说:“别这样,有—有话好—好说—。”斜眼张三也随声附和:“都是自己的兄弟,别闹大啦,嘿嘿,嘿嘿。”
“都闭嘴!你们知道这家伙干的好事吗?”
我要把韩大亮的丑事张扬出来,施场长猛然吊丧着“老阴天”走出了林子。
“你们找死呀,为啥不快干活!”
我急忙走到他面前,拱着腰,陪着笑脸,恭恭敬敬地说:“我们要抓紧干活,韩大亮不地道,撺掇着我们磨洋工!”
我容不得别人插嘴,一古脑的把窝在肚里的话全部说出来。我说他不是个好东西,还拐弯抹角地说他怎样欺负一个善良的丫头,说是个十足的流氓。我说我们再也不能容忍这个混蛋,场子里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场长选择吧!
这些话里隐藏着对场长的威胁。他知道我在盲流们中间早已竖起的权威,我的每一个眼神都能抵得上场长地十句训斥,要是惹恼了“第一条好汉”,小农场非翻了天不可!
韩大亮被我甩出的“杀手锏”弄得手足无措,憋得黑脸发紫,说不出话来。但我知道,他给场子当了三年“打头的”,像老黄牛一样拉了三年犁,场长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不过,我为他眼前的无奈和羊羔似的无能感到几分可怜,特别是当他躬起腰,呲牙裂嘴捂着肚子,伸手去摸腰带上的苏打瓶时,我差不多要善罢甘休了。
他们这些早年来的盲流,几乎每个人的裤腰带上都挂着苏打瓶子。农场里活儿重,又早出晚归,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因此他们都落下了严重的胃病。胃疼得忍不住,在地上打滚,他们就往嘴里灌苏打。真可怜!可是他干这种下流的勾当,欺负一个善良的姑娘,也不该同情。
韩大亮喝下几口苏打,止住了胃疼,才说:“没那事,我是……。”他想为自己开脱,可是他并没有再说下去,我发现施场长捋着山羊胡子,用力向他挤眼,他才胆怯的把话咽下去。我猜不透那是啥意思,说不准施场长能在我和他之间做啥样的裁决。
“干活吧!”施场长说,冷冷的瞟了我们一眼,吊丧着脸走了。
韩大亮不声不响地捡起镢头,躬着腰又刨开了苞米茬子。我们大家也都默默地跟了上去。我干着活儿,暗自担心,难道施场长就这么唐塞过去了事?
我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不久“场长圣旨”很快下来了:韩大亮降为一般人员,进城搞副业,我代替韩大亮,当“打头的”。——我终于赢得了全面胜利!
下工以后,我径直奔向夹皮沟,找到了正在劈拌子的杏花,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背后,用力一跺脚,“嘿!”把她吓得一哆嗦,急忙转过身来。
“吓死人啦,你真坏!”
“杏花,你猜怎么着?真解恨,老憨鬼被施场长派到城里搞副业去了。听说活儿很累。——嘿嘿,累死他活该!”
“哥,想害我的人,如果不是他呢?”
“如果不是他,我就去喂大爪子(老虎)!”
“瞧你,说些啥呀!”杏花说,“反正没事,别管它啦。”
我们的话题也就转到了别的方面去了。
回小农场的时候杏花很快活,蹦蹦哒哒的跑到前头喊:“哥,你快来。”我跟了上去以后,她站在一棵高大的白桦树旁边,又摇着手里的镰刀笑着喊我:“这儿有葡萄藤!”
我望过去,她站的地方有一堆盘根错节的山葡萄,葡萄的藤子无所攀援,直接蹿到高大的桦树枝上,挂起一片绿色的帷幔,就像老家的蜘蛛,在相隔很远的两棵树中间结出一张网。很是神奇。
杏花见我走近了,扬起镰刀“咔嚓”一声,把探出的一棵葡萄藤砍断了,葡萄藤断裂处,又清又粘的汁水一滴一滴落下来,像一串断了线的珍珠。杏花弯下腰,翘着小嘴去接,喝一点儿咂咂嘴,我尝这种葡萄汁的味道,又甜又酸,带一点玫瑰花香味儿。这一带水质好,当地人一年四季不喝开水,就靠山泉过日子。我弯下腰,学着杏花的样子,伸出脖子接水喝,真的,这水比山沟小溪里的水,比屯子里的井水更清凉,更爽心,它带有一种特殊的酸甜味和泥土香气,使人感受到大地母亲那亲昵,温存的抚爱和对芸芸众生的无限深情……。
“哥,你咋啦?”
