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萌芽》三月号将刊登张祯新作《ET来访,EX降临》,让我们借此机会重温下她此前的作品吧!
作者张祯
Maria不是Maryām,虽然她们的中文翻译都是“玛利亚”,但后者常常要在前面加上“圣母”两个字。读“Maryām”,你要朱唇微启,轻吸一口气,然后感受一股幽香从两唇间颤抖着涌出,你感觉你的下颌也随着最后一个尾音的出现而轻轻抬起,带着股矫揉造作的抒情腔调。然后你可以再矫揉造作一些,一本正经地说你的嘴里开出了一朵纯洁的百合花。
但读“Maria”,全在舌头的功夫,舌尖轻轻往上抬,像女人在床上微微抬起自己的胯骨,然后舌尖卷起猛地向后抽退,《聊斋》中的狐媚们原形毕露,要把书生的精气席卷而去,舌尖继续往前伸,是在寻找下一个落网的猎物。最后一个“a”,是让饱食过后的Maria们愉快地伸一个懒腰,张大嘴巴吃掉半朵香甜的云彩。在Maria们看来,交配过后的雌蜘蛛就是要把雄蜘蛛给吃掉,连饭后甜点都要三杯两盏,何况女人天生有第二个胃。
Maria可不是什么圣母,她是个染着红头发的异教徒,染成和雅典圣火一样的红色,然后一路直线飞行。在转机一次,睡了四个小时,两次被气流吵醒,喝了三杯红葡萄酒三杯淡苏打水,看了五遍飞机上的Mnu以至于可以一次不落地背下来,抑制了十五次抽烟的欲望,隔着机窗在白云上作画一次半,上了六趟洗手间之后,终于平安地抵达冰岛,钻进了雷克雅未克的蛮荒日落。
我第一次见到Maria是在雷克雅未克的一家叫做Paradis的青年旅社,那时她正坐在地上认真地往脚上套她的靴子。早晨六点,我抱着衣服浴巾洗漱用品打着瞌睡,准备去浴室洗澡,她就坐在拐角处,身旁散落着各种行李。她靠着墙,借着墙壁的助力,狠命地往脚上套着靴子,我从她身边走过,她停了下来,咧着嘴巴冲我狠命一笑。笑容牵扯嘴角,带动法令纹,颤抖鼻翼,牵动眼尾,波及眉心,让整张脸的音调都向上提了一个八度。我看到一个高音“Do”从她的发际线中央飞出,升到空中,圆圆的音符像生鸡蛋一样从中间缓缓裂开,孵化出更多蝌蚪似的音符,它们奔跑跳跃着排列成铿锵错落的乐章。当然这只是一种幻觉,真实的情况是我注意到她的鼻孔,因为笑而微微张开,像森林里的食人草,颤抖着触须微微张开捕虫瓶,分泌出又黏又稠的体液。这个过程极为缓慢,以至于它们的突然袭击总会让若无其事的猎物措不及防。就像我当时的样子。然后我注意到她右鼻孔上的鼻环,亮晶晶的金属环状物扎在因喜悦而膨胀的皮肤里,这让我觉得她是一株被驯服的食人草,至少是带着伤口的食人草。
在抵达冰岛之前,我从斯德哥尔摩坐船到赫尔辛基,Viking公司的大型客船,载着满满一船病入膏肓的酒鬼。从船头到船尾都散发着浓浓的酒精味。伏特加的干烈,威士忌的火焰炭味,杜松子酒的松香,龙舌兰的金属焦躁感,搅着整艘客船横对着水波,晕眩感一阵阵袭来。北欧的酒因为高额的税款所以价格昂贵,但斯德哥尔摩和赫尔辛基两地往返的客船上却长年卖免税酒。非节假日的时候,这里就是酒鬼们的天堂,买上两张不算太贵的三等舱船票,不为去看对岸城市的风景,连艳遇都不曾想,只为了一晚上肆无忌惮的宿醉,白天上岸睡觉,晚上再返航买醉。
船上不仅卖免税酒,还贩卖各种免税化妆品和衣物,船上有高档的海鲜自助,三层的大型赌场,当然还有小清新的歌舞表演。这艘豪华的客船,载着满满一船的冒险、博弈、贪婪和欲望,以及被生活厌弃的迷茫的人们,长年把他们的纵欲和醉生梦死开在精准的航线上。
