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民卷二8

8.纠葛

陆同彪押着冉岩生和荆叶儿,回到黄荆盖,不久就病倒了。居然一病不起。荆成树和黄玉容费尽了心力,找到无数单方儿,又把保存多年的珍贵药材拿出,均无大效,眼看他往黄泉路上走,却回天乏术。陆同彪临终前,死死拉着荆叶儿的手,交待给荆成树;不愿意扭头看冉岩生半眼,把眼睛一闭,撒手就走。荆叶儿同冉岩生号啕大哭,为陆同彪搭起灵棚,披麻带孝,把他埋葬在后山坡。迅速办完了这桩后事。黄玉容理解,陆同彪拉拢叶儿和荆成树的手,是要荆成树照顾,莫让叶儿妹崽遭坏人欺负。

冉岩生虽与荆叶儿同居,因为没有正式结婚,被荆成树排斥在荆家寨外,不允许来尽半子之责。他气得一肚皮火气找不到出处。办完丧事,冉岩生回去找到荆成树,说荆叶儿已经成了自己的婆娘,正式提出要择日跟荆叶儿结婚。

荆成树有些鄙视他,就要竣拒,想起荆叶儿可怜,结盟三兄弟,就他一条根儿,下决心要把这根弯树儿掰伸,就说:“岩生么,你跟叶儿好,我们不应该阻止。”

“谢谢荆叔,谢谢荆叔成全我跟叶儿。”冉岩生不料他会这么说,喜出望外,要一箩一箩的,多倒些恭维话给荆成树听。

荆成树立即打断了:“但是,成家立业,你想成家我赞成,你立的业在哪里?”

人无本事、家无产业,再如何迫切,确实没得接媳妇的资格。

冉岩生哑了,可他脑筋转得极快,晓得荆成树这是有所要求了,立即提问:“荆叔,你要求我么个立业?”

荆成树赞赏说:“好,你娃娃是聪明人,陆同彪临终,告诉我,往后叶儿就是我的亲生女儿,任随我主张。”

冉岩生暗骂自己倒霉,口里却说:“哪就好,荆叔对待我,不就是跟亲儿子一样的么?”

荆成树就要套出他这句话,立刻回应说:“你说得对极了,我还是那句话,你打完十万个树窝儿,我就把叶儿嫁跟你当婆娘,少一个树窝窝儿都不得行。”打十万个树窝儿相当于开荒二百七十亩。

冉岩生想不到还要打树窝儿,争辩说:“你那树窝儿都打完了,么个提这条件?”

荆成树这两年忙昏了,果然是打完树窝儿了,得另谋它法,制服这条犟牛儿,想想说:“好么,我换个方式,你去帮我管速生苗圃,要是丢了一根苗苗,自己滚出黄荆村;还有,山盖规矩你晓得,屋里老人死了,两口子百日不同床,你敢来扭我屋叶儿,老子拿把砍柴刀,割了你胩下那对狗卵子。”说完,他倒背着手,转身就走。

冉岩生连伸几下手,很想拉住他,又不敢拉,更不敢讨价还价,只好自认倒霉。荆成树这话有承认两人事实婚姻意思。冉岩生又很得意,可他恁格霸道,真要正式结了婚,那不是自己编个笼口,让荆成树牢牢地套起么?

次日起,冉岩生成了护林员,日夜替荆成树照看速生苗圃,把荆叶儿丢给黄玉容照管。

荆叶儿心下忐忑不安,打了一背篼猪草,回到屋里,怕见脸色黑黑的荆成树,总觉得他就像一只金猫,自己则是爪子下的猎物。她寸步不离黄玉容身边。黄玉容反倒奇怪了,问她啷个不跟冉岩生出去对歌,难道你们跑出去恁久,还兄妹相待?

荆叶儿含羞带愧地说:“妈吔,出去就出去,么个对歌跳舞?”

