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至,离年关越来越近了,太阳也像是赶着过年似的,中午还挂在半空,没过几个时辰就掉了下来。霎时,山里就黑兮兮的。有了武二,王宝再不用半夜三更操心牲口了,临睡时,他给牲口添好草,告诉武二,让他睡觉时再给牲口添一把料[1]。到了冬季,牲畜吃不上青草,全凭干草喂养。冬月里不干农活,牲口的膘份不能掉了。天一黑,没等三星上来,王宝一家就睡下了。不睡也没啥干的,总不能超伙子抱灯白费油。
早睡早起两眼欢喜,天还没亮,王宝的眼睛就欢欢喜喜地睁开了。他看见妻子和女儿还在熟睡,就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瞎想了一会儿,觉得躺得难受,就翻起来,盘腿坐在炕上,拉起夜里压在被上的皮袄披在身上,拿出旱烟黑灯瞎火地坐在炕上吸烟。烟火在黑洞洞的窑里,一明一灭地忽闪着,王宝哈着腰,捏着烟锅杆,雕塑般地盯着一明一暗的烟火。
天渐渐地放亮了,院子里的鸡叫了三边,王宝这才套上裤子,从炕边拿出裹腿,一圈一圈地打裹腿。他先把裹腿布的一头压在裤腿里,然后把裤子打了一个折压紧,一圈一圈地开始缠裹,他摸索着一圈压着一圈,每一圈都裹得很紧,缠过两圈后,把裹腿布翻个面再缠,缠过两圈后再把裹腿布翻个个,等缠到膝盖处时,裹腿布刚好缠完,他系好最上面的结就下地了。
院外,已经擦麻麻亮了,王宝站在院子,向门前的远处望去。王宝家门前面没有沟,下了街门磵[2]就是一块平地,过了平地很远才是对面的山梁。此时,远处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生息。自从去年他家和四梅家的狗得了瘟疫死了后,他们两家临近的这两座塬上就十分静谧。
王宝在院子转了一圈,给牲口添了点草,拿起一把扫帚就开始扫院子。多少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早晨起来他都要把院子扫干净,扫罢院子再到门外转一会,看看羊圈、看看五座塬的塬峁,看看地里的庄稼才回家。这天早晨他扫完院子顺着自家门磵的小路上到塬上,他一上塬,就看到他家窑垴上有一个凹进去的地方黑乎乎地蹲着些什么东西。王宝心里一惊,停下了步子,站在那里仔细地端详了一会,许久才看清是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人。他又往前移了几步,伸长脖子,当确定蹲的是人的时候,王宝的胆子正了许多,然后又向前挪了几步。只见这些人拥挤成一团,身上有裹被的,有抱着膀子的,有直接躺在地上的,他们看到王宝过来,有的把身子趄了起来,还有的仍呼呼地熟睡着。起来的人看见王宝过来,就用脚踹踹熟睡的人,不一会,这些人全醒了,打着哈欠,或伸着懒腰。当看清面前站的王宝时,有的翻身坐了起来,有的还躺在地上翻白眼。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小孩,小孩被翻身的人碰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一时间窑垴上躁动不安。看见众人翻身、站立,王宝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
[1]料:指给牲口喂的黑荞麦等。
[2]街门磵:指大门口靠近沟坡的地方。街:读(ɡāi)
眼前这群人一个个衣衫褴褛,头发都粘在了一起,显然是逃荒的灾民。他们看到王宝没有一窝蜂地把他围起来,安定地注视着他。王宝也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他一看这架势,就觉得这群人是有组织,有首领的,他心里想可能自己遇到麻烦了,遇到了一群难缠的流民。
