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发
鲜晓宁
小时候,婆婆告诉我人死之后要收回自己在人世间的所有脚印,装在袋子里把它带走。还说女子一生中剪掉的头发也都要接回去,因为身体发肤,来自父母,不可毁损。
前次去广西,看到了红瑶女子。他们的长发油黑发亮,茂密得如同夏天的青草。红瑶女子的头发绝对不许掉到地上,全部都要顶在他们头上。掉下去的头发要存在一起,捆起来;他们十八岁时可以剪一次发,也捆起来;头上还长着很长的头发。他们每天梳头都把掉下的和剪下的扎到头上去。那如云的头发让人想到韩国宫廷戏里那些女人们厚重的发髻,只是不知道顶那么多的发头会不会觉得累。
我的头发呢?好像就没有茂密的时候。
小时候爸爸死得早,妈妈忙,她没有时间梳理我的头发,每次给我梳头都是忙乱地扯,那可恶的橡皮筋老缠着我可怜的头发,每次梳头我都觉得在受罪。要是哪天橡皮筋刚好断了,妈就会生气地骂我:“没衣禄(福气)的,用东西都那么费!”所以我从心里厌倦梳头。我活到一把年纪了,头发从来没被我梳好过,它只要不乱得飞天我都只当不晓得。
小时候我的头上不长虱子,堂姐们的头上有虱子,看堂姐们相互在头上捉下虱子,放在手心玩一会,掐死;有时候还专门捉一堆,玩一会,然后才哔哔啵啵地掐死,我羡慕极了。让堂姐给我也在头上捉一下,堂姐们不屑一顾:“你都没有,捉什么捉?”我求堂姐把他们捉到的放一个在我头上再捉,她们觉得我非常可笑,不理我。后来看到阿Q和小D比赛捉虱子的故事,我哑然失笑,我和阿Q一样喜欢精神胜利。
有一年冬天很冷,我的头上终于长了虱子,我理直气壮要用婆婆的篦子篦头发,妈妈可没那么有耐心,为了将虱子铲草除根,她毫不犹豫地找剃头的何师傅给我剪了个非常短的小平头,我哭着反抗,一点没用。
那时我都小学三年级了,上学时妈给我包个旧了的蓝色围巾在头上,我觉得像故事里吃人的狼外婆,坚决不干。后来只好戴了顶奇怪的枣红毛线帽子,直到天热了快捂出痱子才取下。
有一天妈带我去公社练武术,一个男孩子从背后把手搭在我肩头,我怒目而视;别人说我头发太短,他是把我当男孩子了,我马上委屈地哭了,开始和旁边等着的妈赌气。
终于发现头发是长得最慢的东西,不像野地里的韭菜一夜就长很长。那长得慢的头发给我的感觉永远是“草色眼看近却无”的懊丧。
后来我就有了一种病态心理,那就是一看到别人戴帽子我就想到光头或者秃头。
终于有一次,我发现一种好看的发型,那是我初二去区里考试看到的,其实就是人们说的“藕节把”,在扎好的头发不远处再扎一橡筋,两节。一晃一晃的,很好看。我回家就开始在我并不长的头发上做实验,实验结果就是始终一个“藕节把”长,一个“藕节把”短,怎么剪怎么短,反正左右就是不一样长,剪到后来扎起来一点不晃,我就觉得自己的样子很愚蠢。学到成语东施效颦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一直晃动着我那个不能晃的头发造型。
后来有很多年的时间,我留“妹妹头”,其中有一张穿着绿条格连衣裙站在荷花池边的照片,是我“妹妹头”时期的代表。
后来有人说我那时清瘦的脸有点像幸子,于是我又剪“幸子头”,不知道是头发像幸子,还是我人像。
终于有一天,一个人告诉我:“你留长发吧,我妈妈是长发!”我就开始留长发,但是不久之后,我就把那头发剪掉了。就像后来一首歌里唱的“我已剪断我的发,剪断了惩罚”。
结婚之后,老公要求我必须留长发。不管我妈妈如何念叨长头发掉在家里到处都是让人心烦,也不管我婆婆如何批评老公要他自己大夏天披个毛毯在背心试试,老公坚决要求我披着长发,无论冬夏。
那头发留了八年,看到我的人都说:“怎么一个‘清汤挂面’管那么多年,你以为你三毛?”看到杨二车拉姆的造型,我就想起了我那长达八年不变的发型。
有一次老公去上海出差半个月,征看到我的头发,说:“我带你去剪短,烫了!”我毫不犹豫地和征一起进了一家理发店,那种跃跃欲试的欢喜如同班主任不在可以学生自由活动时的感觉。看到我头上的八年成果如土委地,我的脑袋一下轻松了;连走路脚步都是轻松无比。
回到家,我一敲门,我妈以为哪里来的男的敲错了门。
老公出差回来,勃然大怒:“你耍得安逸,我不在家你居然敢把头发耍掉!”我昂着头,不理他。不过后来觉得那个短发型还真的不太适合我。
后来又开始留长发。长长短短。老公经过那次的打击,不再计较我的头发长短了。
后来又开始什么“离子烫”、“等离子烫”,继续折腾。理发店的师傅永远有本领鼓动你去试验各种新产品新设备。
最终明白头发折腾的次数与头发的数量质量成反比。等我明白这个道理,我决心不再烫我的头发了。
如果人死之后真的要接上那些剪掉的头发,我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啊,那只有累得再死一次了。被自己或那无数理发师剪掉的,新陈代谢掉下去的;知道掉的地方的,还有那么多不知掉到哪里去的。我的足迹千里万里,难道到那时我还要匍匐在地,翻山越岭寻上千万里,为的就是我那些失去的头发吗?那真是太浩大的工程了。
王鼎钧在《脚印》中写到人死后要收回脚印,说“车中船中,桥上路上,街头巷尾,脚印永远不灭。纵然桥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铺上柏油,河岸已变成水坝,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脚印自会一个一个浮上来”。
头发也是这样吗?自动浮到你面前,告诉你它们都曾在你的头上呆过,为了那知道不知道的原因,它们离开你了;它们请你在彻底离开的时候,把它们一起带走,接到你的头上,成为你完整的身体的一部分。
如果真的要那样,下辈子我就去广西做个红瑶,就在那窄如弯月的田坎上,在那清清溪水边,顶着我所有的头发,一根不少地活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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