全斯德哥尔摩的酒鬼似乎都聚集在这里,我像个异类一样略带警惕地审视周围。棕红色的木地板,两旁的高档餐厅、赌场和各种免税店,霓虹在闪闪发光,好像在某个繁华都市的街头,连头顶那一小抹天空似乎都可以伪造,画一朵小白云,再画一轮太阳,别忘了用粗彩笔画上金色的光芒,围绕圆心的射线,就可以把黑夜伪造成白天。但这一切都像是用火柴棒搭建的,我总觉得在那些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用以支撑全部的骨架,只是些小小的火柴棍,纸糊的房子、衣服,临时搭建的流动市场。或者是一种幻术,让人把废墟看成舞台,把白骨看成华服,把浪子看成圣徒,把奸情看成忠贞,把破铜烂铁看成五光十色——但酒鬼还是酒鬼,分离不出什么真身假面;我也被他们沾染上了酒气,以至于发起酒疯,说起胡话。
无法避开迎面走来的各色酒鬼,不正常的虚胖,身上脸上膨胀起来的肉仿佛用手按下去,就是一个永久的小坑,布满雀斑的脸,仅剩的几根头发和眉毛服贴在油腻的皮肤上,眼睛像褪了色的蓝玻璃绿玻璃和黄玻璃,陷在深深的无底洞里。他们总是左顾右盼好似吃了兴奋剂,很少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点上。常常在不适宜的时候露出诡异的笑容。颤抖着走路,像得了帕金森症,被轮椅推着走的人不在少数,硕大的脑袋歪在一边,怀里抱着酒瓶。在素以美貌著称的北欧,这满满一船外形怪异的酒鬼们,就像是社会淘汰下来的畸形儿,被驱逐在茫茫无际的波罗的海上。
免税店里,一对酒鬼夫妇推着购物车,似乎要把店里的每一种酒都买上一瓶。胸部已发育得极其丰满的少女,抱着满满一怀的酒瓶等待收银。我有些晕船,想想觉得还是应该入乡随俗,我在琳琅满目的果酒货架上挑了一小瓶粉红色的酒,叫做“Girl”,上面画着荔枝和葡萄的图案。裂开的鲜荔枝和饱满的葡萄,总是充满隐喻,闪着亮粉的瓶身让人误以为是香水。我似乎想象得出我喝下它的样子,那种香气会随着粉红色的液体流进我的血管,让每一个细胞都膨胀扩大,最后从张大的毛孔里流淌出来。
我抱着我的粉红色小酒瓶,像小女孩抱着平生第一条粉红色褶纱裙,躲开东倒西歪的酒鬼们,绕着旋转楼梯往下跑,一口气跑到我的舱位。我喝完了我的粉红色少女酒,然后一头栽在床上,无意识地跌入梦乡。
每一天,你都必须带着酣甜入睡。你不能把在白天萧杀而来的妒忌、怨恨和无名之火带进你的梦里。那会引起胸闷、耳鸣、磨牙、盗汗,那会像一把粗鲁的长棍伸进你澄澈的清梦里,在里面安插背叛、凶杀和奸情,把水搅浑,和成稀泥。或者像一把豁口的缝纫剪刀,把正叙的胶片剪成碎片,用透明胶带粗暴地包扎接口。所以,如果做不到睡前的愉悦,就争取做到睡前的忘我,喝两口小酒,假装坠入爱河,把你胸腔内的那颗躁动不安的肌肉组织泡在多巴胺鸡尾酒里,趁你酸软酥麻的心恢复意识之前,就烂睡如泥。
我第二次见到Maria是在Paradis的自助餐厅,当时我正一脸严肃地往一片烤面包上抹各种黄油奶酪和果酱。她从背后拍了拍我,晃着一头方便面似的红头发,问我要到哪里取自助的盘子,我指给她看,她一副“原来如此”的愉快模样走开了,走了两步之后不忘回过头来冲我眨了一下眼睛。这次我注意到她左下唇上的唇钉,像一粒银色的美人痣。
Maria说,你应该尝尝鲨鱼肉。
Rottnsharkmat,腐烂的鲨鱼肉,像在吃爱情的尸体。
你小时候一定中过《简爱》之类的毒,以为这世上真他妈的有平等之爱精神之爱。所以你得尝尝鲨鱼肉,我发誓你一辈子都不想碰什么他妈的爱情,就像你从来都不想碰你老爹的臭脚。
说这话之前,Maria刚同我嘲笑过我们的旅店名:“哦,Paradis!我从未见过比这更自大的名字!自大又无知!天堂是不存在的,倒是魔鬼常常有之。冰岛也不是天堂,你应该也经常看到那些魔鬼一样的少女吧,从来都不穿内衣,在雷克雅未克的大街上晃来晃去。”
