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行走的岁月,对我来说,虽然已过去了好多年,在岁月沉浮的路上,有酸涩与痛楚,也有茫然和顺从,但那些岁月之花时时开在我人生的深处,枝头烂漫。
1
从记事时起,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出行不怎么穿鞋,究其原因,一是穿着母亲做的实纳鞋,脚后跟时常磕得出血;二是库布其沙漠的沙地与近缘的湿地,行走舒心而坦然。沙地的温馨、舒爽,使地气瞬间穿透掌心导向我的血脉,而湿地的寸草滩,轻柔、绵软地抚慰着我的脚掌,造就了赤脚行走的的温床。因而我常爱光着脚板走路,由此就有了一段赤脚行走的岁月。
多年后,赤脚行走犹如一种心疾,时常困扰着我。睡梦中常常呓语连连,每次我从离奇的恶梦中惊醒,往往与赤脚有关。在众多公众场合,我眼瞅着他人西装革履穿戴齐整,而我却赤裸双脚,不修边幅地现身,顿时心痛地难以承受,试图与地缝做一次毫不犹豫地穿越。
2
西梁牧场留给我的记忆,是岁月积淀弥久的沉香。那方人烟稀少的空旷,散落在一地苍茫间,时常在我的脑海里荡起激情的涟漪。我在那里赤脚放牧群羊,悄然走过十多个年头,其实也在牧放我的青葱岁月。在夏天的高温季节,我在上学或替父出牧,我的足印,散落在牧场那些骄阳的烈焰中,赤脚行走在连鸡蛋都可以焖熟的午后的沙漠里。我每走一段路程,脚板实在烫得不行,就刨开湿土让稚嫩的脚板尝试一下凉爽的滋味,然后继续前行。就是那些沙漠地带固守一方诸如沙和尚、蜥蜴等幼小动物,也在热浪滚滚中,张大嘴巴,吐着舌头,颤动着腹部,发出“吱溜吱溜”的颤音。
由于身在人烟稀少的牧场,春夏秋三个季节,我大都赤脚行走,很少穿鞋。但凡上学的路上,我的鞋基本是多余的行囊,派不上用场,只有快到了学校大门口,才与脚有了某些联系。概因我常年在杂草丛、砂石滩、荒漠中行走,我的脚底被沙漠热浪灼烤,麻茬、甘草茬、石块等炖物的磨砺,打磨起厚厚的带浅黄色状的皮层,状如沙鸡的足底,这是经过长时间沙子的炙烤和钝物磨砺而成的特质肤色。
经过多年的淬炼,我的脚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行走功能,在库布其沙漠以及灌木和半灌木丛林中,不仅不怕沙漠滚滚热浪的灼烤,也不怕灌木、半灌木茬子、蒺藜、刺枚的张牙舞爪、恣意妄为,且能闲情逸致行走自如,就像一只蝴蝶在烂漫的花丛中轻盈的飞舞。
3
在年代末至70年代初的十多年间,当库布其沙漠中部的泉水,向布日嘎斯太河下游乌兰水库集结时,水库中水草丰美,为水生动物创造了丰盛的食物资源,使乌兰水库成了真正的野生水生动物的繁殖场。
