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度很喜欢探春。年少时,她甚至能算是我最喜欢的红楼人物。
探春与红楼众姝皆不同,她身上有一种沉雄之气。论才干,大观园里她是出类拔萃的,连王熙凤都夸她,心里口里都来得,又兼知书识字,更比自己利害了一层。这在与李纨宝钗的共理家事中充分地展现了出来。
虽只是临时的“代管家”,但她并没有萧规曹随、凑合了事,而是大刀阔斧地提出了改革政策,财务上开源节流,还大胆地在园中搞起“承包责任制”。这项改革的成败可以讨论,但我们起码能从中看出探春的心胸和眼界。
虽是深闺娇客,但探春的关切,显然并不只是每日伤春悲秋、吟诗作赋的那一点文艺小清新。抄检大观园一回,更是她的正传和华章,她那番话如此激烈肃杀,对于家族的忧虑,和对内耗的激愤溢于言表,叫人如当头棒喝,不能不心生敬畏。
探春是大观园里少有的清醒者,已经感到了青萍之末的秋风。这一点上,她与父亲,甚至皇宫里的姐姐元春,是能够同频共振的。只是贾政,却未必看得见这个庶出的女儿。
大观园里当然不是没有聪明人。
王熙凤也有危机感,但她虑的只是银子,好像只要能从哪再发两三百万银子的财,这个簪缨世族就能天长地久了。黛玉也看出贾府财匮力绌,但她是以爱情为生命、恨不得燃烧起来的谪仙,断不肯把精力放在庶务上。
宝钗更是聪明人,在管家理事上,她其实比探春更周全妥帖,所谓“时宝钗”,的确,她通世情、识时务,但也许有点太识时务了。或是因为知道颓势难挽,或是自矜身份,她笃定了要独善其身,于是遍寻大观园,真正能看到问题,又坦坦荡荡地说出来,还愿意飞蛾赴火般地做些实事的,恐怕也只有探春一人了。
由此更可见探春的心地。她忧虑的不是自己的前途婚姻,权力欲或许有些,却绝非主要,她为整个贾府忧虑。她的格局比宝钗更大,更加磊落刚猛。
以探春的气魄才具,如果和宝玉换了身份,搞不好贾府还真有中兴之望,可她偏偏是个女儿。在今天,她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实业家或政治家,天高任鸟飞地作为一番,可在那个时代,却只能局于一方小小的天地,越过高高的围墙,越过眼前的繁华,努力看往更高更远的世界。
所以这样一位女性——才干过人,爽利痛快,长得又是“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大约能算是现代女性的典范了吧!而且是能上公号和杂志封面,当作女神被人膜拜的那种。
但可惜,红楼不造神。
2
探春有自己的隐痛。
她最大的痛点,就是庶出的身份。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引发她关于自己身份的联想,并视作对尊严的巨大冒犯。她直言“只认得太太老爷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可嘴上说是“不知道”的,恰恰是心里的毒针。
她拒赵姨娘于千里之外,一口一个“主子奴才”地不假辞色,对同是“主子”的弟弟贾环,也看不到更多的引导、教管或关心。这在礼法上无可挑剔,赵、环二人也确实不着调,但这种反应有时却不能不说有点过激了。庶出也许可怜,但更可怜的,在于她是如此介意和敏感。
探春与湘云都有种英气,但湘云英气在那种大大咧咧、宽宏豁达的娇憨,相比之下,探春活得却要着意多了。
贾母因贾赦娶小老婆斥责王夫人,是探春再三度量后,站出来为王夫人辩解。中秋家宴上,大家各干各的去了,守到最后的同辈姊妹,只有她一个,引得贾母说她“可怜见的”。打完王善保家的,她也后怕,如果真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在意,又怎会在第二天,专门着人“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样”呢?她其实是个处处用心的人。
她要强好胜。赵姨娘说她“捡高枝”,下人也说她“牙尖嘴利,要姐妹们的强”,话虽有偏颇,却也并非全是虚情。
元妃省亲时,诸姊妹即兴题咏,书里这样写道:“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明显是在心里暗暗较过劲的。如果说作诗只是小事,可无论起社、见客还是管家,她也都不是亦步亦趋的跟随者,而是事事愿为人先,也敢为人先。