黄玉容相信了,夸奖说:“我屋妹子,心头想个么,就做么个,经得起考验。”

荆叶儿不敢多提跟冉岩生下山那事,拱到黄玉容怀里,脸儿深埋她胸前,连呵带哄说:“妈,婆婆说过的,你年轻时候,是武陵山的一支花,苗家汉子来对歌,就像蝴蝶盯到映山红,个个都舍不得走开,是不是呀,我的妈!”

荆叶儿两声妈一喊,黄玉容心里怪自己失格:三四十岁了,还跟个妹儿稳不起,不觉脸一红,幸好炭火映着,看不出来。她掰起荆叶儿姣好的脸庞,仔细审视她那长圆长圆的脸蛋儿、微黑细腻的皮肤、深水潭一般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嘟成弧形的小嘴儿,说:“妈老了,好女不提当年俏,哪像叶儿,开花开朵的好年龄。”说得荆叶儿既不好意思又洋洋得意。

荆叶儿到底不放心,大眼睛扑扇扑扇的,冲着黄玉容:“妈呃,你猜测呀,岩生,岩生哥说的么,他老汉跟荆叔、我老汉结拜了兄弟,是不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黄玉容想到荆叶儿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有些事应该跟她露点风风儿,免得他们出了事后悔,会怪责自己:“叶儿,你岩生哥的爸爸死得早,他刚会走,我和你荆叔看这儿娃可怜,收留过他几年,后来他听旁人闲话,说你荆叔跟他老汉的死有关,硬跑到昆明去找亲爸爸,回山后就不肯落我的屋了格。”

荆叶儿好奇:“莫非荆干爸跟冉大伯有仇啊?”

黄玉容不容置疑地否定:“根本就没得!你干爸和你亲爸,还有岩生的老汉,是兄弟伙,好得穿一条裤儿都嫌宽的么!”

荆叶儿故意问:“真的呀?”倒会装痴装傻。

黄玉容听荆叶儿反复打探上辈人关系,还有些莫明其妙,随即想明白了,是侧面来问,荆成树为么不允许她跟冉岩生结婚,要对他出恁大的难题!不禁暗骂荆成树:“这个死脑筋,自家妹崽跟儿娃,管恁多啷个,难道还另有打算?”

荆叶儿跟冉岩生跑了之后,黄荆盖上,就有人说荆成树,把姑娘硬逼走的,多半对翠妹子有啥子想法。为啥是对冉明翠有想法呢?翠妹子是冉岩生的姐,入赘他屋做女婿,不是乱了辈份的么!黄玉容不相信。后来冉明翠一走,谣言不攻自破。荆叶儿回来了,荆成树又不允许她立即跟冉岩生结婚进屋,把黄玉容搞糊涂了,这样子做法于理于情,横顺都拿个把柄跟别人捏的么。

黄玉容决定,跟荆成树好生谈谈,要说服他。

夜色如巨大无比的蒸笼,死死地扣住了黄荆盖,使得这个中秋夜有些闷热。草间蚊子嗡嗡飞个不停。树上歇的那些倦鸟不叫,却偶尔咕地哼一声,似在求偶。人不去走动,拿扇子悠悠煽风,撵走蚊蚋,也能凉快之后入睡。

吃过夜饭,黄玉容忙着喂猪,只穿一件汗褂,就去剁猪草。她拎起一背篼蒲公英牛舌片野蒜苗和牛皮菜,丢到地坝中间的石槽里,大把按在菜墩上,操起菜刀,嚓嚓两刀,先切掉两边的须叉。然后左一刀右一刀的散切。轻重与间隙中音合拍。黄玉容手脚麻利,嚓嚓嚓一片骤响,飞快把手里的猪草切完,再换上一把。

荆成树最近有些茫然,荒坡开完了,树苗齐刷刷的长了起来;但是村长冉国海不跟自己一条心,很多事不经过自己,就作出决定,弄得自己不知所措。荆成树拿起一把蒲扇,走到黄玉容身边,扇几下,拍拍她赤裸的膀子,把蚊虫吆开。

黄玉容试探着问:“草药,叶妹儿说,她跟岩生进了城,没得不规矩的地方,岩生在建筑工地当保安,她在歌舞厅唱民歌,都是正当职业。”

荆成树根本就不相信冉岩生,附带对荆叶儿说的那些话,也是半信半疑的,叶儿虽是陆同彪的亲姑娘,毕竟跟冉岩生恍过,山妹儿性子野,么事不敢去做?所以对黄玉容说情的言语,听了就听了,哼哼几声,有气无力的,算是答应晓得。

黄玉容满以为他要说么,好久不闻他出动静,心里有些气,提起菜剥刀,铮地剁在菜墩儿上面,问:“你不同意我的话是么?莫非讨嫌自己的姑娘,撵了岩生,还要撵叶儿?”

