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塘
◇原载《史河风》年第4期(总第64期)
文丨汪清
一台精瘦而倔强的黄色挖掘机旁若无人地挺进了下湖。
它要来干什么?它打算怎么干?费用算谁的?对于这一切,村民们一片茫然。他们只知道自己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固始县石佛镇余庆村被划进了国家十亿亩高标准农田的范畴,可是这个响亮的名头对于他们究竟意味着什么,谁也答不上来。
冒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少了往常必有的寒暄,更没了暖心的接应,只好在刚一到达下湖的那一刻,就默默地扎进淤得几近齐岸的湖底兀自劳作起来。凡它所到之处,灌木和高草丛生的崎岖湖岸转瞬即履为平地。当下湖坦坦荡荡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时,发现它除了还剩下一副年老体衰的皮囊外,原有的一方威严和神秘顷刻间便荡然无存了,一下子显得促狭了许多。是该好好翻一翻了。几个老农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有人说农民是天下人的衣食父母,其实下湖才是附近村民最连心的孩子。
记得以前当旱灾来临,田水供应不济的时候,下湖就会备受珍视。村民们会立下各种规矩,比如严禁拉牲口下湖泡澡、不准邋遢的妇女偷偷到湖边涮马桶等,甚至编出许多红毛绿脸的鬼故事来吓唬小孩子不要私自下湖戏水。所以那时候,下湖里的水哪怕是再浅,也还是清澈见底的;当雨水过于丰沛时,村民们更是着急得不吃不喝,日夜派人沿湖巡逻。
我至今还记得,农民是怎样含辛茹苦地利用下湖的水饲弄几亩赖以生存的稻田的。他们最先是用笨重而古老的水车一点一点地把湖水车到田里去的。有一年天气大旱,附近的稻田都只能依靠不断地从下湖里车上来的水才能维持生长。有一天,爷爷因为累得小腿抽筋而车不动水了,爸爸又不在家,只好请村里一位同姓的小叔来帮忙。只见他双臂随意地往高高的横木上一搭,光凭一双赤着的大脚就能把巨大的车轮踩成了一个看不见条辐的转盘。他兴奋地张着大嘴笑着,一双乌亮的眼睛一会儿眺望蓝天下浮动的朵朵白云,一会儿瞅瞅眼前上下飞舞的蜻蜓,亦或是低头瞧瞧稻田里一排排正滋滋酣饮的秧苗。而在这个当口,那几个纷至沓来的踏板总能恰到好处地递送到他的脚板下。长风吹动了他的头发和衣袂,那样子真感觉他像是在一朵白云上悠闲地漫步。我心里羡慕极了。有一回,趁着大人们休息的片刻,我悄悄爬上水车试了试。谁知刚往犬牙交错的水车上一站,我就吓得蔫了。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水车架子上,除了两三截短短的木桩踏板可以勉强支脚外,再也找不到多余的地方腾挪了。我必须保证自己的每一脚都不能踩空,才不至于一头栽进瘦骨嶙峋的水车里活活地挨戳挨蹭。我死死地搂住横木,始终低着头,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脚面。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往下踩,可是刚才还在快乐地飞转的巨轮却忽然摆出了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吱吱呀呀的微微动弹了一下身子骨,又继续睡下了。我好不容易踩上来的一丁丁水,又因为水车的转速太慢,再次无情地流回湖里去了。望着满田的青葱,想到竟没有一棵秧苗能喝到我车的水,心里真是怅然若失!
多年后我回到家乡站在稻田边眺望,发现那些健壮挺立的秧苗依旧翡翠似的绿着,可是为什么小叔的头发却早就霜白一片、背部佝偻成了一张弓?我徘徊在乡间小路上,脑子里不时浮现出小叔当年意气风发的形象,那时的心情真可以用“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来形容。
好在后来,农村普遍实行了电机抽水,用水已不再是难事。农民的力气省是省了,可是从此也失去了许多可看的风景,真是有得必有失。
仿佛是心有灵犀,下湖也和每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一样,懂事地铭记农人每一滴辛劳的汗水。在岁月的朝朝暮暮中,尽管它偶尔也会闹闹小孩子脾气让农民担心过着急过,但每逢年关的到来,它都会慷慨地回馈贫苦的农人一年中最富足最踏实的喜悦。因为年关一到,翻塘的日子就要到了。
翻塘,一是给湖体来一次彻底的清淤和修整养护,其作用和果树的剪枝打岔、蔬菜的摘花掐蒂差不多,求的是连年有余庆;二是把湖里蓄养了一年的鱼全部逮回归岸。湖水抽干后,待湖底晾晒得差不多了,再铁锹、刨锄、扁担、畚箕齐上阵,铲的铲挑的挑,叮呤咣啷的碰触声里不时夹杂着人们的打趣逗笑声。身体暖了,心里敞了,那种集体劳动的欢乐和热闹一点也不亚于现在风靡一时的全民健身运动会。等忙完了这些,农人们才会重新把水引进湖中,并照例补上一批新的鱼苗。
翻塘时,父辈们没日没夜地守在引水渠旁,他们用渔网牢牢地卡住渠口的四周,等着一些傻乎乎的小鱼小虾自动送上门来。刚抖落到地面的鱼虾带着腥凉的潮气,活蹦乱跳地折腾了一阵子,便身不由己连着地面的枯草梗冻成了一坨坨踢都踢不走的鱼冰尜。只有那双永不瞑目的圆白大眼还在不停地瞪着高天,像是在追问前世今生的由来。