那个时候,作为当地的牧羊人,捕食新鲜的鱼类是寻常之事。每年的冬季,作为库区周围少有的几户牧户,为食到新鲜肥美的大鲤鱼,在库区外几处水域的深水区,凿几个窟窿,把网兜插入水中,在鱼群聚集处来回搅动,时有大鱼钻入网兜。春节过后,气温渐渐回升,冰层酥软渐薄,从深水区休眠中渐醒的鲤鱼,随着热气向上游游动,顺着泉水的流向逆水而来,由于水路狭窄,一些身沉体大的鱼,常卡在低矮的水草丛中,原地顺从地摇头摆尾,显示一脸的无奈。
每年的春季,冰消雪融,大批的水鸟在春江水暖时闻春而来,白天鹅、鹤、鹳、鸿雁、鸳鸯、野鸭等数十种鸟类不期而至,成群的鸟叫声此起彼伏,有的鸟在库区上空巡翔、有的在水中浮游、有的在空中一个猛子插入水中、有的在岸畔嘬绒理翅,构成水库库区水陆空的壮美行色。
春尽夏来,许多水鸟北上而去,水库库区还有鸿雁、野鸭、捞鱼鹳等水鸟留守,它们在此栖息、繁殖。而此时正是鱼肥水瘦的季节,从闸口到下游的灌渠,到处都有鱼的踪迹。那些鱼不是随波逐流,就是在渠畔的草丛根部觅食、游走。这个时候,不论大人还是小孩,赤身露体淌入水里摸鱼,常常大有斩获。有时恰巧碰到鱼窝,收益更为可观。而这些鲫鱼个头虽不算太大,但也有几个年头的鱼龄,因而味道十分鲜美老道,不用专职厨师烹饪,味道也醇厚绵长。
乌兰水库大坝外的二坝三坝始终保持一米五左右的水位,因芦苇、蒲草等杂草稠密,不宜捕捞,因而为鱼的生存创造了空间,大鱼就此而云集。人从岸边不经意走过,虫鸣蛙鼓从四野传来,大鱼食草的声音,清脆地从水里传出,飞越岸畔,从耳际滑过。而那些喜欢捕鱼者,因草密而不可拉网捕鱼,就把蒲草、芦苇等杂草割出一条两米左右的水路,把网放入水中,然后在上游和下游扬土投石赶鱼,使鱼受到惊吓而胡跑乱窜,自投罗网。也有一些捕鱼者,采用釜底抽薪法,在水面较小的二库,安上发电机抽水,竭泽而渔。还有一些垂钓者,精心制作鱼饵,施放鱼钩,静守垂钓。我就曾经有两副鱼钩,每一副挂十个左右的钩,闲来时常坐在岸边,悄无声息地等候鱼儿上钩。
而甲鱼属水陆两栖动物,其白天一般躲在离岸两米左右的岸畔,在水里崴下一个坑,隐藏在泥土里。有时藏的较浅,隐隐使人发现其脊背的纹路。在夏天暴晒季节,它在岸畔暖洋洋的晒着甲背,一有风吹草动,便逃入深水区。甲鱼出来晒太阳或在水中躲藏,因其行动迟缓,被人发现往往手到平拿,难以脱逃。而在水草稀少的水域,每到酷暑难挨的中午时分,人在岸边,许多甲鱼就在水中沮丧地探出头来回巡游,似乎在找寻大气中需要的成分。作为北方人,对甲鱼的烹饪不得要领,佐料奇缺火候不晓,用猪油或素油撒点盐一炒了之,结果腥膻味浓重,嚼之如泥,因而常在水潭与甲鱼碰面也没有多少心思捕之下锅。
参加工作后,在餐桌上,点一只斤数重的甲鱼已是档次不低的消费,就连胆血都是贵重的食材,况且大都是以假乱真的池养货色,真正的野生甲鱼更是稀缺之品。即便如此,食客们吃得也满心欢喜,口鼻生津。因而我在朋友面前常调侃说:“早知道甲鱼能吃得这么有滋有味,小时候还能承受饥饿之苦?”
