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在大凉山,老叔住在一家农户。
老叔起床,已经十点,去灶间吃饭。
全家人有蹲有坐,围着一个放在地席上的笸箩。笸箩比灶火上的铁锅还大,里面是苞谷茬子饭。茬子饭是湿发后搁笼屉里蒸,蒸一阵子端下来。端下来淋漓凉水搅拌拨散,再回蒸锅。锅里的水大半下,同时煮着酸菜。
屋顶很高,露着房坨、脊梁、椽子,柴烟在那里慢慢消化。没消化的残余分子勾结掸灰,垂吊着。并不都是掸灰,那块儿腊肉就很醒目。说腊肉,其实就是肥膘和肉皮。正方形,比烟盒还小。
“最后的油水啦!”阿嫫站起身,掂高脚厚跟儿摘到手里。柴刀砍两下,放进菜锅,水面上有了油花儿。
笸箩边,摆两个黑木高脚托碗,盛着重绿的酸菜和汤。长把黑木勺子,挖饭吃两口。在笸箩边磕打干净,再去木碗舀勺汤冲咽下去。刚到这里时,全家人都站在一边看着老叔吃。吃过,他们才吃。人家说:这是当地待客的习惯。老叔试了,承受不住目光的注视,希望全家一起来。不同意,老叔就绝食。这才平等共餐。
老叔睡觉的西屋,高出村庄半个坡坎,也是土坯混杂石块砌盖的。着实厚道,方方正正。北墙有个刚能探出人头的方洞,是唯一的窗。张望:家家户户,炊烟缭绕。
午后,春光融融,老叔迈出高门坎,在明亮的空气里晒阳、逮虱子。那只缺腿的,是昨日扔在院坝干草堆里的残疾小虱子,着会儿又奇迹地出现在老叔裤腰里。既然如此情谊,便放回怀中。
邻家三个赤脚女人,黑裙裾上牵着赤脚的娃娃,也来晒阳。下到院坝,像散架的藤蔓,颓倒在草堆。她们之间的空地上,一滩牲畜嫩黄的粪便,落满了翠绿的蝇子。不见飞起,却嘤嘤欢鸣。有小猪崽儿,拿尾巴扫荡老叔的裤腿。老叔给了它屁股一巴掌,暴起尘烟。小家伙眯缝着眼儿,哼也不哼,动也不动,似乎在享受。阿嫫把猪食倒进木槽,它才兴奋地尖叫一下跑去。那边的土墙根儿下,就叭叽出粘粘的咀嚼。仨女人拆散下黑头帕,相互捕捉头缝间的小虫。叭,叭……,俩拇指一挤,清脆,把阳光搞得晃晃耀眼。
夜晚,有鼓乐声传来。老叔找来拉孜问,说是下边农户在做“迷信”。老叔说要去看,拉孜就点燃火把,头前带路。静谧的村巷,俩黑影弯来拐去,来到那家院外。大门紧闭,敲也不开。拉孜摇动火把呼呼响,好像要点燃人家的房子。老叔就劝,拉他回去睡觉。一夜,鼓乐和“哑……呷……”的喊叫声,断断续续。
转过天,有一户人家做“迷信”的,同意老叔去参加。拉孜陪着,提一瓶包谷酒,拿上两包“牧童”香烟,作为见面礼。这烟,在村里卖一毛五角一盒。
做“迷信”的程序,开始是在座北朝南的院子里。院坝很大,葱茏的大山,挡住南去眺望的视线。见场面复杂新鲜,老叔就爬上西边的房顶。刚拍了两张照片,被人吼下来。巫师说:不敢拍,拍了病魔留下不走。尊重人家,收了相机,拿出纸笔,画草图。
一身汉装打扮的巫师,蹲靠门边。面前扣一个箩筐,蒙上黑布当桌子,放白酒和清水。他喝一口念一阵,酒水交替,没间歇。有时从他手边的竹篮,抓出玉米粒,向院子上空抛洒。肃立的百十位众人就“呷……哑……”地欢呼。巫师重复,众人再次呼应。
有人抓来鸡,在男主人头上旋绕几周,交给巫师。巫师左手执鸡,右手挥刀。先划破鸡脚后跟儿,再刀背敲头,然后向前(南方)扔出。主人拣回,巫师又打头数下,向西抛出。又拣回,这次向东抛,同时打开东边大门。再拣回,主人用鸡血点染院中矗立的草人脸。完后把鸡捆在草人身上,大门关严。
院子中央,竖立一棵鲜嫩松杈,是清早砍来的。比人还高,顶梢儿蒙一块红布。四周地面,布置插满三十公分高的树枝,没有叶子。插的阵势像小栅栏,粗细搭配,数量变化很有规律。阵前一根儿老藤弯成月牙,如拱门。里边,就是那个稻草人。阵子东面捆一只黑鸡,阵子西面捆一只棕鸡。弯弯的藤门边,还捆着一头半大的黑猪。
巫师做法、念经。这家阿达,把院中松枝上的红布摘下,扶定。稍刻,便见他与松杈,随着经语念诵的节奏,一起抖动起来。一会儿,他儿子过来替换,也抖。
老叔不解,问拉孜:“抖啥?”