荆成树否认:“你乱说,叶儿是陆猎的女,我亲姑娘,凭啥子撵她?”

“你不撵她,么个不信她出去不做坏事?”黄玉容逼着荆成树信,荆叶儿跟冉岩生出去一年多,就跟城里人到处旅游一样,吃也吃了,耍也耍了,没有做出越轨之事。

荆成树暗笑她太天真,不过,没有嫁人的妹子,哪个爸爸妈妈都不肯承认她偷吃了禁果。只要没有做个娃儿怀起。外人看不出,自家亲友不愿意揭穿,有个啥子关系。荆成树伸手扳住黄玉容的肩头,拉到眼跟前,眯起眼睛打量。

黄玉容显得容光焕发。

他决定教教她,现在是干部家属,不能恁个口无遮拦,想到啥子都敢说,就劝:“容妹子,你当妈好多年了,也有亲女,么个就恁沉不住气,相信不相信他们一回事,他们办过事、骚搞没得另一回事,较个么真。”

说完,松开手,抱起切碎的猪草,丢进锅里煮潲。

黄玉容白日串寨子,受到无数冷嘲热讽,听了很多闲言碎语,故而十分委屈,硬扭过身子,对着荆成树,引发一阵数落:“你莫要一天撵这个撵那个的,出去听听群众的意见,都说你人话不听偏听鬼话,弄得来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

荆成树把腰杆一挺,说:“我荆草药,行得正走得直的,半夜不怕鬼敲门,更莫说听么鬼话!你莫信,他们是嫉妒。”

黄玉容说:“我不是嫉妒,心里有数。”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的,语气却鬼气森森,好像捏得有荆成树的把柄,或者发现他当真做过见不得人的错事。

荆成树晓得她在试探。

当然,黄玉容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性子人,外头听到么个,回来就说么个,话在口里头不会转弯儿,没得坏心眼,只好劝她:“你莫听别人嚼么子屎蛆,莫信哪些!”

黄玉容提起刀,又要剁猪草,把椅子挪到他对面去,气愤说:“别个不一定嚼牙巴,恐怕有好几成是真的。”

荆成树心想:“怪哉,平素里说么个事情,活像竹筒筒倒豆子、生怕逡得慢,么个今晚黑玩起深沉,说话吐一截吞一截的,怕是真的出了个鬼的哟,慢点,慢慢问她。”

闷葫芦装药都抖得出来,何况这婆娘还是个敞口木桶,他继续闷不吭声,听她吐些么的。

眼见荆成树人坐拢,还是不开腔,黄玉容真的是不吐不快,她说:“荆草药,做人须有良心,走路才不怕摔崖崖,吃饭才不怕牙巴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儿。”

“来了,有大名堂。”荆成树心想,不接腔。

黄玉容急了,就指责:“荆草药,你格老子的,硬是沉得住气,上一回要卖婆娘儿娃,还诳我是假的,这一回,把大姑娘都吓起跑了!”

“症结原来在这里!”荆成树晓得出鬼,心里火烧火燎的:“我说婆娘呀,你硬没得个脑壳唢?男人的正经话你偏不听,要信背时丧气鬼话。么个吓起跑了?陆猎反复几年去找,云贵川陕哪处没有走交,几回盯到影影儿,过去就不见人!”