遇到年馑,抢劫杀人、吃大户的事情经常发生。十几年前邻村杨天池过来一群吃大户的流民,他们来了后,不仅在村子连吃带住糟蹋了十几天,临走时拉着牲口把粮食驮走了,还抢走了一个大姑娘和一个小媳妇。这群人是什么来路?王宝站在那里默默地揣摩着,心里祈盼但愿不是一群流民。
如果是群流民,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闹起来塬上的人肯定会吃亏。眼前把他围在这里,如果抢劫,好汉子难抵四手,只能听天由命了。如果不抢劫,这么多的人来到塬上又怎么解决呢?五座塬吃粮暂不是问题。可时间一长,吃水就成了大问题了。
王宝脑子里不停地思想着,心里盘算着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这时候从人群中站出了一个男人,径直走到了王宝面前。男人穿着一领皮袄,腰里扎着一根布绳,脸面看不太清,站在王宝的面前,个头比王宝要高出许多。他站稳后,双手一抱,拱着拳说:“掌柜的,行行好,我们都是陇东的,下面遭了年馑,讨到门上来了。能赏顿饱饭就感激不尽了。”
王宝也连忙拱手还礼,招呼说:“先下来,进窑里再说。”
那男人身子一侧,指着身后的人说:“不了,你看,我这人多,不进去打搅了,只求掌柜的赏口饭吃。这娃几天都没吃饱肚子了。”男人一侧身,王宝看清了男人的相貌,有四十多岁,脸上的褶皱像刀刻般一道挨着一道。王宝看看,窑垴上有十几来口子人,进到窑里也没有个蹲的地方,就不再相让了。
王宝感觉到出面说话的是这一伙的领头人,就把这人让到一边问:“请问您的大名?”这人爽快地说:“我姓王,别人都叫我王老倔。”王宝一听姓王心里便亲近了几分,就对王老倔说:“哟,一家子。你先带大家在这里待会,我回去安排、安排。”
转过身,王宝觉得这群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不像是流民。多少年来,王宝的家里安置了不少人,可这一次来的也有些太多了。给点吃的打发掉,这些人能走吗?不走又往哪里安置,这么多人,要吃要喝,不是个小事。
王宝转身往回走,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你让那些女人娃娃来窑里来,外面凉。”王老倔听了觉得今天遇到了好人。他忙双手抱拳:“不用了,不用了。”
王宝看到旁边站着一个小孩,鼻涕掉到嘴唇上,他笑着逗孩子说:“快过河了。”说着一手轻轻地摸着孩子的头,弯下腰就要给孩子擦鼻涕。孩子一见生人动手,吓得“哇”地哭了。王宝干笑了一下,站做旁边的一个女人看到后,慌忙拉过孩子,用手捏掉孩子的鼻涕,弯腰把擦在手上的鼻涕抹在自己鞋子的脚尖部,又觉得自己的手上的鼻涕没有擦净,手上还粘着鼻涕,就把双手握在一起搓了几下。
王宝看了一眼,这种擦鼻涕的方法在山里是司空见惯的,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回到窑里,王宝把窑垴上来人的事给栓子妈说了,还躺在被窝的栓子妈一听,“噗”地一下子惊坐了起来。王宝的妻子是个老实人,家里的大小事情她从不做主,王宝说什么她就干什么,可无论怎么说,家门口来了这么多人,不能不使她吃惊。
她拉起衣服就往身上套,穿好衣服大兜襟衣服腋下的那颗纽子[2]却怎么也系不上,忙提着裤子往炕下溜,她溜到地上向前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手撑炕沿跳到炕上,从枕头下抽出裹腿布坐在炕沿边打起了裹腿,匆匆忙忙地打上裹腿,跳到地上又摸上系腋下的那个纽子。王宝看到妻子紧张的样子,就说:“没啥事,看把你急的。穿好,你把武二给我喊来。”