Maria是个希腊的女画家,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惊奇。她浑身上下都在暗示着一位画家,否则这无法解释她编成麻花辫的红头发、百慕大般神秘的蓝眼睛、性感的唇钉、绣满几何图案的马靴、万花筒般变幻莫测的大方巾。我从来都不以为她是嬉皮士,虽然那些我在德国街头看到的成批成批的嬉皮残余们,他们也画着夸张的红色眼线,裤子、鞋子上缀满铆钉,穿着皮衣涂着紫色唇彩,但Maria没有他们那种无所事事的气质。Maria随时随地都有事情做。
没事做的时候Maria就抽烟,这也是在做事情。Maria可以把烟圈吐成各种奇异的图案,Maria说这也是作画的一部分,就像你小时候上厕所,便秘的时候会用意念去拼接马赛克地板上的裂纹,或者被大人逼迫午睡时,把窗帘上的褶皱想象成七个小矮人。她曾经和几个同行做过一次行为艺术,比赛吐烟圈,她说那就好比比赛吹泡泡,比的是肺活量和耐力,当然还有他妈的故作神秘的想象力。所以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只丑陋的鳕鱼,在发情期一个人孤独地潜在水底,鼓足两腮,咕噜咕噜地吹着泡泡。
什么都不做的时候,Maria说实际上她在冥想,她不用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一股新鲜的血流从脚底一路飙升,直冲向大脑的中枢位置。
“就像广场上的定时喷泉,”她耸了耸肩膀,“大多数人都喜欢这种俗气的游戏。有所期待但又志在必得,假装忐忑不安,实际早在意料之中。”
我告诉她在中医里,头顶中央的穴位叫做“百会穴”,长按此穴可以刺激头皮、缓解头痛、生发乌发。她饶有兴趣地听着,一本正经地用大拇指按住头顶,像在订一枚大头钉。“很痛,”她说,“不过很舒服。中医总让我想起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神秘主义,但巫婆的药汤和刀子总是很有用。”
晚上Maria带我去吃鲨鱼肉。“你肯定会喜欢的。”她把碟子往我面前推了又推。
腐烂的鲨鱼肉。冰岛人喜欢将死去的鲨鱼埋在地下三个月,然后取出来配合烈酒吃。我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白绵绵的肉里透着粉色,那种粉色像是被冻僵了,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福尔马林泡过的尸体。我差点吐了出来,赶紧喝了一口烈酒,酒精反复擦拭着尸体,那种腐尸的味道像被点燃了,一团火舌从喉咙间窜了出来,整个空气里都是尸体被烧焦的气味。
“印象深刻的味道吧?”Maria吐着烟圈,一脸得意地问我。
看我一脸抽搐的样子,她挑了挑眉毛:“就像是爱情,虽然最后会被恶心得要吐,但还是抑制不住想要尝一下鲜。可说不定你吃的就是别人的腐尸,别人早已厌弃不要的东西。这就是恋旧情的下场,已经埋在地下三个月的尸体,非要把它挖出来。本该下葬的感情,就不该让它爬过你的食道,钻进你的肚子,刺穿你的心。”
我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拿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下。我仰着头,玻璃杯的杯底与我的眼睛连成一条直接。透过那个晶亮的圆孔,我看到对面Maria的面孔被拉扯成奇怪的形状,她的瞳仁、声带、鼻孔、耳垂在摇晃的圆孔中交替出现,像融化了的水银不断向边缘扩散、蔓延。烈酒让我头疼欲裂,她摁灭了烟头,她是谁?为什么要带我来吃这么恶心的东西?