拉孜说:“只要一扶上就抖,是法力!”
老叔不信。拉孜就与这家阿达说了,同意老叔上去一试。院里人都静观,很严肃。老叔上前站定,一股子浓郁的松香气味儿和松叶一同扎进他的鼻孔。老叔伸出手,一阵不由自主的颤栗,令他更有力的攥住树干。抖、抖,与其说老叔撒不开手,不如说是他没能力撒手。不是愉悦,也不是轻爽,但绝不是痛苦,也不是沉重。一直抖得老叔晕晕乎乎飘飘然,手便自然松开,酥酥的腿脚像醉了酒。
拉孜扶老叔,进屋。火着的很旺,这家的阿嫫在用大铁勺为老叔煮炸水。村里人不喝开水,老叔就成了特殊。老叔活动着身子,觉得不碍事儿,就走到门口。
巫师唱声悠长,偶有短促。众人应和时,把手中青草抛到院当央。“呲……师师……噜噜……崴崴……。”巫师端起酒,众人过去一人一口。最后巫师走到老叔面前,也让喝一口,就是当地的苞谷酒。巫师放下酒碗去拎猪,扔在院坝。把插在地面的小松枝,挤倒一片。
院外的仪式结束,巫师进屋。那棵大松树杈也被搬进来,竖在东北墙角。主人家用毡布,闷死两只白羽黄毛爪儿鸡,置一篮内。同时上酒,供在那棵松枝旁边的桌案。巫师坐到供桌前,准备念经。院子几句吵嚷,有人递进一只挣扎乱叫的大白公鸡,交给巫师。众人的呼吸,就像被撅折堵住。老叔环顾屋里时,拉孜拽他,示意看巫师施法。巫师此刻,口出长气,吹到鸡胸脯。羽毛轻轻翻动,那鸡就乖乖闭目养神儿一样。巫师从兜中掏出两叶青草嚼嚼,又吹一口绿色长气。又与鸡低声细语数句,便放到供桌上。白公鸡如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静寂,听得见火塘炭灰塌落。
巫师念了会儿经后,向桌上再送长气一口。白公鸡竟然活脱站立昂首,飞奔出屋门。众人稀嘘。拉孜扯老叔看墙角立着的松枝,其中的一个枝杈,居然在巫师念经的节奏中,摇摆起来,其它枝杈静止。巫师念毕,那枝杈也停住歇息。魔仙,老叔想。
这时,由这家阿达手执羊皮鼓,开始跳跃。鼓中有豆石,节律深沉,为四分之三拍,缓急相间。缓时如小溪流淌,急时如暴雨狂风,决不亚于摇滚霹雳。舞乐半小时,阿达长发披散,遮住面目。有怪声发出,最后他从火上蹦过,结束。再看这位汉子,大汗淋漓水泼过一样。继而阿嫫从火塘扒出石块,浇上冷水。氤氲蒸蒸,冲上屋顶,掉下灰土。
整个仪式杀鸡九只,之后老叔单独与巫师共餐鸡宴。这些鸡都是供物、仙食。进了老叔的肚子,不知是好是歹?巫师说:我不是仙,谁是仙?!又说,他一年四季都不得闲,忙不赢。
7
那一夜,老叔没睡好。
一是“迷信”的场景,在脑中转换,像影屏;二是总有一副女人的下颌,在漆黑的屋中显像,呲一会儿、咧一会儿,时时还咯嘣牙响;三是身上虱子咬,连带水土不服,大包小包已是无数遍体。
只要躺下,就会有一些小东西轻悄悄,从老叔衣服的犄角旮旯里走出来。所有的念头会被驱赶掉,仅想它。痒,挺有意思。
老叔吹熄墙壁上的松明火,眼珠像涂了墨。还没来得及细想想故乡、想想亲人,小东西就开始爬上爬下。从脚踝爬到大腿,从肋巴条子撵到胳肢窝。轻轻碰一下,它就屏住呼吸。小心举止,停住它细碎的脚步,足迹留下丝丝细痒。真的功夫,是心中不燥不烦。挠挠两下,不够味,再去大抓大挠一番。那是一种出入骨髓的痛快,如入仙境。简直挠到湿淋淋粘糊糊,衬裤粘到肉腿上,方才品尝痒痒过后的爽快。
老叔昏昏睡去,梦中萌出搔痒之欲。双目瞪大,盯住小土屋中漆夜,去抓那圆圆的隆起的疙瘩。犹是饥饿痛绝之时,耐不住地去抓那雪白的馒头。
老叔一路浪迹西北、西南,与这等小活物频繁交道,结下情意甚笃。但其种族肤色,颇具分别。