王宝见妻子出去了,就走到燕子睡觉的地方,用手推推燕子:“快起床,天都亮了。”
燕子迷迷糊糊地被推醒,连眼睛都没睁:“你讨厌,人家还瞌睡的。”王宝就一双儿女,儿子常年不在家,女儿在他的身上爬大的,他对女儿十分娇惯。
“快起,你没看外面来些什么人?快起来给我喊四梅他爹去。”燕子听王宝说外面来人了,眼睛立刻睁开了。王宝娇惯女儿,却不放纵,对女儿该亲的时候亲,该骂的时候骂,该打的时候也打。燕子睁开眼睛后,躺在被窝里,拉过裤子在被窝里穿了起来。王宝坐在炕边,抽出烟袋又点了一锅烟。
来了这么多人,要吃要喝的,燕子妈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他头都没回地对燕子说,你起来去把你表叔奶奶喊来,再把你住的那孔窑收拾一下,不要像个猪窝似的。
燕子的表叔奶奶就是四梅妈,按照辈分四梅爹要比王宝大一辈。
燕子一听让她收拾窑不解地问:“收拾窑干啥?我哥又没回来。”在王宝住的窑旁还有一孔能住人的窑,夏天栓子在家的时候,栓子住在那里。栓子不在燕子就住在窑里。冬天的时候,因那孔窑里不填炕,燕子就过来和她妈一块睡,就连栓子回来,也是靠着他爹睡的。
王宝听了燕子的话,没有回答。燕子起来出门时,王宝给燕子说让她从另外一侧绕出去,他还告诉燕子,不要让四梅过来。四梅是个大姑娘了,王宝不想节外生枝闹出什么事来。
武二叫朱占宝他妈时,朱占宝她爹和朱占宝听了也跟了过来,四梅妈和朱占宝妈一来就钻进了王宝家的灶房忙活开了。不一会,五座塬的老少爷们都聚在了王宝家。朱占宝见武二跳进羊圈里揽羊粪,就帮着武二往出接。朱占宝他爹在院子转了一圈,来到逃荒人群中,他在这群人的脸上看过来看过去,看到靠在塬峁上的王老倔像个拿事的,就主动和王老倔搭讪了起来:“你们都是哪达的?”
“宁县的。”王宝走后,王老倔心里也没有底,他不知道王宝能管他们一顿饭吗。看到有人搭讪就忙不迭地回答,原本靠在峁墙上的身子也挺直了许多。
“宁县的?走了多长时间吧?”朱占宝他爹一弓腰圪蹴到王老倔的面前。
“几个月了,出来时有四、五十口子,现在你看,就剩下这么几个了。”王老倔说起来有些伤心,眼泪不由地掉了下来。
朱占宝他爹眼软,看见王老倔掉眼泪,眼圈也红了,他侧身看了看周围来的人,这群人中有几个年轻小伙子,有的靠墙圪蹴着,有的直接就坐在地上。有几个女人躺在地上,孩子侧趴在身上,哇哇地直哭。还有几个年轻姑娘脸色刮黄刮黄的,都脱了人形。看到他们朱占宝他爹顿了很长时间才又问道:“你们打算到哪里去?有个去处吗?”
“哪有个地呢?以前听说你们上面富,迭下年馑后,没处去,才想到上面。走到哪里算哪里?能活几个算几个。”王老倔有些悲观。
陇东人把走西安称为到下面,把走宁夏、内蒙古称为上上面。从王老倔的说话来看朱占宝他爹明白王老倔这伙人,谁要留他们,他们就盛到哪里。
“呃……”朱占宝他爹觉得自己想了解的已经了解清楚了,他在答应王老倔时身子站了起来。
王宝坐在窑里的炕上,麻三他爹靠近窑门圪蹴在地上,两个人各自抽着烟,谁也不说话。朱占宝他爹进去后就坐在王宝对面的炕边,他掏出旱烟袋也挖了一锅烟抽了起来。
三个男人一句话都不说,窑里的空气十分沉闷。
过了很久,五癞子他爹也来了,一进门就问:“掌柜的,哪来这么多人?你还给做饭?”
王宝没有说话,坐在那里还是“吧嗒吧嗒”地抽烟。朱占宝他爹乜斜了五癞子他爹一眼,没好气地说:“不做饭,好让饿死?”
五癞子他爹不知朱占宝他爹为什么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和麻三他爹并排圪蹴在一起,在圪蹴的过程中喃喃地说:“我也没说个什么?”