黄玉容是正话反说,根本不在乎:“没得哪个乱说陆猎,村里的人都是乱猜么?我劝你一言,人家说得不完全没得道理,屋里头突然丢了个标致大姑娘,你又不理不睬的,不当各人女儿对待,没有喊三亲六戚找人,别个相信啷个。”

这话中,是说荆叶儿,不是荆成树的女儿?不是女儿是么样?人在世上走,谣言朝朝有,还得说个一清二楚。荆成树反问:“不是我姑娘,会是么个?”

黄玉容要帮荆叶儿,越益说得肆无忌惮:“那些婆娘说,叶儿怕遭你骚搞,出去躲你的。”

荆成树勃然大怒:“放你妈的屁!黄玉容,我看你迷魂汤喝得多了,请起黄鼠狼当神佛信!我荆草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从来不欺男霸女,莫非还要骚搞盟兄的妹崽?叶子现在姓荆,叫荆叶儿,是我荆成树的亲女!我来问你,老子下作得跟妹崽乱来?你说!”

黄玉容话锋陡转:“我晓得你正派,翠妹子都不要,只是你不同意叶儿嫁岩生,山寨里头,谣言多得很呃。”

到处谣言害死人。

可是,荆叶儿嫁了冉岩生,谣言就嘎然而止?确真如此,谣言的来源就有些令人起疑。

荆成树才明白她故意讲歪话,哭笑不得地说:“你有话就说么,搞些二胡拉,不是要我的命么。”

黄玉容眼里流波频转,说:“要命不是这个时候。”

荆成树跟她明说,不是反对他们结婚,是要夹磨冉岩生,收了他的魔心,留在盖上,好生帮自己种树。

黄玉容这才恍然。

荆成树帮着切好了猪草,跟着还要煮出来,然后才喂猪。煮猪草极为烦琐。他喂了四头猪,每次煮潲,要用五尺径的特大号锅,满锅猪草泔起了,会捂得发黄酸臭,必须一层一层的加草添糠。先把底层的水烧开,加上半撮箕碎包谷,煮开了,铺层猪草,再烧开,加层空壳。加到上面那几层,烧开的猪潲,翻滚不起,噗噗地往上鼓泡儿,才可以盖上锅盖,闷煮三至五分钟,揭开锅盖拿铁铲抄翻。抄潲那声音,哗吱嘎,哗吱嘎,尖锐刺耳,仿佛铁片刮锅,没有多少人受得了。喂猪时,黄玉容过来帮忙,一桶桶的往圈里提潲,提拢了,哗地倾倒进猪槽,空手拍桶,口里还喏喏喏喏的叫唤。

猪儿围拢了,叭嗒叭嗒吃那食儿,听进他俩耳朵里,如同哼唱美妙的山歌,天大劳累会丢得一干二净。

冉岩生照看苗圃,连自己都想不到,有恁舒服。一切都不要他自己动手。比如淋粪浇水,通知荆成树,派几个工,就有山民来把事情做了。冉岩生不仅是甩手掌柜,还成了监工,要在派工条上签字,哪个山民做得不好,有权力扣掉他们的工钱。

这两百亩苗圃是用老山树种育成的,县林场专门派工程师来指导,选择近水的地方,把泥土筛了三遍,兑了牛羊粪,掏成整齐的厢行,树苗儿长得又壮又快,称为速丰林。

山风吹得树苗呜呜欢叫。

冉岩生闲极无聊,双手捧起个巴乌,咿唔呀唔的吹。巴乌是苗家的独门乐器。拿镰刀割块枫树皮,裹成细长的喇叭形,在上面开出三个孔,细端安上双簧哨,如笛儿般吹奏,能吹得人巴心巴肠地欢喜,或者凄凄惨惨地悲伤。

民谣就说:蓑衣遮风雨,巴乌解忧愁。

武陵山区民歌曲调,以轻快为主旋律,似乎无景不可入曲,无物不可入曲,状物模音,春风秋水俱似,偏偏歌词又极通俗,得风趣之极。

冉岩生没有去赶场,在痴痴地等候荆叶儿,久候不至,拿起巴乌,吐了几个短音,试试乐管湿燥程度,便漫无边际的吹奏起来。他拿舌头抵着簧片,吹出尖凛的单音,再把长气缓缓地吐出,用手指控制音孔,或单压或双捂,流过的乐音便起变化,自成优美的曲调。吹巴乌要用意识控制气流,表现出不同的情绪,一会儿伤感,一会儿欢乐,一会儿平和,陡地转调儿为悲壮,好像群羊涉过了涧溪,水响与踏石声、滑踏声共鸣;又一会儿,声音上了草岸,钻进树林子里头,惹起风拂弱柳或嗜草啃苔,余音袅袅,滚落深渊而飘渺不闻。