内蒙古草原毡包里的、羊皮毛里的、毯子缝衣边里的,形色如同北方名稻小站米。圆鼓带几分鲜灵剔透,估计它们吸血的同时,也佐食过一些奶品的缘故。老叔常常取之赏玩,不忍伤其性命。记住古训:虱子多了不咬。耍玩困乏,便释于襟怀。
在青海,江河之源的巴颜喀拉、唐古拉高原之上的黑牦帐歇息,小东西也常常光顾老叔。总不让老叔的皮肤寂寞(有时老叔感到寂寞得要死)。吮血却极其悭吝,生怕撑破肚皮。老叔捉其数只,见身材矮小似火柴头,呈岩石灰色,肚皮皆瘪瘪。大概是高原空气稀薄造成贫血,氧分子缺少所至。这等小生物极艰辛,而且弱不禁风,老叔又岂能动辄杀生之念!
这大凉山区的虱子,另有一番娇艳。棕红色,如朱砂,似仁丹粒粒。大凡这等小家伙,均有自己的领地。或盘居衣领之下,或厮守夹层之间。白日,困疲于衬衣内裤褶皱。夜晚,耐不住孤凄之苦。活动活动,伸展六肢,串串门子,觅个交媾对象之类的。反正要干的事情挺多挺多。呆着不动,是要命的。惟有这凉山品种,夜夜忙碌。
老叔不曾因地域种族肤色之异,而蓄以岐视之能事,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来的都是客,暂且充当个饲养员。
说来说去,路还得走,谁让人世间多路。就说凉山的最高峰这蘑菇岭吧!走上的、攀爬的、斜岔的,半山腰的、山根儿下的,都有。彝族的祖辈走过,孙儿也得走。甭管走哪条路,总是能到山顶。
大凉山的半阴天,远处闷雷似地炸着开矿的炮。东天空灰亮亮,托出一块银币。即便是雨雪三月,这攀枝花也照样开得火红;山茶俏丽;栀子花白中挟几丝粉羞;羊奶子花摇摆嘟噜。
渴了老叔就倒进甘蔗林,啃上两节,葱葱郁郁。风吹过,哗声一片,满腹蜜甜。山路上爬来拐去行走,突然会感到大山的生命,水泠鲜嫩,活蹦乱跳。
彝胞嗜酒,到一家中,必先得一碗。会喝要喝,不会喝也得喝,不能折了全家人的面子。乡亲成伙凑来,二三十是少说。围了火塘,坐两圈,大都是来瞧老叔稀罕。主人招待简单,黑糊糊的烤洋芋,就是北方人说的土豆。吃时在地上摔打两下,去了炭灰,四指并拢,抠挠外皮。大凉山乡亲,爱吃猛火烧的半生不熟的洋芋。老叔却喜欢熟透绵软的。开始他们听不懂老叔,比划半天才弄明白。这里管软,叫“趴”。这让老叔想起四川的时语:趴耳朵——怕老婆。看来,人类的大同,语言的横向贯通,会越来越多。语言的纯粹性,也会越来越差。
住久了,乡亲们给老叔介绍了媳妇,是个19岁的妹子。问她愿意吗?她羞涩点头。老叔乐得掏钱买酒。全村百姓都来庆贺。虽是闹着玩,也不乏真情乐意。他俩还合影留念,妹子穿上了媳妇的盛装。从此,她的兄弟们就管老叔,姐夫、妹夫地叫开了。媳妇是火把节上的领唱,领唱是这三山五岭最漂亮的阿妹。大家叫她仙子,当然嗓音也是最漂亮的。喝了酒就唱,尖厉得掏痒痒耳朵。
歌声中,她凝视,唱罢就丢掉,再找不到她眼神儿。乐够了睡觉,媳妇给老叔铺床,厚实软绵。她带着大哥的娃娃,裹着披毡,睡到火塘边。两床被子烤热全给了老叔,这就是新婚之夜。
有一天,老叔去对面山上的拉孜家喝酒,给他儿子“过满月”。太晚了,本打算明天再回,媳妇却来接老叔。她举着松明火把,站在院外雪地里等。漆黑回家的山路上,她在前,火把在后,给老叔照亮。到家,屋中烧得暖暖的。茶缸子里的炸水,冒着热气,还放了糖。这媳妇真好。