谁也没有接五癞子他爹的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几个人抽着闷烟。
过了很大一会儿,王宝抬起脚,把烟锅头在鞋底上磕了磕,又拿起烟袋上的银钩子细细地挖着烟锅头里的烟垢。王宝磕烟灰的时候,其他几个人都把头抬了起来望着王宝。在五座塬村遇到事的时候,人们总是把希望寄托在王宝的身上。
“哥几个,这伙人来了我估摸着不会轻易走的,正迭年馑的,我们也不能往出撵,可他们来了怎么住?怎么吃?确实是个事。今天正好哥几个都来了,我们得核计核计。”王宝看着大家,好像主意就在大家的脸上。当他看到朱占宝他爹的时候,老朱先把头低了下来,他又看到麻三他爹的时候,麻三他爹故意咳嗽了几声。再看五癞子他爹时,五癞子他爹把头扭向一边,谁也不接王宝的眼光。
王宝扫了一圈,突然说:“四梅她爹怎么没来?谁去把四梅她爹叫来。”顿了一下,王宝对着院子喊:“武二,武二。”
朱占宝他爹说:“四梅家住得背,可能还不知道呢。”
武二听到王宝的喊声忙跑了过来,听了王宝的吩咐后就向四梅家跑去。
四梅爹确实不知道村子里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刚才燕子过来时他不在家。他听了武二的讲述后,才急急忙忙地跟着武二过来。
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五座塬上的五户人家,主事人就是王宝,但王宝做事又不独断,每次有了大事,他都要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和大家一起商量,一起核计。四梅爹进去后,王宝趄了趄身子说:“表叔来了,坐。”虽然四梅爹比王宝只大几岁,按照辈分王宝对四梅爹一直很尊重,一开口就是表叔长表叔短的。朱占宝他爹见四梅爹进来,他跳下了炕也圪蹴在地上,把炕让了出来。
看到四梅爹坐定,王宝干咳了一下说:“表叔来得迟,不知道,我们几个正商量今天来的这伙人的事。待会儿,等他们吃了,要是走了,什么话都没有,要是不走,怎么办?让不让盛下,往哪哒盛?盛下后吃什么?”
四个男人听了王宝的话一个个抽着眼,在心里也盘算开了。五座塬的地盘是人家老王记的,他们四家也都是被老王记收留的,现在又来了逃荒人,让住不让住应当由王宝做主,他们四家不应当掺和此事,也说不出不让住的话。
几个人谁都没有什么好注意,谁都不愿说话,一个个叼着个烟袋,闷着个头抽烟,整个场面有些沉闷。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住下就要吃要喝,谁能支应起?如果不让住,又不知道这些人是啥来路,要是不让他们盛会不会来硬的。想到这里,四梅爹坐不住了,要是来硬的,五座塬上的这几户人家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王宝本来想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想个法子,一看这情景,知道也商量不出个什么路数。他抽了一锅烟后,把烟锅头在鞋底上一边磕一边说:“今天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逃荒的,我已经安排人给他们做饭了,待会儿,你们几个一边安排他们吃饭,顺便摸摸他们的来头,不要像个榆木疙瘩似的。”
王宝说话时,没有一个言传的,甚至连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大家都只顾闷头抽烟。王宝把话说完后,边收拾烟袋边溜下炕出去了。房间的人看见王宝出去也随了出去。
四梅爹在院子站了一会,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叼着烟袋就走到逃荒的人群跟前。这些人一个个有东倒西歪地在地上躺的,有坐在墙边打瞌睡的,还有几个圪蹴在一边捉虱子的,一个个脸上都糊的脏兮兮的,也看不出个实际年龄来。
他估摸着有四个女人抱着或领着两个孩子,还有四五个大一点的孩子,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靠墙坐着,小伙子也有四五个,还有两个年岁较大一点的。从这些人的打扮和有老有小、有男有女聚在一起,认定就是一帮受灾落难的。他站在那里观察时,被他认定年岁较大的王老倔主动站起来,凑到了他的跟前。
四梅爹看到王老倔走到跟前就问:“你家是哪的?”
“宁县的。”
“宁县什么地方?说细点。”
“梁山的。”四梅爹的一句“说细点”,引起了王老倔的误会,说出了一句黑话。
四梅爹听出来了,这是哥老会的人。清朝到民国初年民间组织哥老会是全国各地的一个主要帮会,渗透到陕甘宁一带的各个行业和阶层。辛亥年间灵州、环县、定边发生的推翻清政府的起义都是哥老会领导的。从陕北、陇东到五座塬,每年都有哥老会的人过来,当地许多农民都参加了哥老会。五座塬偏僻,每人参加哥老会,但大家对哥老会的组织很熟悉,一些简单的黑话也都知道。
王老倔说出家住梁山是在探路。可四梅爹不是哥老会的成员,只能听懂这一句,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装作什么也没听出来,试探地问:“梁山,没听说过。这年馑迭的,你们准备上哪达?”
