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于草木之间
长时间沉浸于植物之间,观察它,欣赏它,思考它,因它们的美丽而惊异,为它们的命运而忧伤,渐渐会生出一种从植物出发的立场。在对植物的观赏中,你会发现,一种植物,即使再琐屑再卑微,都有着惊人的美,且不可替代。流连其中,常常会惊异于自然造化的不可企及,让人从而变得平和,变得谦卑。写作此书的那段时间,是我有生最为心气平和、充实快乐的日子。
——谭庆禄
马唐草
植物都是很聪明的东西。
比如蒺藜为什么生刺,海棠为什么艳丽,都不是没有缘由的。就说紫叶小檗吧,路边的绿化带里,随处可见的一种植物。它的叶子紫红,枝多利刺,果实呢有点儿像枸杞。这样的红果总是很诱人的,但是人,还有其他哺乳动物的肠道太长,如果果实被人或动物吃掉,穿肠而过的种子就会失去活力。因此,它就将果实进化得让人类感到苦涩难耐,借此逃过灭顶之灾。其果实的色彩同样会吸引鸟类。鸟没有味蕾,不会因苦涩而拒绝,它们肠道也短,不会破坏种子的活性。这样,它便借用鸟的翅膀,四处散播繁衍,扩大着自己的种群。
谭庆禄先生对草木有情有义,能够理解它们的小狡狯,体会它们基因传递的苦心,愿意站在它们的立场,甚至能原谅它们的任性与乖张。
灯笼草
退休后,谭先生的精力大部分放在“拈花惹草”上,且随时记录下他的草木情缘,这些年,已为上百种草木写作“传记”,年其中一部分集结成书出版,即《东乡草木记》。该书获得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艺奖(山东省政府最高奖)。
谭先生对草木的感情是有渊源的。
谭先生生于乡村,有与植物相亲相近的天然便利。冲幼时代,遇上饥荒,母亲在田间掰来的几个高粱乌霉,是他记忆中“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今天,看到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子,他会想起“天地间最环保、最美丽的包装纸”——麻子叶……
今天的故事,是关于他与草木亲近关系的。
马唐草
苦涩:爱恨交加的铁苋菜
饥荒年代,粮食匮乏,于是,野菜便担当起了它们力难胜任的果腹的重任。
其中,铁苋菜,是谭先生吃得最多的一种野菜。其实铁苋菜并非工苋菜,口感远远不及真正的苋菜。可那几年,这种东西长势特别好,田间地头,满畦满垅,到处都是,外出寻菜,唾手可得。拔回家,洗洗,剁碎,就可以作馅,用粗粮面包qiliu。
这种野菜涩干而硬,实在让他难以下咽。相比母亲包出的精美浑圆的qiliu,他更愿意吃奶奶所包手痕累累的。奶奶包的皮稍厚一些,菜略少些。
有那么一两次,外面的皮儿实在就不下里面海量的铁苋菜,他曾偷偷跑到一边,把qiliu里面的菜倒掉了一点点儿。当时,他深有可耻的感觉,所以一直羞于语人。
紫叶小檗
在谭先生的记忆中,还有很多野菜与他的存活发生过关系,如涩荠、苦苦菜等。最令谭先生牵念的,是麦田中生长的花地菜,后来知道它大名涩荠。这种野菜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拔一些嫩的涩荠与玉米面掺和在一起,就可以蒸窝窝头,很好吃。可惜的是,如今在聊城一带,涩荠已经不多见了。
最初,所以要为这些寻常草木作传记,其中动因之一便是,他发现这些与他的苦日子纠结过的植物,现在很多都消失了。除了涩荠,还有米布袋、乳苣等,他一想它们,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伤感。他想,等孙子长大了,和他说起,故乡有一种野菜,叫做花地菜。如果孙子反过来问,果真有这种野菜吗?他将无言以对。
它们虽然卑微,虽然琐细,却确曾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过,与这一方百姓的日子发生过确确实实的关系,它们不应该被埋没。记录它们,为的是让人知道,这些东西它确曾存在过。