过满月也叫“庆贺”,复杂,简单。所说简单,是只杀一头小猪,烧熟大家来吃;复杂是说,从杀到吃进嘴里的过程。杀猪需在傍晚,太阳落去。捆好猪脚,搭在屋中竹竿架。从炭火中取出烧热的石头淋水,浓白的水蒸气笼罩猪身。屋中人一同念叨咒词,取下猪来。按辈份顺序,家人用草绳子抽打猪头和自己的头。之后所有的人包括老叔,开始钻竹架上挂着的草绳圈。然后集中一起,面对大门坐下。阿达独自靠前贴近门槛,作为主持,口中念着:“猪别发怒,保佑家里大人小孩亲友疾病不得,孩子长好。”
拉孜接着用木棍敲敲猪头,再钻一次草绳。然后举刀逼入心脏,双手捧了到门外控血。与此同时,阿嫫和儿媳妇轮流抱着孩子,在火燎的熊皮毛上熏染。说这能让孩子长好,跟老熊一样结实。
杀过的猪崽儿拿进来,屁股眼儿里塞个苞谷芯,整个投入火中。翻转烧烤,猪就膨胀起来。适时拽出煺毛,再扔进火里。反复几次毛净,开膛破腹,剁成拳头大的块儿,倒进酸菜锅。屋中的空气,香喷喷。吃时却没有什么肉,猪太小。
老叔注意到,阿达阿嫫(拉孜的父母)一直在微笑。阿达一锅接一锅的抽着兰花烟,阿嫫一锅接一锅给他蓄着。阿达双目失明,是年青时和阿嫫在林中热恋追逐,一只眼睛被竹枝扎伤,没药治疗,时间长久就都瞎了。吃肉的时候,俩人只分吃了一小块儿,小骨头含在嘴里许久。阿达的眼窝里,溢着泪水。满月的孩子从阿嫫的手中转到阿达的手中,他就扔了烟锅,往怀里搂紧襁褓,生怕摔了孩子。
这些日子,老叔已经成了半个医生。村民来要药的,络绎不绝。也难怪,老叔的药,像附了神气,灵性得很。有位大娘牙疼月余,半脸肿起老高,老叔给她服用了一粒止痛片。第二天她不仅牙不疼,连脸也消肿了,再没复发。老叔的名声远播,传扬在大凉山。来的人越来越多。老叔的媳妇每天喜笑颜开,乐此不疲哼着山歌接待。有时还拿出口弦子,吹奏一阵。嗡嗡的,像刮来一阵微风。老叔看着喜欢,媳妇就系了绳,挂在他脖子上。后来,老叔带回北京。
老叔周身痒痒难耐,肚子咕咕乱叫。苞谷屁、洋芋屁,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串。众人笑问:羞不羞?老叔说不羞!谁人不要放屁?众人应承点头,媳妇笑得喘不过气来。
痒,当然不全是虱子跳骚在做怪。水土不服,也起了一半的作用。吃了药也不见好转,疙瘩从脚踝一直起到脖颈子耳后。头发里已经发现虱子,时常感觉到它们。媳妇就去了蘑菇岭,采来草药熬水。用杜鹃花蘸着,给老叔擦洗身子。擦到关键位置,媳妇就把花朵交给老叔,背过身。老叔偷笑,媳妇就不管不顾抢过手,自己干起来。洗了几次,不仅疙瘩没了,虱子没了,皮肤还润润亮亮。这媳妇多神。
8
那天晚饭后,老叔去了拉孜家,又接上昨儿的话茬。问:明天哪个陪我去妖女洞?谁也不言声。连那个当小学教师的阿吾拉海,也直摇头。说:是真的,别去怪吓人。老叔更坚持了。最后拉孜说:非去的话,只能让熟悉那儿的力士带着你!老叔说:行呵!只要有带路的。阿嫫摇头叹气后说:你的样子扎实地好看,妖女会要你跟她生娃娃的。阿达眨着盲眼说:是啦,不谎你!老叔绝对不相信他们这番神话,又是一个希奇古怪的传说罢了。但老叔隐隐约约又觉到些什么,什么呢?拉孜说:要不叫你媳妇,仙女妹子陪你去?阿吾拉海说:别了,她知道了不好。
媳妇又来接老叔。这回是老叔举着火把在前,她在后边牵着老叔的衣服走。上坡时,她还拉住老叔的手,她的手很凉。那夜老叔似梦似醒,真见到了一个女人。如妖似仙,轻柔的长裙,舒漫的脚步,修长的腰肢。近到老叔眼前,就是抓不着。急醒,天已放亮。
吃罢早饭,打点好自己的老叔就跑到拉孜家。他说:“那都是他们胡扯瞎沁的,你别去,路难走,白跑一趟很累,什么也不见!图啥?”老叔不言语,盯着他,他就不再说了。老叔缓和语气:“自当转一圈山看看风景,怕的都在家歇着等,别管我。力士呢?”老叔接着追问。他怕再耽搁,去仙女洞的事就黄了。