王老倔听到四梅爹说出“说细点”,这句哥老会的黑话,也用黑话对上,一看四梅爹不接,知道对方不是哥老会的成员,就告诉四梅爹:“平子的,一个小地名。”
四梅爹不知道平子在什么地方,他也不想打听那么多,刚才那句“说细点”,也是随口说的。当他听出对方是哥老会的人,就不想再扯下去了。
“你们先坐着,我看看饭。”没等说完,就转身走了。
四梅爹在院子里,把王宝拉到墙边,说:“这些人都是哥老会的,我刚才一问他们从哪来的,那个领头的说是从梁山来的。这不明显是哥老会的。”
“哥老会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小能是哥老会的?要是哥老会的可不敢惹。”王宝听了四梅爹的话,把烟锅捏在手里,自言自语,又像是给四梅爹安顿似地说。
“他们人多,那年大闹花马池、定边和环县城都是他们干的。最近听说他们在陕北闹事。”四梅爹有些担心,“他们吃罢要是走了就好了,要是不走,就麻烦了。”
王宝和四梅爹有一句没一句地商量着,谁也不知道对这十几个人有什么办法。两人正说着,五癞子爹过来了,他蹲在王宝的对面:“我问了,他们是宁县的,不是一伙来的,在路上遇到一起的。那个王老倔和几个小伙子是宁县平子的,走到路上遇到四五个和他们走到了一块,昨天又遇到六七个女人和孩子,王老倔也不知道他们是哪的?”
听了五癞子爹的话,王宝和四梅爹交换了一下眼色,要是来的人不是一块的,就不怕了。
就在王宝等人商量留不留王老倔等人的同时,王老倔等人也在讨论自己今后的出路。一直躺在王老倔身后的三子首先对王老倔说:“大爹,我看这里的人很好客,要是能住在这里,该多好。咱们这样走下去,离家越来越远,什么时候能走到头?”
“我也正想这个问题,我观察了,这个村子的人都不是梁山的,要是梁山的就好办了。”王老倔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江湖人,早年就参加了哥老会,那年环县张九才大闹环县城的时候,他正好在环县城里,就是他从城里冲进知县李炜的大堂,把李炜抓住的。离开环县后,他回到家乡又因参加了宁县抗税,被官府追捕,在外躲了多年,直到县官换了一茬又一茬,他才敢回到家。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使他从一个十几岁的青年长成了洞悉社会的中年。陇东大旱后,他领着村里人准备生产自救,没想到一连二十多天的暴雨,把他的计划和他们住的地坑窑全部泡汤了,不得不领着几户乡亲逃荒。一路上受尽艰辛,终于爬到了五座塬。早晨见到王宝后,就坐在那里,一直观察五座塬的人。他感觉五座塬住的人口不多,受灾也不太严重,并且村里所有的人都听王宝的话。刚才,他看到有人主动和他搭话,他有意露出自己是哥老会的,想摸摸这个村的情况,一看对方没有接茬,估计这里都是些本分的庄户人,就收住了话头。
从出门到现在已经几个月了,天气也越来越冷了,往哪里落脚真还成了眼下主要问题。王老倔听到侄儿三子的问话,他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王老倔想问题的时候,几个女人正围住一个女孩。女孩平躺在地上,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袄,棉袄一只袖子大部分袄面都烂成了长短不齐的布条,里面原本就没有填多少棉花,此时除了针脚的地方被线头缝合时压在下面有一丁棉丝外,看不出这是一件棉袄。女孩的脸红扑扑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三子!三子。”围在那个女孩跟前的一个女人在喊三子,三子听见后,爬起来就跑了过去。
“你去问掌柜的要一瓢水,给妮子降降温。”
三子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听到喊声就向王宝的窑院里跑去。一进窑院就见王宝几个蹲在院子里,三子就对大家说:“大叔,有水吗?我们有个人生病了,用冷水敷一下。”
王宝听见站了起来,“生病了?走看看去。”说着他就走出窑院,四梅爹和五癞子他爹都跟了出来。
王宝过来了,围在姑娘旁的几个女人看见,忙站起来闪在了一旁。王宝蹲在姑娘的旁边,拿起姑娘是一只手靠在自己的腿上,准备给女孩把脉。他捏了一会,觉得不行,就坐在地上,把姑娘的手也平放到地上,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叩在姑娘的手腕上。王宝没有学过医,但他看过许多医书,平时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王宝去瞧的,再用土法吃几副草药。王宝号了一会脉后说:“这姑娘太虚弱了,没有大事,就是着凉了。”
王宝站了起来,对五癞子他爹说:“你去找人去挖点甘草和薄荷根去。”五癞子他爹听后就走了。王宝转过身看着躺在地上的姑娘自言自语地说:“这恐怕不行。”
站在旁边的四梅爹见状问:“咋话?”