“我要让你做我的模特。”
模特?
“我画中的模特不需要对这个世界绝对冷酷,但一定要做到无所牵绊。你可以喜欢美食,但如果只能吃树叶,你也必须活下去,你可以喜欢华服,但如果只有一条围巾,你也要学会陋衫遮体,你可以贪恋爱情,但,一定不要只对一个男人太过死心塌地……我要让你牢记这种恶心的感觉,就像让你厌恶超过三个月的恋情,至少在我这24cm*19cm的画布上,我要让你提起忠贞不渝的爱情就胃酸翻涌。”
Maria是个红头发的反爱情斗士和纸上谈兵的理论家。我常常邪恶地暗自怀疑,她也许是个爱情实践中的低能儿,理论中的巨人、实践中的跛子,所以无比憎恨爱情。这一点我曾经试图从她的穿衣打扮中寻找证据,我从索引派和符号学的角度出发,将她系在脖子上的领巾解读为男性领带的变异,然后煞有其事地认为这看似是对男权的反叛,其实是和男权玩了场欲擒故纵的游戏,是对男性阳物的依恋和崇拜。事后证明我这一套说辞绝对是病入膏肓的教科书式的陈词滥调:
“哦,这个丑陋的东西是这次会议的主办方发给我们的,每一个与会者都必须佩戴,”Maria咬着指甲,另一只手绞着领巾的末端,“我可从没见过这么差的品味。”
Maria来冰岛参加一个国际艺术会议,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骗吃骗喝”。
“艺术家必须想办法搞到经费,没有钱是不能做艺术的。不要听那些历史书中的死人们瞎扯淡,后世的人们把他们当做卵形玻璃瓶,总往里面插剑兰、鸢尾、百合花,实际上那种瓶子是可以做尿壶的。”
Maria认为成功的艺术家都有着玩世不恭的性格和八面玲珑的处世态度,“我必须为自己找到买家,我不做赔本生意,”说这话的时候我和Maria坐在冰岛GoldnCircl之旅的巴士上,“但我是有艺术理想的。”她打开一罐坚果,把瓶子递给我,“要不要来两颗?”
从早上八点,这辆旅游巴士就带着我们一路奔波,那时天还擦黑,冬令时的雷克雅未克,要到上午十点半左右天才发亮。我先在车上睡了一觉,然后Maria把我摇醒,让我去看窗外一望无际的苔原。孤独的异星球,窗外的景象就像是不断切换的电脑屏保,从苔原换到海岸,从海岸换到崖壁,从崖壁换到冰川,我想拿出鼠标轻击左键让画面定格,或者击右键选择“目标另存为”,让它们以芯片的形式储存在我的大脑里。冰岛的景致总给我世界末日的感觉,它不是世界末日的终点,它是世界末日到来时人类应该逃往的地方。所以它的美像一个异星球,浩瀚宇宙中的一个碎片。
同车的一群美国人,看到奇异的景象就会发出“MyGod”之类的感叹声,他们坐在车尾,收集各种尾气和二氧化碳,制造各种闲话和噪音。
“我不喜欢美国人,他们是绝对的unducatd。”Maria晃了晃瓶身,拣出一颗榛子丢进嘴巴里。我也不喜欢美国人,我曾经在葡萄牙的里斯本和一个醉酒的美国女人大吵了一架,是清晨六点钟,我本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被那个可恶的女人弄得一嘴酒气和满肚的玻璃碎渣。所以,当后座的美国人每一次因为窗外的美景而发出动物般奇怪声音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说上一句“Shit”,Maria则是吃一颗榛子,用她尖利的白牙齿狠狠地咀嚼着。
“你现在吃东西的样子像只愤怒的野兽。”
“你像只受了伤的发情的母狮子。”