杏花见我若有所思的样子,用胳膊肘碰我一下,笑眯眯地做个怪样儿,示意我坐在她身旁。“我唱歌你听,行吗?”我点点头。于是,她用低低的,捎带点儿沙哑的胸音,唱起山里流传很广的一首哀婉动人的抒情小调。
“郎呀你不来,
小奴挂心怀……”
这是一首丫头们特别喜爱的歌。这首歌不仅是歌词直抒胸臆,表达了山里姑娘们对爱情的执拗与狂热,还有带点野味的追求,而且旋律也特别美,是一种细腻,恰到好处的抒发女性真挚爱与情感的音乐。乍听起来,好像有些肤浅,轻飘,甚至悲凄,但细细品味就会觉得它是那么美,那么柔婉动情。……杏花唱的时候,不像那些演员或歌唱家,有一种总也能看得出来地做作,她唱得是很自然的,嘴唇轻轻的一张一合,手搭在我肩上,眼睛粼粼若语的盯着我,似乎正用歌声与我交谈。她是在用心唱。所以是那么自然,那么真诚。
唱歌者本身对我表露的意思是什么?我耳根有些发烫,正冥思苦想,忽然,脊背上被什么叮了一口,难忍的疼痛。我一咧嘴,扭转身子,把手反过去,伸进布衫里去摸,总感到手短,够不到疼处,急得丑态百出。杏花见我这副模样,刚才唱歌时培养起来的那种娴静优雅的情绪一扫而尽,她毫不犹豫地抽出我的胳膊,转到我背后。
“别动,是草扒子,只有米粒大,一旦吃你的血,能鼓得的跟指头顶一般大。你要是撕它,一撕就折,身子折了,头会断在皮肉里,下雨阴天就痒,痒你一辈子!”
“快,快想法给我整出来呀!”我很狼狈地央求她。
“你老实!”
她很得意的朝我翻翻白眼,双膝跪下,轻轻的掀开我的内衫,她的手一抖,忽然又盖上了。我回过头,发现她脸红红的,把头扭向一边,用她那胖乎乎,稍有点粗糙的小手掌,挡住我的眼。——她害羞了。一个小姑娘,这么近的去看一个男子汉赤露的脊背,有些心跳了吧?是的,我的脊背,我们盲流的脊背,劳动者的脊背,是可以同任何摔跤手,角斗士,或者其他运动员相比的。在大山里,再大的柴捆也背得动,再粗的桦木也抗得起。林场里六个人用杠子破死命都抬不动的圆木,我们盲流四个人就呼呼的抬走了,顺顺当当抬到很高的木堆上去!盲流们的脊背,古铜色的雕塑啊!
她不再害羞了,她终于掀开了我的内衫,划一根火柴,在我脊背上若即若离的烤着,当我感到脊背稍有些烧疼时,草扒子滚落到野草上。
“好啦,没事了。”她说。
我整好衣衫,痴痴地看着她:“杏花,你真聪明。”她也目不转睛地用孩子般清澈单纯的目光注视着我。瞬间的沉默竟使我心里一阵骚乱。——啊,我是怎么啦?
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对她讲过我的身世,也没提过家乡的那个可怜的闺女。她什么也不问。我能欺骗她吗?不,决不。杏花是个好姑娘,她应该得到人间的幸福。——包括最美好、最纯洁的爱情。对我来说,这一切已经是不可能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是尽我微薄的力量保护她,让她快乐,远离不幸和烦恼。唉,她要是有个心上人,一个真正值得她爱的人,那该多好啊。可是,如果那样,她还能一如既往地的对待我吗?我心里又有一阵悲哀……。
“杏花,谁、谁要能娶上你,那可比采到五品人参还有福气哪!”我说。
她嗔怪的瞪我一眼,伸出一根小指头重重地戳一下我的前额,半真半假地笑着说:“我就要找个盲流。”
“盲流都是些坏蛋,土匪!”
“才不是呢,就你坏!”
“我咋啦?”我最怕有啥子对不起她。
“你野!”
噢,我笑了。我是野。她经常嘲笑我追丫头的时候胆子那么大,那么野,她不止一次的责怪我。因为我胆子大,野,那些比花狐狸还鬼的丫头们也愿意我追。人人觉得我是个依靠——只要被我追了,别的盲流或者当地的野汉子就再也不敢欺负她们了。但我追上过谁?一个都没有。丫头们也不想叫我追上,我也不想追上她们,只是追。也许,追或者追求,是一种什么享受或者快乐?
杏花明明白白的告诉我:“白野一场,人家才不稀罕呢!”
这些我都知道,我是“黑人”,没有户口,谁家会让我当他们的姑爷,养个丫头白教我领着飞走?说心里话,给我我也不要,不敢要。我家乡毕竟还有个那么一个闺女呀!可我不能不去追,因为这就是生活。
我说:“我能不野吗?我是个男子汉,早晚要成家的,要是没有个丫头喜欢我,那我不永远是光杆司令?”我歪着身子,把半拉脑袋伸到她面前,跟她开玩笑:“我总不能娶你当媳妇吧?”
她脸红了,却突然反问:“你要我吗?”
我怔住了。我看着她颤动地嘴唇,看着她无限的娇媚,眼里闪烁着一种期盼的亮光,我立刻心跳骤促,几乎不能自制了。顷刻之间,理智在审问我的良心:在这空寂无人的白桦林深处,难道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一个欺负这个善良纯真的丫头的骗子?或者变成一个虚伪自私的混蛋,变成一头凶恶的“大爪子”?……我会那么坏,那么蠢?
我突然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草屑。
“咱们走吧,上农场干活。”
一切都应该到此为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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