“憩在地上恐怕不行。表叔你让栓子妈看看燕子那窑能睡下吗?”王宝给四梅爹说。
四梅爹就向窑院走来,不大一会,栓子娘和燕子都来了。王宝见妻子和女儿过来,就说“去,把姑娘扶到你窑里。”栓子娘、燕子和几个妇女扶着姑娘就去了燕子的窑里,栓子娘出去端来了一碗开水让姑娘趁热喝上。
山里人做饭烧的是羊粪,羊粪的火头软,做顿饭需要很长时间。栓子妈和几个女人在灶房里炒稍子的炒稍子,和面的和面,烧火的烧火。还在另外一个锅克朗炖了一只羊,她们折腾了有一个多时辰,终于把饭做好了。
不知谁说了声吃饭,院墙外躺的、坐的、站的一下子全都拥进了院子,挤到了灶房门口,自己带碗的把碗递了进去,自己没有碗的把脖子伸了进去。挤的几个做饭的女人什么也干不成。
王老倔也跟在后面,一看挤得连做饭的都干不成活了,就大声喊道:“让一让,都有呢,挤什么?”听到王老倔的喊声,挤在前面的几个小伙子把伸进去的手缩了回来。只有几个中年妇女,举着碗站在灶房门口不动。王老倔看自己喊不动无奈地摇摇头站在了一边。
王宝远远地站在一边,他把王老倔喊人的经过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燕子举着个碗挤过门口站的几个妇女,把碗递给正在向盆子舀汤的五癞子妈,五癞子妈一看燕子,有些奇怪地问:“咋了?你也想吃?”
“不是,我给那个姑娘盛些。”燕子的胳膊不知被谁的棍子戳了一下,她在回答五癞子妈的问话时,又喊了一句:“这是谁呀?吃饭还拿个棍。”
五癞子妈给燕子满满地舀了一碗肉递了出来,挤在门口的几个妇女两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饭碗,就在燕子接碗的过程,有一只手从饭碗里捞起一块肉就喂进了嘴里。
燕子有些恼怒:“你脏不脏,真是饿怂了。”
燕子端着碗走到王宝跟前,王宝拦住了燕子:“你端进去,先给喝点汤,等到下午她好些子,再给吃。”燕子听了,她不知道她爹说的是什么意思就点了点头。
王老倔听到王宝给燕子说的话,立刻理解了王宝的意思,他给旁边的几个人说:“看今天的架势管够,大家不要抢,也不要吃得太胀了。”站在旁边的几个人两眼茫然地看着王老倔,他们不知道王老倔为什么不让他们吃饱。
院子里放着一大盆羊肉,十几个人在王老倔的组织下每人都舀了一碗肉。朱占宝和麻三老婆又端来一盆饸饹面,饸饹浸在面汤里,这些人只顾舀盆子的肉和汤,没有人动盆子里的饸饹。等他们吃完肉再来吃饸饹时,饸饹面已泡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用筷子捞不起来了。朱占宝的老婆从灶房拿了一把漏勺递了过去。不一会儿,肉和面盆全部吃的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一点。院子里到处扔的是羊骨头,还有碗筷。
难民们吃饭的时候,王宝什么话都没说,看着这些人一个个狼吞虎咽地吃完走出院子。王宝喊武二帮着把院子里的碗筷都收拾起来。四梅爹拿了把扫帚把扔在院子的羊骨头都掠了起来。
吃过饭,王老倔随众人都走出院子,不一会,他又反身进来了。他见四梅爹在扫院子,就要向四梅爹要扫帚,四梅爹说:“你们跑了多少天,歇着吧。”
王宝见王老倔进来,招手示意让到他跟前,王老倔就走到了王宝的面前。