4
自小生活在水库边,和水亲密接近是日常必修课。最初常见大人们在深水中,一会儿挥动臂膀,左起右落,劈波斩浪;一会儿在水中双手刨水,波起人行;一会儿仰躺在水面上,就像一叶轻舟漂浮;一会儿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几分钟后从另一个地方钻了出来。作为小孩的我们,看到此情此景甚为羡慕。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模仿大人的样子,也在浅水处胡乱扑腾。钻个猛子倒是简单明了的事情,或捏住鼻子或屏住呼吸,凭着年少的顽劣,在水中也能坚持几分钟。而其他游泳方式,则有一定的技术含量,起初总是呛水,呛得鼻腔酸困。随着入水次数的增加,渐而也就学会了蝶泳、蛙泳、仰泳、混合泳几种游泳方式。学会了游泳,我们这些初生牛犊的小屁孩,由浅水区渐趋走向深水区,在野泳场劈波斩浪自由驰骋。
凭着这些自我揣摩而来的游泳技能,后来在野泳场和泳池内偶有参与,令那些旱鸭子们甚为钦羡。凭这些自小学来的本领,我在游泳中,常掀起身心沸腾的浪花,在运动中甚感欣慰、愉悦。
5
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是个特殊的年头,气候非同一般,冬季寒冷,夏季酷热。每到冬季,穿一般的棉衣是难以过冬的,只有穿上皮袄皮裤,才能少受风寒的侵袭和伤害。然而,实纳帮子布鞋总给我带来一些不雅与扫兴。我的脚后跟每年冬天都要皴裂,缺乏油脂一类的滋润,更无现今的手足裂口油一类的专用油,一时难以好转。即使脚穿父亲亲自织的羊毛袜子,也无济于事。皴裂处常常裂开一条口子,时有鲜血从脚后跟渗出,走路一瘸一拐。就此,父亲用羊油在煤油灯上炙烤,把滚热的油跌入裂口中处理脚疾,烫得人撕心裂肺地疼痛难抑。有时过几日就能好转,有时处理不好导致红肿发炎,脚肿得连鞋都套不上。而生活在大漠之缘,夏季烈日的侵袭无处不在,常得在水中浸泡,方可降温驱暑,因而和水就有了不解之缘。而乌兰水库的库里库外水草葳蕤岸然,也就卵生出许多的水生物,以蚂蟥和水虱子尤甚。蚂蟥藏于水草茂密的浅水区,长寸余,首尾吸附在人的腿部,利齿穿透皮肉,刀扎般疼痛。若把它从腿部剥离,被咬开的口子会血流不止,甚为痛楚。而水虱子存活于深水中,瓢虫般大小。人在水中游泳,神不知鬼不觉就遭受袭击,身上红肿发痒,像得了荨麻疹一样奇痒难耐。
多年后,我回想起这段过往,仍有一种恐惧从脑际漫过。
6
因住在偏远的西梁牧场,距学校单程有十里多远,概因脚力不足,我九周岁才开始上学,比我的许多同学的年龄大了近两岁。
我在小学到初中阶段,像牧人倒场一样,从一所学校到了另一所学校。也就是从三角形的一个点到了另一个点,两点之距12里,而另一边从12里降到了10里。那个时候农村的学校,小初一贯制,年龄小至七八岁大至二十岁左右,有的学生十二三岁才念一年级也不足为奇。我记得在小学二年级前,大都是一个老师代课,课程也就是语文、算数、体育几门。在读一年级的时候,我的神情是乎有些恍惚,就连家庭作业也是不小的问题。每天放学回家,在西梁牧场我是唯一的学生,无人可以询问和辅导。有一次,我因偷懒贪玩,家庭作业没有写完,有个叫存的班长,在早自习上把我驱逐于教室之外,进行所谓的反思。我站在教室外,感觉人格与尊严有种践踏的委屈,遂愤然离校。在走了几里路后,我怕父亲一旦知道原委,克制不住愤怒对我使之拳脚,就顺势躺在渠畔的一颗大树下,等其他人放学归来。
放学后,班主任王文茂知晓此事后,怕我想不开出了什么意外,就派儿子和一些大年级的学生一路追来。那个时候,王老师受到“文革”的冲击,被下放到一个叫麻黄湾的村落居住,那个地方也是我从西梁地到学校的中间地段。那几个学生一路小跑追寻我的足迹,猛然在渠畔的大杨树下发现了我,甚为惊喜,其中就有我的一个叫白虫的堂兄。