拉孜说:“在外边呢!”
媳妇来了,不声不响地把一背兜洋芋,挎在老叔身上。他拍拍她的肩,出了院门。微弱的阳光,刚刚照进山洼,静静没人。他回身朝屋里喊:“哪呢?拉孜,力士在哪呢?”
拉孜跑出来:“这不是吗!非去呵?”他指着老叔脚下,一只摇着尾巴转悠的狗。
“这就是力士?它行?”老叔惊讶极了。
“对!已经告诉它了。它通人话。”
只好这样。力士是一只白毛母狗,两只前爪是棕色的。力士是个极有灵性的畜牲,常趴在人群边上听说话。人们给它也罩上了传奇,说它原来是只白狐仙。不过,这狗也的确白得奇异。有时白得灿烂,有时白得暗淡,也有时白得毛尖发蓝。今天它的毛皮,闪着阳光。
力士领老叔上路了,大山中显出孤零。老叔心里没底,不晓得陌生的前方是啥?走到隘口,见阿嫫还在大门前招手,旁边站着老叔的媳妇。他向她俩挥挥手,扭头继续赶路。
力士真听话,虽然常常欢快地跑得无影无踪,但往往在老叔举步何方摸不清头脑时,它又回转来。从不狂吠,叫声柔和。好长时间了,翻过一座老山,老叔已经累得呼哧大喘。这时前边出现了一条,悬在崖壁上的路。像条尺来宽的传送皮带,挂在陡岩峭壁上。小路下是深涧,密盛的树木竹林挡住,看不见底儿。力士过得很轻松,转弯处,它回过头来,蹲下等老叔。提着心过,慢慢点儿,问题不大。走过这段路,力士冲老叔欢叫了几声,像是对他的称赞。开始钻茂密的灌木丛和竹林,没有路,老叔就寻着狗爪子走。积雪开始融化,竹叶上覆盖霜冰,坡又陡,他只好拽竹子借力。抖落的雪一点儿不糟蹋,老叔的大衣、头发湿落落的。
又经一段几乎是竖着爬上去的坡崖,钻探出去密枝树丛。抬头见力士站定处,几绺老藤垂挂的背后,隐约现出个洞口。老叔拨开藤萝进去,豁然开阔,恐怕能坐得了几十人。这应该就是妖女洞了。有石床、石桌、石凳。洞顶、洞壁是白色的石灰岩。他回看洞口,只有数道光亮挤进,遮盖得挺严实。洞里有阵阵寒气袭来,不知深浅。老叔收拾完头上的冰水,便拣了一些干叶枯枝生上火。烤着湿气,烤着寒气,他才发现力士不见了。曾经钻过多少山洞?北京的上房山;杭州的瑶琳;青海的云峰;西藏的魔窟,这洞比起来就显得小多了。能有什么?妖女,只不过是大凉山朴实的山民,虚拟出来的一个幻影。让生命更诡秘,让自然更神圣,让心灵永驻一个可畏可敬的形象罢了。
“力士,力士”老叔每次一喊,它准跑回来。但这次回答他的是,洞顶轰隆的炸响。吓得他丢了想法,周身突然被恐惧锁紧。后来老叔明白,胆量的大小,是取决于环境而定,谁也甭瞎牛X。响声是从黑黑的洞深处传来的,一直炸过老叔的头顶,炸出洞口。像有条长蛇怪物,飞跃逃遁。他想起阿嫫的嘱咐,不要搅了妖女,便慌慌张张胡乱踩灭篝火。力士从洞里追着响声跑了出来,披一身蓝色,冲老叔狂吠一通。老叔过去搂住它的头,安慰道:“别怕,别怕”。它却挣扎跳开,向洞里轻叫两声。既然老叔的腿脚已经吓软了挪不开步子,来之安之,倒希望见见妖女。惧怕中还藏奢望,不可能的可能。
一种熟悉的生命,悄悄临近。
9
微光中,一个白发长长垂过膝盖,看不清面孔,瘦高的妖女出现了,正是人们描述的那样。老叔好像忘记喘气,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土地上。说心里话,是真实的出现,吓住了他。并不是别的什么,并不是狰狞。不是他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微笑的媳妇,摇头的阿嫫,蹙眉的拉孜,哪怕有一个在身边都好。老叔感到孤寡。