“吃饱了吗?”王宝圪蹴在地上抬起头问。
“饱了,多谢王掌柜的。”王老倔走近后,也圪蹴在王宝的身边。
“我琢磨,今天要坏事呢?”王宝看着王老倔,他不知道自己这话该不该说出口。
“咋话?”王老倔不知道王宝啥意思。
“你们逃荒一个多月没吃个饱饭,肚里也没个油星星,今天吃得又饱,紧火锻的[1]肉又有些硬,弄不好,有人的肚子受不了,要拉稀。”王宝盯住王老倔说。
王老倔没有说话,他已经估计到这个结果了,可这些人很长时间没有吃饱饭了,见了东西就不要命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理,还硬撑着多吃了一碗面,现在肚子也胀乎乎的。
王宝和王老倔蹲了一会什么话都没说,起来把五癞子他哥秋子叫了过来,安顿了一番。等到中午的时候,秋子挖来了药草,栓子妈熬好后,燕子端给妮子喝了。
王宝来到燕子的屋里,看着妮子躺在燕子的炕上,就问燕子:“端的饭你给她吃了吗?”
燕子一看爹进来了,原本坐在炕头,跐溜一下站在了地上。“没有,我就给她喝了点汤,喂了几条条面,肉还没动呢。”说着燕子到窑里面去端肉,她走过去一看自己放的一碗肉只剩下几块了,燕子拉着哭腔说:“谁把肉给吃了。”
王宝看到碗里还有几块肉对燕子说:“这几块够了,等会你给热热,多煮一会儿,煮烂,让她吃点就行,不要给吃得太多。”
事情果然不出王宝所料,等到下午时,这些逃荒的一个个弓着身子拉起稀来,王宝家窑前窑后沟沟壕壕都蹲满了人。王宝老婆下午专门做了半锅烧焦了的米饭,把焦米饭研碎冲上让大家喝,喝了后还是不起作用,大家还是你进来他出去地跑个不停,等到第二天上午,有几个体质较差的就躺倒了。王宝老婆熬了一锅小米稀饭,有些人还能进来喝上一碗稀饭,有些人躺在那里一天米水都没有粘牙。
眼看着这帮人的这个样子,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王宝思想与其不明不白地把这些人留在这里,还不如卖个人情,留下他们后还有个情分。第二天下午,王宝把王老倔找来。“这事怨我,我当时看你们饿得不行,就想让你们吃好一点,等到饭快做好了,才想起这茬,可那阵说了也是白说。”
王老倔也在拉肚子,他知道王宝是好意,听了这话,忙说:“这事不怨你。要怨也怨我们屄脏,胡吃了。”
王宝接着说:“我不知你们准备往哪去?昨天晚上我想了,你们在这里先找个窑住下,等明年开春要是年馑过去了就回去。至于吃的,我也不宽裕,给你们借一担,再给你们借两架地,把冬麦种上,明年走的时候还给我。”
王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王老倔听后感动地一下要给王宝下跪。他闯荡了半辈子,第一次见这么仁义的掌柜的。
王宝忙扶起王老倔:“使不得,使不得!就这么定了。”
这几天,王宝让秋子和燕子到滩里拔了半袋子干胖娃娃草(学名马齿苋)让栓子妈熬成汤,这些人又喝了几顿,直到第三天才逐渐好转。
[1]紧火锻的:指用大火煮的。
[1]街门磵:指大门口靠近沟坡的地方。街:读(ɡāi)
[2]纽子:衣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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