吹得有些自我陶醉了。

晚牧的牛羊撵过来,在丁丁当当和梆梆梆梆的牛铃声中,随着了了炊烟回圈。夕阳映在牛背上眩晕夺目。山风林涛中,穿红着绿的苗妹子扭着细腰杆,挥着竹桠枝吆牛,摇响一串串清脆的牛铃。

冉岩生在寨口等候一阵,没有看见荆叶儿,却被荆世国叫住,问他夜游神唢,不晓得落屋,等荒山野魂。冉岩生说他心头烦燥,到寨门口吹凉风,顺便帮荆叔照管苗圃。苗圃就是荆成树采的红松种子育的苗。那些红松树苗,长得有尺多高了,像一蓬嫩生生的蒿草,绿得十分可爱。荆世国也是看这苗儿的,他是觉得,红松苗是荆成树的幸运草,再长半尺,可以栽到坡上去了。冉家屋里,就是冉岩生跟荆成树还亲近,荆世国趁机跟他摆谈,要岩生娃儿有出息一些,莫要游手好闲,对不起他死去的父亲。冉岩生立马打听他爸爸的事。荆世国形容,说他爸爸还算是个耿直山民,在县城搞造反失败,径直跳了乌江。冉岩生好鄙视,说么个要跳乌江,又不是打败了的国民党。荆世国教育失败,正讪讪的,想找个理由,离他远一些。转身看到冉国海女儿冉光静撵牛下坡,赶忙跟她打招呼。冉光静理也不理,举起竹鞭杆,把牛儿撵进苗圃。

冉岩生连忙阻止:喂,“三妹崽,往那边撵,我跟你说哟,这面禁止放牛羊!”

在山寨,哪个妹崽怕儿娃。

冉光静寸步不让,连珠炮似的把空话打了过来:“十五叔,哪个兴的烂规矩?那边的坡上寸草不长,牛羊吃么个草草,喝空气呀?”

归牧的牛羊,除了喂圈里的包谷秆,还要吃草?哄娘哄老子也不能哄我冉岩生个嘛。何况国字比光字高一辈份。冉岩生摆出长辈架子:“我不管它吃么个,不吃荆叔的苗子就好。”

冉光静反唇相讥:“哟,十五叔,哪阵当起弼马温的官来啦?鸡脚蛇戴眼镜你是假装正神,偏要放!”

便高举鞭子。

冉岩生吓了一跳,以为冉光静要抽他一鞭子,看她只摆出个架式,就不怕。他要讨好荆成树,求功心切,瞟了冉光静两眼:“妹子家家,莫恁格逞霸道,谨防二回嫁不出去。”

山区里寡妇少光棍多,哪有大妹儿嫁不出去的?冉光静不怕这堂叔虚言恐吓,反唇相讥:“我看是哪个嫁不出去,十五叔,不是我当侄女的喜欢说你坏话,一天正事不做,跟着荆草药得罪了本寨山民,二回倒插门都没得人要。”

对光棍冉岩生来说,万般辱骂,莫过于倒插门都没得人要这八个刺骨锥心的字眼儿,看冉光静是侄女辈份,他不好意思破口大骂,直气得结结巴巴的:“你,么个,恁格,乱说,十五叔,叔呢?”

冉光静正正击中他的要害,说得冉岩生不敢还嘴,心里十分得意,把牛鞭一扬:“我要么个说,莫非要把你说成一朵花呀?”