Viking客船终于在第二天上午抵达赫尔辛基,我和那群酒鬼一起下了船。整个赫尔辛基被大雪覆盖,像摆在橱窗里的姜饼屋。我和那些酒鬼唯一不同的是,晚上他们要回到这里,乘坐返程的客船,然后又将是一晚上的醉生梦死。而我要在赫尔辛基过夜,然后赶早班飞机飞往冰岛的雷克雅未克。
我在赫尔辛基的青年旅社住下,我的室友是个俄罗斯老女人,留着假发一样的白金色短发。我推开房门的时候她刚刚外出买橘子回来,她买了整整一袋子的柑橘,放在暖气片上。我放下行李的时候,她正开始剥第一个橘子。她的话不多,她说她来赫尔辛基做生意。我盯着她的头发,心想如果这是假发的话这材质该是化纤丝还是真人发丝,我总觉得她是个丧偶或者离异的悲伤女人。
我想着要如何打发在赫尔辛基的时光。我把塞在背包里的各种赫尔辛基旅游宣传册倒在床上,它们都是我在客船上拿到的。船上有一位很绅士的waitr,在我下船的时候,他戴着白手套的手递过来这厚厚的一沓册子:“我想你肯定需要这些,亲爱的女士。”
我开始翻看它们。那个俄罗斯老女人开始剥第二个橘子,房子里充满了橙色水果的味道。我想象那些香甜的汁液以怎样的速度渗进她的指甲缝里,就像小时候用指甲花染指甲,用捣蒜罐把指甲花捣碎,加盐,调和,取少许覆盖在指甲上,用纱布包扎,老老实实地睡一晚上,第二天醒来就能拥有红彤彤的指甲以及成为一个女人的梦想。
我去了中央火车站,那里有许多像我这样无所事事的人们,看报纸的中年妇女、抽烟斗的老男人、谈情说爱的小情侣、双手抱肘倚着墙壁一言不发的年轻女孩。赫尔辛基的居民都长着张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的脸。我在中央火车站里踱来踱去,室内温暖如春,那种温暖的感觉黏住我,我像被时间的门缝卡住,和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们一样,我们站在时间长轴中那一个最尴尬的位置。我们像在等车,但列车迟迟不来,我们被遗忘在车站的一角,还得继续等,时间就这么混过去了。
我说过,我第一次在雷克雅未克的Paradis见到Maria的时候她正坐在地上穿靴子,不过我没说那天恰好是2月14日,情人节。在那之前我刚和男友分手,在赫尔辛基的中央火车站,我打电话给他,我已经很久没和他打电话,长时间的旅行让我们疏于联系。但那天下午我的心砰砰直跳,花店里的老板娘用一种忧郁的眼神隔着玻璃打量我。我总有某种预感,小的时候我就对自己的第六感深信不疑,我听得出那些完美措辞背后的掩饰和躲闪——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我对蛛丝马迹的追问下,他终于吐露了实情。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那一瞬间我还是无法接受他的背叛。
天突然就黑了下来。那个下午,我突然蹲在温暖如春的中央火车站里,开始无声地哭泣。花店老板娘悲伤的眼神一直从背后注视着我,无数只脚飞溅着融化的雪水从我面前经过。那天的中央火车站在我的记忆里是两种颜色,白色和黑色,雪白如童话,铁黑如梦魇。
所以我第一次见到Maria的时候,我的满脸沮丧,被她一眼看穿。我希望她捕获我,张开她的捕虫瓶,分泌黏液,为我布下天罗地网。一个垂丧的小女孩渴望被某种坚韧的力量所捡走,让我加入黑暗组织,让我从此心如死灰刀枪不入。不管是否有毒,只要能让我重新站起来,而Maria恰好就是那股扑面而来的力量。