白发妖女向他走近,老叔按捺心跳,别让自己彻底发懵。他小声缓慢地问道:你是人?是鬼?是妖女?老叔知道这是一次难得的缘遇,难得的机会。见对方没回答,老叔又举着洋芋口袋用彝语讲话:“朵支,朵尼基,咂则?”问好,说对不起,吃洋芋吗?
还是不理老叔,但显然气氛缓和了。老叔已经把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抛到洞外去了。力士跑到妖女的脚下,冲老叔狂叫。似乎对老叔的问话,极不满意。好像它找到了新主人,再不认识老叔了。老叔生气,但连一句狗东西也不敢骂。心神稳定或是洞里的光线明朗了一些,妖女褴褛的服装大致可以分辨。有布条、有皮片、有线绳,更多的是连缀起来的青冈树叶。白发妖女不知在想什么,坐在了一块白石鼓上。羸瘦的长腿裸出,从赤脚到臀部。力士在妖女怀中跳上跳下,反复玩耍。而白发后边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老叔。
也许过了很久,这段时间老叔不再想其他,谨慎地笑着。竭尽表现出善意和友好,希望与其交流。
妖女的手伸过来了,很黑,但细长发亮。慢吞吞的动作,透出一股委婉。零乱的白发后面,隐藏着羞怯。真的,这手可以说是极纤弱,手腕上箍着兽类牙齿。细长的脖子挂着大串黑色珠球,坠垂着一颗亮晶晶的鸡蛋大的石头。他去拉那手时,却又缩了回去。老叔理解了妖女的示意,需要更多的光明。便点着松明火把,随着妖女的手势向洞里走去。老叔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他必须这样做,必须小心翼翼抓住这个机会。更何况老叔没有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
穿过一个需要蹲着挪走的窄道,拐了两个小弯,有一股热气搅得老叔脸上发痒。又走了一会儿,进入了一个顶子很高的穴洞,大约二十多平米。几处松明火把照耀下,很豁亮,家什井井有条。码放整齐的木柴垛上,放着一把弯头大柴刀。岩壁坎台上,木碗一排,以及玻璃瓶和一个细脖大肚陶罐。地上有竹筏似的床,很干净,几张兽皮叠得规矩。最亮的一束松明下,青冈棍棒十几根儿,削得尖尖的一列,估计是狩猎的武器。新茬牙龈一样,像弹头,在洞壁上画出灿灿曲线。洞口的木架子,吊着两只野鸡和一只扒了皮的野兔。洞中央是三块石头支出的火塘,妖女过去弯腰吹了一下,火就腾跃起来。又放上几根儿柴,野兔肉搁在石头上烤着。
老叔问:“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是哪里的人?”这世上有鬼有妖女,那是传说。妖女不语,烤了一会儿火。大概是热了,离开,坐到竹床上。火越烧越旺,柴头的裂缝哧哧地呲咧着蓝焰,舔着黢黑的三脚石,舔着鲜红的兔肉。老叔感觉这里稔熟,是在梦里来过?力士,不知去向。为了自然,他去抱了几根儿木柴,放在火边。拿柴时把柴刀碰掉地上,妖女过去,捡起放好,似乎什么都要按部就班。再坐上床,两眼盯着老叔。一边盯着,一边开始解衣服。老叔的心跳,在偷偷摸摸加快:难道阿嫫说让我帮助仙女生娃娃的时候到了?这时的老叔,假装镇定自若。坐直身板,把兔子翻了一下,还掏出几个洋芋扔进炭灰。火中有一块拳头大的石块,被烧红了半边。