自那次风波后,身材瘦弱单薄、谈吐斯文的王老师和我做了一次长谈。对我这个淘气鬼,在他看来或许还是一个可塑之才,循循善诱地给予了许多关怀和鼓励,在我的灵魂深处有所触动。当我在课堂上动手动脚触碰其他同学的时候,他就声平气和地向我提问所学内容,使我好动的习性有所收敛,学业大有长进。后来水库迁来一些职工子女,我上学又有人作陪,我离开了那所学校,到了距离略近的另一所学校就读,学习竟然突飞猛进。
好多年后,我开始码一些横平竖直的汉字,时有油墨飘香的喜悦。那个时候,我想给自己起一个笔名,我猛然想起了王老师。其实离开那所学校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我深知他是我真正的启蒙老师。遂按照王老师读“忠厚”为“钟浩”的口音,为自己起了唯一的笔名:钟浩,这或许是对我深爱的老师最好的怀念。
在我三年级的时候,语文算术老师开始分门教学。两个老师一个姓张,一个姓迟。
姓张的算术老师,每天上课都是阴沉着脸,仿佛他的学生上辈子就欠下他家的债,说话每每都是正颜厉色,讲课毫无引力和创意,又不善引导和沟通,引起学生们的反感。他带的课是珠算,每到他讲到激情洋溢的时候,有的同学就稀里哗啦的拨拉着算盘,让其发出刺耳的响声。满脸不悦的张老师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十分恼怒地骂道:“你们就这样不好好的学,看将来害了那个龟孙子呀。”说罢提着教案愤然离去。但张老师惧内,常因大事小情和夫人发生口角,甚而打斗。夫人快言快语时有出言不逊,连珠炮似地从嘴里奔出一些“家骂”。嘴角笨拙的张老师一时语塞,待后回击道:“我也是那些话。”
迟姓语文老师,猴性且满脸喜色,活泼有余严肃不足,模样滑稽,灰说遛道,对缝子串话一套又一套。讲起课来总是滔滔不绝,满口的白沫四散飞溅,讲到激动处简直是忘乎所以,上气不接下气,把大好时光全然浪费在玩笑中,一时冲动时有敲断教鞭的事情发生。写在黑板上的字迹不仅潦草,还歪歪扭扭,有点像屎壳郎漫步而过的样子,天书般难以辨认,自我解嘲曰:“圪遛正圪遛正,折估过来不差甚。”还美名其曰:“茶壶里煮饺子,肚肚里有。”一日,迟老师与内人发生纠葛,俩人先是恶语相向,后打斗起来,几个回合下来,迟老师被五大三粗的夫人摁倒在地,挥动花拳猛击头部。他自感不妙,遂向夫人告饶:“你把我放开,让我歇一会儿,倘若你还不够解气,再恢复原样,当男人的说话算数。”一句话逗得老婆松开了手。
若干年后,张老师调到了另一个旗县,迟老师始终坚守在当地丝纹未动。据说两人多年后相聚,酒酣之处,谈论起过往,二人满脸委屈:“咱俩都命不好,教了回书,一遇就遇上趴学生了。”旁边一老同事戏谑地插话道:“那些学生原来怎么样?”猴急的迟老师一时踩错了刹车,一脚踏在了油门上:“有的原来还不错。”
多年后,同学们聚在一起,回忆起两位老师时,大家笑称:“真是一张一弛(迟)也。”
7
在全国掀起观看一部叫《决裂》影片的那年,我的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读后感的家庭作业。
从水库职工子弟到沿路村庄,我是唯一需写读后感家庭作业的学生。晚上我独自一人去了公社所在地的篮球场,专门观看了这场电影。十里长路,十三岁的我,独自一人往回走,中间穿越一个叫刘常有圪旦的村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六里之程倏然而过,前方隐约可见零星的灯火,那些灯火是我壮胆的信号,我飞也似地,只身穿过灯火阑珊的村口。