随着湖里的水位越来越低,鱼群都紧张得上蹿下跳起来。一时间湖面上万鱼攒动,银闪闪的鱼身映着绯红的霞光,有数不清的赤的白的光斑在湖面上上下明灭,耀得人眼花缭乱。湖底像是点燃了一团团丰收的小火苗,在寒凉醒鼻的空气里炽烈地燃烧着,整塘的水沸腾了。凛冽的东北风里,人们破棉衣里裹着的冰冷的躯体似乎也跟着热乎了,甚至整个冬天都变得喜洋洋的了。
那时候,鱼的收成几乎是家家户户整个冬季里最大的一笔财富。如果说能天天吃上猪肉是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里农人对食物满足的终极想象,而鱼却是在现世里真实地保证过农民吃得体面的家常菜。因为在那个连人都吃不饱并且瘟疫无法有效预防的年代里,猪并不是每年都有的杀,更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猪,唯有靠天收成的鱼才是人人有份的一笔稳固的进账。其实我对养猪一直持有偏见。因为在条件落后的农村,养猪的人家往往臭气熏天的,很难和美好安宁的幸福生活联系在一起;而养鱼就不同了,湖面上空气清新,沿途还有许多风景可观,真是一处理想的精神家园。
大人们手脚并用地忙碌着;小孩子们则光着脚跑来跑去,争着捡一些大人们剔除的泥鳅、螺蛳、螃蟹、湖蚌当玩具。我们就是这样认识了许多水产生物,感觉下湖真是一个无比奇妙和繁忙的世界。
鱼分好了。每家每户都开始了洗鱼、做鱼的活计。蒸、煮、炕、炒、腌、晒,十八般武艺齐上阵,同样的鱼做出了各色不同的美味,一时间村子里飘满了各种鲜美的鱼香。
保存鱼肉最长久的方法是酥鱼。母亲把鲢、草、鳙等几种家鱼洗净后剁成半个拳头大小的鱼块,拌上辛香的葱姜椒蒜,再裹上金黄的鸡蛋和雪白的面粉,放在清亮亮的热油里炸。刚炸好的酥鱼咸香油辣、外焦里嫩的,十分诱人。每次母亲刚酥好鱼,我都要拈几块丢进嘴巴里。
等酥鱼放凉了,母亲就会把它们一一盛进一种叫“气死猫”的竹篓里,挂在自家门前通风向阳的地方晾晒。对于乡下的多数人家,那满满几“气死猫”的酥鱼承载着一家老小整个冬天的日常开荤,象征着再穷困的人家也终能赶在年终打败了饥饿,迎来了生活的大大的满足,颇有点苦尽甘来的意思。以后,每当我遇到难熬的时候,就会想起小时候家乡年关分鱼的情景,于是心中注满了跨越的勇气。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凉凉的冬阳下长期晾晒的酥鱼会越来越板结,香味也越来越淡,以至于吃在嘴里柴得像木片。这时候除了极少数极度贫困的人家甚至会硬着头皮把它们一直吃到来年的端午外,条件稍好的人则会慢慢地变得挑剔起来,吃的时候专拣白嫩的部分,其余的就甩给了在一旁围观的鸡猫狗。这也是那时候在乡人普遍还面黄肌瘦的状况下,却依然还有长得油光水滑的家畜的原因。
人畜皆安。接下来他们会共同来到一处干净背风的大太阳地里,晒它个舒舒服服、天长地短的。乡人们拢成一圈,他们或搓麻绳或纳鞋底;或磕瓜子或剥花生;就是什么活也不做,也可以逗逗围在身边的狗、撸撸怀里的猫。所有的这些,无非都是为了配合聊那几句家长里短和风轻云淡,他们从来不愁时间无处打发。那个时候,我的脑中忽然蹦出一句话:“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后来我对“天人合一”一词的理解,就永远定格在了那个画面。然而我一直疑惑,为什么古诗里描写乡村自然和谐的句子诸如“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里,都没有提到鱼呢?对于我来说,能使乡村与世外桃源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的媒介,一定是鱼呀!
可惜到了后来,固始县到处都刮起了打工潮,村里有不少年轻人中学还没毕业,就急着外出打工挣钱、见世面去了。有谁还一心眷顾家乡的那一湾湖水呢?下湖渐渐被搁置起来。湖里的水花生秧子越长越厚,湖底越抬越高,水越来越浅,以至于连守着湖的老人都要买鱼吃了!可是买来的鱼往往是饲料鱼,哪能和自家塘里的野生鱼相比呢?
自然天成的湖岸总是曲里拐弯的,再加上岸边高低起伏的杂树和湖心里长满高草的大小不一的滩涂,下湖真像是穿了一袭华美的长满虱子的过时长袍。可是现在,整个湖身被挖掘机裁成了方正笔直的“7”字形,湖体也比以前拓展了一大圈,这相当于给湖刮了脸理了发,并换上了一件大号的现代版便捷式T恤衫。下湖变得时尚了。这是时隔20多年来,下湖第一次追上了时代的步伐。
听开挖掘机的师傅说,这次挖湖的费用大概需要30多万元,几个村民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这对于才刚刚富裕起来的农村来说,依然是一笔惊人的开销。可是师傅又说,这次的费用全部是由政府买单的。
忽而,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平添出几排细密而整齐的笑纹,那笑纹仿佛是匍匐在田埂上的小雏菊昂起的一束柔嫩的头梢,在飒爽的秋风中绽放出了一片片雅洁的花瓣。不少老人嗫嚅着,眼睛里甚至噙满了晶莹的泪花,就像是有两滴清晨的露珠躲进了永不干涸的泪泉。
开了春又可以下鱼苗了。
年第四期总第64期◆
《史河风》杂志常设有本土作家,好看小说,世象写真,人在旅途,史河诗韵,校园新生代,蓼城书画,人物等栏目,接受固始及全国各地文学爱好者投稿,力争原创首发!
一本标志固始人精神高地的文学刊物!
投稿邮箱:shfbj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