“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是那只受伤的发情的母狮子。”
Maria把头转向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一眼看穿你,你这只在情人节迷路的小白兔。”
“所以你带我去了市区的湖边。”
“带你去湖边喂鸭子,让动物之爱为你驱走忧伤。”
“你的业余爱好是收留失恋少女。”
“训练你们,让你们坚强起来,与男人为敌。”
Maria略带嘲讽地说道,把相机镜头对准了我。
“我喜欢你生气的样子,这比沮丧有力量得多。你可以再生气一点,再生气一点,我要把它拍下来,回去做绘画的素材。”
Maria转身把相机架在前座的椅背上,对着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风景迅速按下快门。
“我拍了一群马。”Maria面露欣喜。
我凑过去看,取景器里,一群小马正在过河,阳光被折射成浅浅的金褐色,每一匹小马身上的颜色似乎都在发光,白色、棕色、黑色、咖啡色。这些色彩聚焦在一起,融化凝结成Maria因兴奋而熠熠发亮的瞳仁。
“太可爱了,我要把它拿给我女儿看,她肯定很喜欢。”
“你有女儿?”我一脸惊愕。
“当然,我有个九岁的女儿。”Maria若无其事地把相机重新架回到椅背上。
“我是个母亲,但我可不是什么妻子。”看我一副脑震荡的样子,Maria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婊子Maria竟然有个九岁的女儿,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盖策”是冰岛最有名的间歇泉,间歇泉就是间歇喷发的温泉。这个泉在平静的时候,是一个直径20米的圆圆的水池,清得发绿的热水把圆池灌得满满的。我们围在圆池周围等待温泉喷发。冰岛拥有丰富的地热资源,这个区域就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温泉池,像是童话里巫婆的厨房,炉子上架着一锅一锅翻滚着的药汤,咕噜咕噜地向上冒着绿色的水泡。
Maria戴着一顶五颜六色的毛线帽,像是把希腊的夏天搬到了头顶。但她还是不停地自语道:“冷啊冷啊,真是太冷了。”
十几分钟之后,圆池中央开始躁动,小水泡越集越多,咕噜咕噜炸开锅的声音像是水怪出现的前奏,我在心里嘀咕冰岛的水怪会不会是一副白面白发白衣飘飘的模样,突然一条碧绿色的水柱冲天而起,到达顶峰后便筋疲力尽,向四周扩散着倾泻下来。数十秒之后,水池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二十分钟之后,它还要再喷发一次,”Maria懒洋洋地说道,“每隔二十分钟,它都要喷发一次,从不例外。”
Maria把身体往衣服里缩了又缩,“这就如同爱情,你看它们卯足气力、躁动不安,因爱情分泌的激素而心跳不止、悸动颤栗。终于按捺不住喷发一次,不过数十秒的功夫,之后便是无止境的乏味和厌倦。遇见心动的人,再喷发,再平静,爱情就是他妈的无休止的重复。所以我不相信爱情。”
“你应该也遇见过让自己心动的人吧?”