铁苋菜
欣慰:满怀敬意的马唐草
“文革”来临时,谭先生在上小学五年级。
此后,他的学业便没再正常过。割草拾柴,成为他的一项日常事务,在学校里学农,回到家里干活。
乡间田野上有一种草,谭先生与之打交道最多。乡人管它叫“热草秧子”,多少年以后,费尽了周折,才终于知道热草秧子其实就是植物志上禾本科植物,叫作马唐。
马唐夏季长得快,田间也多,牛羊很爱吃。尤其是,这种草晒作干草,做牲畜的冬粮。这是当时农村用途非常大的草,是草中的上品。谭先生将割取这种草视为自己的荣誉。为生产队喂养耕牛的,是他的二伯。牛喜欢吃马唐,牛高兴。牛高兴,二伯就高兴。假若哪一天,他割到的是牛不爱吃的草,二伯的不悦便会写在脸上,尽管好脾气的他从没当面责怪过谁。
他现在回头再看,对马唐的喜爱,已经不仅仅是出于功利的原因。作为一个割草人,他眼里的马唐,有柔韧的身躯,老来又有暗紫色的茎,满身洋溢着美。马唐是他眼里最美的草,他割取它们,又爱怜它们,尊重它们,就像作家海明威笔下的猎手,对作为猎物的狮子充满了敬意。
这种和他的生活轨迹有过交集的马唐,现在还有,而且很普及,无论乡村还是城市。谭先生看到它,就如看到了久违的老友,就会想起苦涩而忧伤的童年,乡愁像酒,人就像醉了一般。现在,虽然他已经有几十年不拔草了,看到马唐,还是情不自禁地跃跃欲试。
紫叶小檗
体悟:愿为草木做代言
“文革”结束,谭先生离开故乡,来到城市生活。他从此得以告别饥饿,也告别乡村,告别了与他朝夕与共的寻常草木。
有一段时间,他确实不再关心庄稼,关心杂草,他的心渐渐为另外一些事情所吸引。他曾经从教多年,但一直觉得,传道授业对他来讲总是有点儿隔,不及割草种田更加心中有数,得心应手。终于有一天,少年时代养成的草木之爱,渐渐苏醒了。好在他生活的城市,本身就与乡村不远,更兼他多少年来,一直居住于城郊。这似乎也是一种天意。
他认为,世间草木,没有一种是不美的,无论它多么卑微,多么细小,无不各擅其胜,各有其美,从根本上说,并无高下之分。
就说黄花蒿吧。在乡下,人们蔑称其为“臭蒿子”,气味难闻不说,且牛羊不肯吃,鸡鸭不肯啄。就这么一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东西,屠呦呦却从中提炼出了青蒿素,在人类对抗疟疾的征途中,迈出一大步,拯救了上百万人的性命。
一个物种能够历千百万年繁衍至今,必有其绝技在身。这就是草木的生存智慧。比如蒺藜,它的种子满身长满刺,以此警示人类“别动我”。鬼针草的种子、苍耳的种子、虱子草的种子,即使是有些无赖气,它们黏附于人或动物身上,强使你带它去别处生根发芽,当然会给人带来一些不便,但在谭先生看来,这都无伤大雅。而一些植物有毒,它们不过以此来保护自己的种子,它又不曾追着撵着去毒你。在谭先生看来,也就无足深怪了。
谭先生热爱草木,理解草木。在他看来,植物,没有一种是多余的。站在人的角度,除草有天然的正当性,有其深厚的道德基础。然而换一个角度看,则野草也不过是长错了地方的植物。
与草木交流多了,自然而然就会倾向于草木的立场。草木的立场与人类的立场好像有些矛盾,其实,对于简单功利的人类立场,草木立场,甚至可以说,是更有远见的人类立场。
和人类一样,植物为生存历经了艰难的努力。在《东乡草木记》中,他写道:灯笼草在吾乡的沦落与消失……果实的精美,或者也是灭绝的因由之一……人见人爱的结果,就是人见人摘,于是种子难得成熟,基因传递的链条也就中断了。
出于尊重,对每一种草木的书写,他都字斟句酌,查资料、请教他人,不想象,不杜撰。本来,这本植物传记仅是如实记录他的植物经历,没想取悦于人。获得泰山文艺奖,在他的意料之外。
哪一种草木不是经过亿万年的进化才形成的,却不知道在哪一天就要永远地消失了。他常常为此忧虑。目前,其第二本植物传记《东昌草木记》已经完稿,他要继续挽留最美的人间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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