上了梁地,剩余的四里地,对我来说,仿佛是人生的一处禁地。路依然是人们日常行走的自然路,路的一边依然是一行沿路而走的电线杆。行百十米远,在路的西边就有几处坟地,在那块东西牛样壕状地带,长眠着十多个临近村庄的逝者,好在我认识的寥寥无几。加之紧挨着坟地的那条土山沟里,还居住着一户姓牛的人家,狗咬、鸭叫还能缓减那片坟地给我的恐惧与困厄。东梁地的路程走了一半的一处低洼地,那里有三个坟茔,是一户李姓人家的坟地。那个我曾经路上路下时常碰见的慈祥的白发老奶奶,不久前也成了那里的主人。坟堆的新土虽被晒干,但引魂幡子在风的指使下,似乎还在那里招摇。
那晚,我在背着星星急促地行走。快走到那里的时候,腿软的发抖,我感觉自己向前平梳的头发也随之竖立而起。那块百十来米长的低洼坟滩,我在紧张的行进着,头发在我的手的急剧摩擦下,隐隐有零星的火花溅起。心跳加快,就像有一个兔子要从胸口蹦出,挤压得我山崩地裂。后面隐约有一个不知名的东西,忽闪忽闪尾随着我,但回头看又什么也没有。在心稍有安静、平复之时,猛然从路边的草丛中,蹿出一对沙鸡,如若当头给了我一闷棍,半天也缓不过神来。
当我逃离那块是非之地的时候,看见前方水库家属房后窗的灯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感觉我的人还在,心里也就舒坦了许多。
8
至今我的字还算拿得出手,主要得益于库布其沙漠给我的灵感和厚爱。那些我所停留过的地方,都是我练字的写字板。在那里写字,不用纸张笔墨之类的学习材料,率性而为,纵横捭阖。在我的家庭最困难的时候,纸张笔墨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无疑是奢侈品。而我能够生活在大漠,在困难与温馨并存的时光里,历练了我人生的许多内存,无疑可以说那里是我人生最为厚重的温床。在那些沙地的低洼处,避风的港湾里,在我上学或牧羊中,我抓住一切可用的空闲,在大地上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我常利用大小便的间隙,或在春夏秋季节坐在高高的沙丘上,舒展懒腰接受缕缕清风地抚慰,捕捉抑或接收随时飘来的惬意。手掌是抚平器,左右轻抚,一方写字板就自然形成。我在上面用食指当笔,重复我曾经的过目。或者照着书本,练习刚刚学过的汉字,或是以汉语词典为样板,寻枝问节照猫画虎。或一笔一划横平竖直,或天马行空笔走龙蛇,在天堂般静谧的地域里,捕获那些瞬间溜走的岁月。许多教科书上没有的生僻字,我都居然铭记于心。而我码在那里的字,读者或许唯有土地、阳光、空气、蓝天、白云和脚步匆匆的风,再无人知晓。
多年后,我能用方块汉字流利地表达我的情感,这时我才明白,就是那块能随时听得见虫鸣鸟叫人烟稀少的大漠牧场,给了我灵感最初的启蒙和逐鹿的能量。
9
在库区外的西沙坡脚下,一股股细流从明沙里流淌而来,源源不断地向下游的二库流去,由此,我家在沙坡脚整理出几亩下湿地,这些下湿地,是我的父母经过数年的肩担锹扔,用汗水夹杂着岁月的沉淀,生硬在黄沙高坡下开发而来。这些土地地下泉水漫流,水分充裕,极易农作物的生长。因而,玉米、山药、谷物一类的粮食作物,长势良好,喜在枝头。
起初,有一块地紧靠二坝的坝头,父亲就把这块地当作园子地种植,挖了个储水池,把二坝里的水引来,又制作了一个简易撑杆,人站在储水池旁的平台上,一拽一放把水吊入渠口,由小渠分流到一堰一堰平整的地里,浇灌着大白菜、萝卜、豆角、圆菜等时蔬和饲喂猪的甜菜。几年后,由于风沙的移动,地与二坝里的水之间形成十多米的软泥地带。二坝里的水难以引到地畔,时蔬种的就少多了。而喂猪的甜菜是不可或缺的,它是一家人油水的蓄积地和生命源。因此育出的甜菜幼苗在移栽时,就采用人工担水灌溉。这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为了省水,一瓢一瓢把水浇在移栽的秧苗上,权作甜菜的救命之水。