虽说是本家妹崽,冉岩生不好讨便宜来占,口舌间不肯让步:“我不是花、花,三妹崽你才是花、花。”

他这不是结巴,是把花花分成两截来念,意为不正派。

冉光静飞精飞灵的,哪里听不出,反唇相讥:“你还不花?花得很,花到了去越南国耍的呃。”

冉岩生有了荆叶儿,不愿再吹嘘越南女人,大急:“妹崽,妹崽呃,打人莫打脸儿,说人莫揭短儿,哪个,哪个到,么个越南国?”

冉光静死死咬定:“是你各人空了乱吹的,说是出过国的,满县就只有你一个,哼,怕是在越南妹儿裙子下头钻过一回。”

冉岩生冒过出国的牛皮,确真上过越南妹儿的当,被冉光静逐一揭发了,急得抓耳挠腮,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

冉光静越发得意了:“十五叔,各人身上的虱子各人捉,你管我放不放牛儿做啷个?”

听她一说,冉岩生终于想到自己的责任:“三妹崽,这苗圃是荆叔的命根子,就是你爸爸也不敢碰的,难道你就不怕荆叔拿起砍刀跟你爸爸去拼命?”

那些牛儿久不尝嫩叶子,一吃到嘴里,喜欢得哞哞叫唤,就地撒欢打滚儿。

冉光静斜瞟着冉岩生:“十五叔,给你张纸,还硬画出个大脑壳了,荆草药他算么个东西?再说,这苗圃也有冉家屋三成,反正是荆成树哄领导的,不如拿给我的乖乖牛儿吃了,还长层肥膘。”

哄领导这话来得不正。

冉岩生跟她硬掰几句,心头的憎恶强压不下,但想起荆成树教育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其中就有“说话要和气”这一条,装得轻言细语的劝:“三妹崽呃,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我荆叔还是黄荆村的当家人噻,你莫撵牛儿下苗圃么。”

冉光静觉得自己犟过了,越发骄傲,手中的牛鞭得意地挽个大大的鞭花儿,口里得儿驾!吆喝声特别响亮,还是把大小牛儿往幼树林里赶。

见势不对,荆世国不敢招惹冉国海,摆老辈子身份。二杆子冉岩生再忍受不住,管不得你是妹崽还是老子,破口大骂:“冉光静,你个龟儿硬是吃了枪药土硝,一再招呼不听,你龟儿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冉光静顿时呆住。

冉岩生与荆成树谈定条件,自以为坐定荆家女婿的位置,要为荆家财产负责。见冉光静硬是放出牛儿吃速丰林苗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摸出砍刀去逮那些牛儿,嘴里喃喃:“砍死一个、老子吃一个,砍死两条、老子吃一双。”

冉岩生一阵泼风大骂,骂得冉光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姑娘毕竟怕来真格的,见冉岩生果然要逗硬,心头慌了,也怕牛儿遭杀掉,回去挨爸爸妈妈的吵,撵着牛儿,哭哭啼啼地回去,向冉国海告状。

冉国海回到山寨,正对荆成树霸道憋气,乡干部肯定会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那里如何跟上级说聊斋?实在想不出推搪的办法。冉光静哭哭啼啼地告状,话没有说完,脾气暴燥的冉国海就提起赶牛鞭子,立即奔往上寨,去找冉岩生。

如撵山毛狗般跑得飞快。

冉岩生赶走了冉光静,心中很得意,把破草帽往脑壳一蒙,仰躺草坡上哼着山歌打瞌睡。荆世国晓得他踢了太子屁股摸了公主脸蛋儿惹下了大祸,说要赶紧回去报告荆成树,一溜烟的跑了,溜得比猴儿还利索。

红松苗儿摇摆不定,枝芽儿逆反光线,呈现一种闪闪发光的朦胧效果。

冉国海撵过来,看到冉岩生悠哉游哉的,还躺着在哼山歌,气就从好多处冒出,走近那个假装没有看到人的兄弟跟前,举起吆牛鞭子,狂吼一声:“冉岩生!”

冉岩生一弹而起,斜坐在地上,慢腾腾的取下破草帽,瞪了冉国海一眼,见他三角脸挣得煞白,就问:“九哥,你有么个事?”