老叔抬头看时,妖女已经把白白的长发,盘系在头顶,赤条条坐在竹床沿。瘪瘪的右乳头里,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天呐,他真不敢相信,那是一枚领袖的像章,像一块银币。冲动、欲望、好奇,鼓励他走了过去,但惊讶几乎打昏了老叔:妖女不是女人,是一个发育正常的男子汉。他叉着腿,双手在摩擦着自己的阿物。
“我也是男人。”老叔赶紧说。他摇头。“我也是男人。”老叔加重语气。他还摇头。
索性老叔也脱下了大衣,脱了裤子,挺着早已挺起的家伙,让他看。
他笑了:“细、细、细。”他可能说的是:是、是、是。
坐到床上,赤裸裸俩男人。他的声音虽哑,但好听,却少。也许有的话他不会说或不想说,说出来的还有些听不懂,但老叔大致明白了他。
他三岁时为了忠诚,阿爸把领袖的纪念章,别在了他右胸的肉上。但革命造反派说阿爸是右倾反革命份子,像章应该别在左边,要抓他们游街批斗。阿爸吓坏了,趁黑夜背着他逃了出来。大山中他们走了数月,找到了这个山洞,相依为命几十年。阿爸叫他妞儿,家是大渡河边九襄镇的。
“你爸爸姓马,叫马堡庭?”
“不!”
只能知道这些了。那阿爸呢?老叔问。
“这,死!”他指指竹床下。
老叔忽地站了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便穿上衣服去了火边。
让他离开妖女洞,和老叔一起下山,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说“不不不。”
再说什么,不理老叔了。老叔撕了一块兔子肉放进嘴里,香味洋溢。浮想联翩洞外的天地人间。
力士回来了,老叔要喂它点儿肉吃。它却跑到妞儿那里,在他的胯下拱来拱去。力士的通体,变成金黄色。妖女的脸,就有了笑容。火塘里的木柴已经烧尽,只留下轻松的灰炭,做着最后的叹息。兔子烤焦,全吃掉,老叔的口水还在流。告诉他:外边的世界不像从前了,听懂了吗?他抬头,又低下。老叔揉揉眼睛,眼角很痒。
离开妞儿出来之前,他问:你名字?老叔在他胳膊上,用圆珠笔写下,又描了描。这可能是妞儿的生命记忆中,接触过的惟一活着的同类。
老叔离开了妖女洞。一个小时后,灰苍苍丧气蔫儿脸的力士才追上来。妞儿既然不想回到人间,那就让他继续过妖女的日子,安安静静陪着他阿爸吧。更何况出来,到了肮脏的世界,并不一定是好事。人的一生怎么活,不都一样吗?!他有他自己的活法,或说他也许只能这样活下去。
和妞儿在洞口分手时,他拉住老叔。白发从他头顶松散下来,许是想让老叔陪他住下来。老叔就给他编辫子,一边编着一边说:你把那像章摘下,我就住两天。他松了手,颤抖着捂住胸口。惊恐苍白的脸,那样子像是老叔刺了他穿心一剑。
老叔走出山洞到了坡下,见他用牙,狠狠地咬着洞口的老藤,一根儿又一根儿地断掉。
他没出洞来送老叔。
半路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老叔远远地见垭口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像雪中仙人。似乎从冰冷的土地里汲取着什么,在一点点长高。是老叔的媳妇,抱着一件羊皮袄在等他,人已经冻僵。老叔把她背起时,她还在咯咯地笑。笑声清泠泠。寒颤的老叔,一直把媳妇背回家。
山上下雪,村庄好看。黑羊变白,白羊变肿。小土房子,一个个都变得胖胖呼呼。
乡长来了,问老叔:你住了这么久,是想娶老婆生孩子,不走啦?