沙坡坡脚二百多米长的一线上,种植葫芦一类的藤蔓性作物,便于把其蔓向沙坡上延伸。每日早上,父亲和我们弟兄姊妹几个能干活的一律下地施展拳脚,兑现昨日的承诺与惦念。父亲全权承担农作物锄草、浇水等脏累苦力活。而我们几个孩子,为了提高葫芦的结瓜率,在早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刻,采摘葫芦的雄花花棒,与雌花的花蕊对接,完成葫芦的人工受精。这些葫芦经过精细护理,施的是农家肥,根系吸收的是大漠沙泉水,味道鲜美沙甜。这些东西,是我家困难时期的重要食物来源。
10
在我赤脚行走的时光里,光着脚总觉得是人世间最为舒坦的事情。一不小心踩住癞蛤蟆抑或青蛙是常有的事,但险情也是随处存在。那些隐藏在水草中的蛇类,说不定啥时就从你的脚旁穿越而过。好在水域阔大的地域,主要以没有毒性的绿蛇为主,因而对人构不成多少伤害。绿蛇的色泽呈草绿色,长度在二尺左右,它们以小鱼小虾和蛤蟆、青蛙一类动物为食。让人惊奇的是,一条蛇身子弯曲,把头高高抬起,信子不停地前后吐纳,殊不知一米开外的一只蛤蟆或青蛙攒着一股兴奋,蹦跳着向其走近,但它们走向虎口也不知死亡正在向它们招手。我曾多次现场目睹了此事,缘何因由不得而知。而蛇把蛤蟆或青蛙吞下,腹部高高隆起,那些小动物还在微微蠕动,似乎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在牧场周围的蛇类动物中,除了无毒的绿蛇外,有一种毒性较大的黑白花蛇,主要生活在梁地。人们称其为:七寸蛇,也称七步倒,前者喻其长短,后者喻其毒性。据说被此类蛇咬伤,不及时处理就有生命危险。我对绿蛇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怪,但黑乌蛇和白花蛇我是躲之不及,唯恐撞见。某日,我在乌兰水库的大坝上,满脸兴奋地自西向东赤脚走着,突然“嗖”地一声,闪过一缕寒光,一条白花蛇从我的脚面滑过,摆动的尾巴触碰到我的脚踝。我定睛一看,这条蛇仓皇从大坝的另一端遁去。我顿觉五雷轰顶,灾难降临。三番五次揣摸那只蛇遛过的腿是否肿了起来。越是这样,自己就身不由己腿脚负重,感觉腿肚子仿佛越来越肿胀的难受。手足无措的我,总感生命的尽头一步步来临,似如午夜惊魂。遂跑向水边两个玩伴前,让他们看个究竟。他们左看右看没有蛇咬的痕迹,也不见脚面和腿肚子浮肿,就安慰我说:“没事的。”半个小时后,我的腿依然如故,没有任何异样,一块石头才算落地。后来我揣测,那条毒蛇或许和我巧遇,慌不择路从我的脚面飞过,倘若被我踩在脚下,那后果可能就是另一番模样。
11
在水库大坝西头南北两端各有一处较大的布日嘎斯太河岸原住民遗址,一个称作魏家梁,一个称作岳家湾。
最初踏足那两个地方,看到的是均有一个垃圾堆,一个在左侧,一个在右侧,这或许与主人生活习惯有关。碗、碟、盆、坛等陶瓷的碎片散落,垃圾堆之大足见居住时间之长。每次大风过后,时有破铜烂铁现身,偶有麻钱等古旧货币,横躺竖卧,取之到供销社换几个小钱,买一些纸墨笔砚。自此,我就把此地作为一种发现暗藏于胸,不与任何人言说。每有大风刮罢,我就悄然独自前往,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后听人说,岳家湾的岳家老祖宗在兵荒马乱年代,为防止财产被匪人勒去,把一大瓮金银财宝藏于地下,后由于风沙的移动而寻不见确切位置,后经多次开挖也没有结果。岳家后人把此事对外人透露出来,许多人慕名前往开挖。我也曾多次前往,在遗址的周围凡见有甘草或土质暄软之处,我就下锹掏挖,每每挖得很深,别说陶瓷大瓮,就是见一些瓦砾也只是一种传说。
在魏家梁遗址上,每逢大雨过后,就会生长出一种叫马屁蒡的食用菌来,呈白色球状,个体若小碗大小,天然、纯净、质朴。我把马屁蒡采摘回家,母亲能烹饪一顿上好的美餐。这在库布其沙畔是绝无仅有的地方,是本身的土质条件所致,还是上天的一种额外恩赐?