冉国海耐着性子,看他牛卵子般眼睛望到了天上,又大吼一声:“你儿娃眼睛长到屁股后头去啦?侄女都认不得了,不准九哥放牛,你儿娃死得早!”

冉岩生觉得理直气壮,不怕跟冉国海讲任何道理,耐心地解释说:“九哥,树苗儿才育起,牛拱进去,那不是整得净光唢?”

冉国海哪肯跟他讲理:“净光就净个光光,荆草药这一片林子,我也有三成的权利,就要通通拿来喂牛儿。”

唰地抽了冉岩生一鞭。

冉岩生挨了一鞭,肩背后陡痛,晓得自己遭抽起了一条红痕,他本是十分滑头的,这时身负重任,见势头不对,须得挣扎,硬起头皮说:“你老哥要讲理的噻。”

冉国海左顾右盼的,一眼看到了园名牌,走过去一脚踹倒:“讲理,老子跟你讲理。”

接着,反手又抽出一鞭,冉岩生往地下一滚,躲开了,可他不服,挣起来吼:“你当那个的老子,老哥子不是你龟儿恁格当的?”

很想说老子不服!

冉国海气惨了,对准冉岩生一阵乱抽:“哥子就是恁格当的!就是恁格当的!你爸你妈死得早,叔伯哥们把你盘大了,就手杆弯朝外拐,老子就是恁格当老哥子!”

打得冉岩生坡上坡下乱滚,一直滚到苗圃的水沟里头。冉国海又狂抽几鞭。冉岩生心想:再让他打下去,人痛得经受不了,倒是好给荆叶儿施苦肉计。他多滚得几滚儿,手脚一伸,眼白往上一翻,假装昏迷。

冉国海痛打一通,见冉岩生不言不语不动,走拢去朝他鼻孔一摸,居然出气少进气多了。他是长期当村干部的人,晓得国家法律连私设公堂都不许可,何况青天白日打死了人,更何况打死的还是荆成树的盟侄,祸惹大了!冉国海急中生智,把鞭子缠在鞭杆儿上,往裤腰里一插,拉下衣襟掩盖住了,像左脚杆肿起多长一截,一拐一拐地溜回冉家寨。

冉岩生等他走得远了,慢慢地爬起,也不揩身上的血迹,对直去向荆成树表功。荆家老屋空荡荡的,不晓得他去哪里了,只有黄玉容在磨屋推豆花儿。冉岩生进了荆家磨屋,黄玉容见他肩背肿起一道道血痕,心痛不已,就要给他濯洗伤口。冉岩生坚决不同意,非要等到荆成树和荆叶儿回屋来,查看了实际的情况,表了功劳,再进行包扎治疗。

黄玉容只好依他。

晚黑,荆成树疏理了苕藤儿,下坡回屋,听冉岩生添油加醋一说,气得满屋团团乱转,绊倒板凳撞歪桌子还差点把火塘踩翻了,额头的青筋鼓起多高,三角眼阴沉得怕人。

冉岩生的头帕儿又渗出了鲜血。

过不多久,寨门外传来荆叶儿惊咋咋的吼叫。她扑进屋门,旋风般跑到冉岩生的床跟前:“岩生哥,哥呃,你快点说,好了没得,脑壳痛不痛,背脊打出血没得!”

荆叶儿跑得急促,汗水把额头的刘海儿都濡湿了,灯下看去,间或滴一滴下来。

冉岩生苦肉计施展成功,在门板上使力一撑,差点撑翻床板,大声叫喊一声:“哎哟,我的妈呃!”他就往下重重一撘。继续呻吟:“这背时的冉毛狗,还是村长,敢把村民往死里狠打,跟土匪没得两样,叶儿妹,你就跟荆干爸说,不把这些事情搁平了,不得行哟。”

说得激动,触动了自己伤口,痛得惨叫:“哎哟!”

荆叶儿往额头两边捋捋湿答答的刘海儿,露出一双大眼睛,忿忿不平地发表主张:“去告他们么,荆干爸,告他几爷子违法的么,打人就是犯法格。”

村长打村民也犯法?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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