这是一个对内对外双向高标的完美主义者。可惜,人与世界均有裂痕。
前八十回里,自始至终,她不接受自己的身份,也难以接受生逢末世的处境,这让她焦虑沉痛。她剑拔弩张地对着整个世界,凛然不可侵犯的女儿尊严之下,是一点隐然不愿示人的脆弱自卑。
3
红楼中可拿来与探春捉对来讲的,就是迎春。
读者大多不喜欢她,或者说也不是不喜欢,而是压根就看不见。而在大观园里,迎春同样也是这样一个总被轻视的弱势存在。
宝钗那么圆滑的一个人,起诗社时给大家取号,却也把她这个姐姐和惜春凑作一堆,一句“叫菱洲藕榭也就完了”就打发掉,还曾暗自腹诽她只是个“会出气的死人”。下人们最会拜高踩低,比如小厨房,对怡红院的事他们巴结非常,对宝钗探春也捧得极高,唯独对迎春处十分怠慢。
攒丝金凤一回,最能看出她的懦弱无能,面对刁奴欺主,她无力处置,也不以为意,竟说出“送来就要,送不来也不要了”的话,连黛玉都笑她“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不管什么事,她习惯了不去抗争、随波逐流,这说好听是“老实仁德”,其实就是面软心活、毫无主意,连下人都辖治不了。
最后她的结局也是十二钗中最悲惨的,所嫁非人,很快就被凌辱挫磨致死,一个“金闺花柳质”,就这样结束了自己卑微、懦弱、不声不响,被人忽视的一生。
4
探春算是人中龙凤,泱泱人群中其实难有几个,而如果世界是一个丛林,迎春这样的弱势者岂不要呼号奔走,毫无存身之地?在红楼中,女儿们被注定薄命,但实际天生万物,各有其道,迎春们也有对抗世界的法则。
元宵节元春出的灯谜,大家都猜着了,得了赏赐,只有迎春和贾环没猜对,贾环便觉得没趣,可迎春“自为顽笑小事,并不介意”。
南安太妃过府,贾母除了叫钗黛琴相陪以外,就只叫了探春,却没叫年岁更大的她。邢夫人为此怨忿不乐:“你是老大爷跟前人养的,她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倒比赵姨娘强十倍。你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她一半。”她却没往心里去。
和姊妹们比,论相貌、论才干、论诗情、论口角,迎春哪点也不出挑,可难得的是她并不在意。那不是强压酸意装出来的豁达,而是真的不放在心上。有人曾考证她的生母死前是被扶了正的,但即使不是如此,对于自己的出身,她也是接受的。她不嫉妒,也不攀比,任凭大观园里人人都闪光灼目,她只静守一隅,甘于做一个最普通的人,并不想要改变现状,努力往上爬,或者证明自己。
较之别人,她心里格外的静。没有爱欲燃起的火,也不为权力荡起巨浪,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也不发愁明天。
螃蟹宴一回中有个场景,大家在亭子旁各自玩乐,迎春呢,“又独在花阴下,用花针串茉莉花。”这一幕太美。她那样地旁若无人,不逢迎,也不回避,只管一枚枚地穿起洁白的花朵——如果说探春是玫瑰,宝钗是牡丹,黛玉是芙蓉,她也只好是这么一朵不起眼的、默默吐露馨香的茉莉吧——她诨号“二木头”,可这一刻,朽木上开出了花来。
她当然是懦弱无能、且低自尊的,但用心理学上一个流行的词来讲,她却又是“自我接纳”的。不管外界怎么说,怎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自洽自得,安于现状,将命运付与偶然和随机,没有挣扎和纠结。
煌煌一部红楼梦,活生生的人间百态。
华彩如探春也好,黯淡如迎春也罢,所有的缺点都只是优点的延续。好强和自尊很好,可过了头,就变成僵硬和过敏。淡然随性也很好,可稍不留神,也就变成懦弱可欺了。女神难免不可告人的隐痛,弱者也有自己的生存策略,被展示的和被隐藏的,不过是各自人生的AB面。
当了解到这一点,少年时读红楼的意气早已渐渐消沉。所谓好与不好、女神与弱者、喜欢与不喜欢的界线都已模糊,渐渐知道人与人境遇不同,各有各的无奈忧愁,换作自己在他那处,也未见得更加高明,又如何再去指手画脚,随意褒贬?剩下的,也只有被打动了心弦的共鸣,只有临水照影的叹息,和对命运拨弄下同为人类那深切的悲悯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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