老叔答:媳妇已经娶了,还去哪!
乡长问:太苦,这地界,你能干什么?
老叔答:当老师。
乡长说:我们这穷。
老叔问:为什么穷?
乡长说:是因为没有学大寨。
老叔说:噢。怎么学呢?
乡长不语。
老叔转了话题,想到了妞儿。他跟乡长讲:是不是把那个妖女洞里的男人接下来?
乡长说:不对,是女的!然后又抢着说:别迷信,造谣惑众,瞎扯胡。
他俩就再没话了。其实老叔是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后来老叔离开了那里,一晃过去了11年。年8月,新闻社的朋友给老叔电子信箱发了一份消息:……中国有色金属勘探队,近日在四川省大凉山蘑菇岭的山涧下,巧遇一坠崖重伤“野人”,身材修长,白发等身,无阴茎,却系男性,不会说话,只会呀呀嘶叫。左臂有核桃大汉文刺青,细辨为“叔”字,数小时后死去。由于山路崎岖,天气炎热,尸体当地掩埋。存照片、头发、睾丸……云云。
跋:收官二语收官,是布局、中盘、官子中确立竞逐边界的阶段。就是那句话,收官不是结局,是确立边界。
一个人的老叔,到底有多大的自由空间?我无所作为的时空中,何谈顺序。万里为步,千岁为朝。率意独驾,足迹所穷,慕天席地。此,为界。确立边界,不能忽略把角儿。念念。
曾哲
曾哲小传
曾哲,年4月生于北京。早年诗歌写作,年开始发表小说。在城市写作10年后,于年离开,独自一人游荡,从西北到西南,走访了边境20多个少数民族,历时14个月。
回京后,全身心投入漂泊文学的写作实践。
近30年来,曾哲的脚印遍布了内蒙古高原、黄土高原、青藏高原、帕米尔高原、云贵高原、塔克拉玛干沙漠、戈壁、江河、草原以及大瑶山、十万大山、九万大山、海角渔村。几进西藏,深入到全国惟一也是至今还没通公路的县,位于东喜马拉雅山南坡的墨脱,考察了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独自徒步从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穿越喜马拉雅山中部,用双脚一直走到拉萨;翻雪山,进入滇西北的峻岭峡谷,爬山涉水,走完整条独龙江。还在独龙江最上游的村庄,用自己的稿费帮助当地修建了一所小学校,并义务代课半年。年底,他在结束了帕米尔高原游牧生活放逐牦牛的同时,在中国太阳最后落山的地方,为柯尔克孜牧民的孩子,再兴建了一所小学校。年,在西藏山南洛扎县,再次完成一个希望小学工程。年筹款,修复“文革”毁坏的西藏洛扎县的藏传佛教寺庙玉诺贡萨。年8月完成。
曾哲的主要作品有:长篇漂泊小说《呼吸明天》、《身体里的西部》、《峡谷囚徒》、《部落日》;中篇漂泊小说集《草面人》、《一米二米三》、《一年级二年级》等;短篇漂泊小说集《藏北草原,我的羊皮袄》另有长篇漂泊笔记《西路无碑》《离别北京的天》《走进独龙江的日子寨子和孩子》《徒步·加德满都到拉萨》《帕米尔高原的消息》及诗集《远去的天》等二十余部。
网络长篇文图:曾哲的喜马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