“但我及时发现病情,自我医治,最后痊愈出院,终身免疫。”
Maria点燃了一支烟,“你不要以为我是爱情的受害者,是一个不敢再爱的人,我只是真的对爱情大彻大悟了。”
我还想追问些什么,Maria突然扳过我的脸,“你的眼睛太圆、眉毛太淡、鼻尖太翘、唇色太深、耳垂太软,你的整张脸都太过柔和。我会在画布上把你的五官重新组合,让你看起来更绝情残酷些。”
晚上结束旅途回到市区,我和Maria走着去教堂。雷克雅未克的夜,天空像被泼了天蓝色的墨水,那种浓重的蓝色向地面上的物体蔓延浸染着。维京人的教堂高高地伫立在天鹅绒温柔的夜色里,奇异的形状,像两把背靠背密合在一起的竖琴。
明天Maria就要离开,带着她编成麻花辫的红头发、绣着几何图案的马靴、闪闪发光的鼻环、小马过河的照片、像刀片一样锋利脆弱的嘴,回到她日日思念的温暖的希腊。她将不再会冻得瑟瑟发抖、泪涕横流,像这样一个略带忧伤的告别的夜晚。Maria总有办法将忧伤驱逐。
“维京人把教堂建成这副模样,说明他们本质上就是异教徒。如果你白天推门而入,准会看见那些红头发绿眼线穿透视装把十字架埋在乳沟间的女孩子们,她们信仰上帝因为她们不相信爱情。爱男人还不如爱上帝,上帝是童男,所以上帝永远都不可能离开她们。”
这是Maria同我说的最后一段长篇大论。之后她就带着她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销声匿迹了。临别前她写了邮箱和个人网址给我,“网站上有我的画作,为你作的那幅画我也会放在那里,不久你就会看到。”我记得夜色中她的鼻环和唇钉,她的绿指甲,她刻薄的眉骨,单薄得一如她发抖的肩膀。
没过几天我也离开了冰岛,期间我独自去了蓝湖,当汽车开上公路的时候,两旁的景致开始变得荒凉,一望无际的火山熔岩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植物。直到看到史瓦特森格尼地热发电厂三根巨大的烟囱时,司机告诉我,蓝湖,就在那一片黝黑的山熔岩之间。白中透蓝的温泉水,并不清澈,但绝不浑浊,60摄氏度的高温蒸腾起来的热气让湖面上笼罩着一层氤氲不清的浓雾,空气中有硫磺的味道。湖底因为沉淀的火山泥而滑如丝绸,围在湖边的黑色熔岩石墙,上面覆盖着皑皑白雪。
沉积岩,火山爆发,熔岩残骸。Maria所说的爱的尸体。
那天,我把自己埋在蓝白色的温泉水里,和所有人一样,身上和脸上涂满了富含矿物质的白色硅泥。闭上眼睛,我深信我看到了Maria,她站在奥林匹亚圣山山顶,穿着盔甲手持盾牌和长矛,小亚细亚的海风吹拂着她火一样燃烧的红头发,她开始助跑,脸上的皮肤在奔跑的过程中坚硬成一尊雕塑,她嘴里嘶喊着,手拿长矛高举过头顶,向后迎风拉成一副弓状。
我恍然睁开眼睛,我不敢往下看,我不敢看那一幕,我害怕看到Maria摔下山崖。
但Maria不会,Maria是有着纯正血统的女战士,亚马逊族的后裔,发源于小亚细亚蓬托斯的特尔摩冬,长年在峡谷和森林中奔跑,擅长骑射和打猎。为了方便投掷标枪和拉弓射箭,亚马逊族的女人们切掉自己的右乳房。她们用湖水洗涤自己的身体,获得心灵上的澄澈。Maria的一生都在拉响警戒、准备战斗,Maria和她的族人们无坚不摧。
二十天之后,我终于在Maria的个人网站上看到了她为我作的画。那时我已离开了冰岛,并且接受了男友的忏悔,和他复合。
她果真重新组合了我的五官,我的脸从高空俯瞰就是一张冰岛地图,我的眉毛是黑褐色的山脊,我的眼睛是低陷的温泉,我的鼻子是冷峻的冰川,我的嘴巴是蜿蜒的峡湾,我的耳廓是一把侧立的刀锋。我果真变得冷淡无情,一如Maria希望的样子。可现实中我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让她大失所望。
那些组成我面部的色块,像是显微镜下的微生物,色彩斑斓,但又让人作呕。
毫无疑问,这是典型的Maria风格,自鸣得意的婊子,厚颜无耻的天使。她曾苦口婆心地劝我放弃爱情,可我终究没出息地举双手投降。我终究没被她捕获,而是重新成为男人的猎物。可我感谢Maria在那个黯淡的情人节里拯救了我,在一个叫做Paradis的没有天堂的地方。她是Maria,是舌尖的三次运动,是欲望,是挑逗,是口无遮拦,是无所畏惧。她不是Maryām,不是圣母,她是母亲,人间的母亲,她头顶自有天堂。
本文发表于《萌芽》年一月号。萌芽北京白癜风治疗最好的医院在哪北京中科白癜风医院爱心公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