有一年春季,在魏家梁遗址,随着土层被大风的舔拨,古老的陈年旧事浮出了水面。竟然发现了几个陶罐裸露在地面,口沿有暂新的破损痕迹,罐子已经歪倒,似乎在散射着一种灵异之光。旁边还有疑似埋罐的坑口,底部可见陶罐安放的印痕,周边还散落一些锈迹斑驳的古旧钱币。
那些被弃的坛坛罐罐或许是不露声色的魏家后人所为,或许是知其底细的人,发掘出一批金银财宝,或许是某一牧人巧遇被大风舔拔而裸露的陶罐,获取宝物弃罐而忐忑离去。
现在看来,那些被弃的坛坛罐罐也许就是文物,假使搬运回家保存至今,或许就是价值不菲的文物。
12
在大漠中出生在大漠中长大,我的行踪和原生态有着天然的契合。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见过卫生纸,解完手用旧书本或废旧报纸,简单处理一下尾部残留,已经是一种高级享受。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居住的牧羊点从来没有专门的厕所,大小便就依靠那些破旧房屋作掩护,畅快无阻的一番排泄,就地选取土坷垃或石块触擦几下,感觉很是温馨,总有一种接地气的感觉。离开我的居住地上学的路上,或在周末或假期替父出牧,漫漫大漠,蔚蓝的天空下,每每内急,随便找一处沙湾子,圪蹴下方便,有时选择草长葳蕤的地方下蹲,就地取材,简单处理,很是享受。而常常在暴晒的沙湾子里,后面背风前不见人,就地取材顺势处理,然后和滚热的沙子来一个亲密的接吻,一股暖流传导而来,浑身感觉有种气血通透般的舒畅,有时甚至双手扬起黄沙呐喊几声。
有一年,我的五岁的儿子,回到我曾经生长的故地。半个月归来后,每次方便完,递给卫生纸让其使用,他总露出一种不满的情绪,脸型和举动完全是一种拒绝的态度,那种与生俱来的原生态似乎对他更适合一些。
13
我曾经赤脚在库布其大漠的峡谷中行走,或波峰或浪谷,滚热的地气穿透我的脚底,向上升腾,总感觉一种正能量在一点一滴的聚集,浑身上下总有无穷的力量在瞬间喷发。
赤脚行走的岁月,对我来说,虽然已过去了好多年,在岁月沉浮的路上,有酸涩与痛楚,也有茫然和顺从,但那些岁月之花时时开在我人生的深处,枝头烂漫。这些过往,与其说是我人生历练铸起的丰碑,不如说是我生命之水续写的蓝本。那些眨眼而过的岁月,是一种褪不去的情债时常困扰着我,仿佛有种滔天浪花要把我吞噬般晕眩与困顿,不能左右。我的还算淡定的文字一路泄来,总有种如释负重的感觉。那些信手拈来的文字,是我躲在一隅静守的一份安然,权作对我人生一段岁月的祭奠,也是对我心灵的一次洗礼和慰藉。
人到中年的我,对此有许多感慨郁结在心,总也逃不出膨胀的期许。我再次站在人生的又一刻度,环顾左右,牵念和记挂从心底澎湃,那些年月,那些时光,那方水域,那些土地,那些人,时时走进我的梦里。尽管物去人非,但我的心窗被一种无形的痛敲打着,故地已有一种他乡的滋味,我也仿佛成了匆匆过客,总想竭力还原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这些发自肺腑的涌泉,浇灌着我人生的每一个季节。
赞赏
人赞赏
白殿疯不怎么白了北京治疗白癜风到底花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