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漂流记我在上流的地方过着下流的

耳鸣了一下午,脑子好像在污水里浸泡了几天几夜一样,正在一家私人影厅拍摄短片的魏成大吼一声:

「停!」

旁人被他突如其来失去了控制力的音量吓一大跳。没等他卸下肩上的摄影机,一个他请来帮忙当群众演员的朋友就回过神来嚷:

「要拍今天就拍完!不拍拉倒!除了今天我可没时间!又弄不出什么新花样儿,没完没了地折腾…你到底能不能拍啊…」

喊话的男生当时正跟另一个群演配合,演一幕情侣在午夜电影院观看情色片的情节。

「休息会儿继续干!」

魏成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大腿上。疼!但这腿上的疼,仿佛缓解了他耳鸣导致的头痛欲裂。这大概就是脑震荡留下的后遗症吧。

「这种后遗症会不会是终身的?」想到此处,魏成觉得两腿发软,站都站不住。

一个月以前,魏成在纽约的一栋灯光幽暗的公寓里,被几个满臂刺青,膀大腰圆的黑人抬着,拿他的头朝墙上撞,一,二,三四五…一下比一下重。自从魏成把这栋公寓变成一个地下色情交易场所,他们就盯上了他,那天是专程上门收保护费的。当班小姐早就吓得不知去向,只剩魏成一个人,就像置身私人刑场一样。往日迷离暧昧的灯,此时透出一种冷冰冰的危险力。

他们让他交出钱来,魏成不。哪怕牙齿几乎全被打掉了,他也不!哪怕脑袋差点儿就被撞开了花,他还是不!

专程回国装了假牙,在病床上躺了三周,魏成回忆起来,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命都要没了,还要钱做什么?这种道理谁都明白,魏成也明白。但正如他这几年以来荒谬的生活一样,有些事根本无法套用常理和逻辑去解释,因为末了依旧不明白为什么,只能悻悻地骂一句「傻×」了事。

等临回纽约的前一天,魏成突然改变了主意。还回去干嘛?与其回去说不定哪天真被人弄死了,或者硬生生把钱抢了去,还不如干脆用这些钱来拍个戏!原本去美国不就是为了一个电影梦吗?练过演员学过导演,吃了那么多苦干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儿,早就忘了初心是什么。

「干脆就干它一回!」

这么一想,魏成留了下来,着手拍他的第二个短片。

几年前魏成决心离开北京去好莱坞闯荡的时候,刚刚完成自己的短片处女作。那时他还不到25岁,自信心爆棚。与青梅竹马的初恋女友在机场吻别,一晃,就是几年,恍如隔世。这几年他在国外耗尽心机,却一无所获。时间像都白瞎了。

记得落地好莱坞的第一天,魏成亢奋得连时差也不愿调。在深夜的星光大道上走了一遍又一遍,一种疏离感,让他觉得眼前的街道和灯光,都像罩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童话一般。从一个个睡在路边的无家可归者身边经过,仿佛是从一个个轻飘飘的灵魂边缘经过。虚幻中偶尔传来几声狗叫,魏成觉得这种亦真亦幻的梦境感奇妙极了。

第一年,魏成安安心心在学校学习。凡是关于影视的课,导演表演艺术史…只要时间上没有冲突,他就一场不落地听。第二年,像其它人一样,魏成也开始跃跃欲试,想拍点什么,把前一年学到的东西体现出价值来。可往深里具体一想,他意识到手里并没什么可用的资源,连人都没认识几个,最直接的经费难题横在眼前,根本无从下手。

「先混进圈子很重要!」

虽然这么想的时候,魏成并不明确自己能混进的「圈子」会是一种什么层次,但他决定先往人多的地方去。有人,就有机会。

魏成试着联系三个在洛杉矶当地的华人,都是托朋友介绍的朋友的朋友。据说,这三人都是在好莱坞混迹多年的「前辈」。

魏成把三位前辈的朋友圈一一研究后,决定从一个每张照片都取景于豪车或颁奖典礼红毯处的男人开始。对方答应语音通话。

「你从北京来的,在北京有什么资源?」别人开门见山地问。

「我合作过一些不错的导演和演员…」

「这不重要。好莱坞最泛滥成灾的就是导演和演员。」

「我正在筹备一个小短片,想找点经费资源,结识些制片人…」。魏成小心翼翼,但很迅速直接地把目的抛了出来。他预感要是说晚了,恐怕连开口的机会都把握不住。

对方又连续问了几个关于拍摄目的,剧本和角色的问题后说:

「热钱多的是。我身边都是实力派。我把你拉进我的群,你自己努力吧。」

魏成千恩万谢。

进群后收到的第一条信息,是问有没有人想跟好莱坞摄影师共进午餐,介绍费美金。第二条是关于「国际XX电影节」的邀请。魏成觉得这个听上去不错。他马上按报名要求向组织者交了晚宴费,熨好西服,又苦练了好几天口语,满心期待。结果,他在「电影节」当晚就傻了眼:

一张印满赞助商Logo,皱巴巴且不合尺寸的塑料布,被拿来当签名留影的背景;不到20米的红毯铺在一栋影院侧面的楼梯处,隐隐能看见上面斑驳的污迹;而更出乎预料的是,走红毯的主角不是中国人就是印度人,其中不乏把自己勒在紧身大红旗袍里,顶着皇冠满脸皱纹的50岁妇女…这都是什么角色!来宾多为中老年华侨,像煞有介事地在塑料布上签名,再摆出各种夸张或僵硬的表情留影…

魏成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心想,这完全就是一个草台班子,为了骗晚宴费,报名费和赞助费搞出来的自娱自乐产品啊!专骗像他这样没门道又想混圈子的边缘人,骗那些做着明星梦的n线艺人,或者身材走形年老色衰却仍不甘心放弃露脸的老艺人,骗愿意用一点点钱买存在感的老华侨。而这几种人碰在一起,除了互相奉承,互相凑数,互相角色扮演,互相盘算从对方身上寻找利益点之外,谁又真的拥有什么拿得上台面的资源呢?

魏成是带着一种愤怒而又羞愧难当的心理离开那场所谓的「国际电影节」的。他决定找另外两位前辈再试试运气。

不料,第二位又告诉他:

「我们正在组办民族电影节和儿童电影节。想拓展人脉你亲自来认识」。

魏成听见「电影节」三个字,直冒冷汗。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完回家的路的,或许也像第一天来到洛杉矶的那个深夜看到的一个个无家可归的灵魂轻飘飘的那副样子吧。

还剩最后一个前辈,见还是不见,真是一个问题…也不差这一个,还是试试吧。

这是一位女性。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温柔可亲,邀请魏成去她的公司做客。魏成站在一栋有着粉色老虎窗的别墅前小心翼翼地敲门。门开的那一瞬间,魏成心凉了。他很清楚,她也帮不了他,从她头上那顶20年前的婚纱店就用来当道具使用的白色蕾丝塑料礼帽,以及她浮夸却又显不出高档的着装上就体会出来了。果不其然,稍微打量一下墙上的宣传照,亚太小姐选美,文化大使比赛…从细节处不难发现:窄得还不够两个人并排行走的舞台,只有家人和员工充数的评委席,不同获奖者每次都穿着的同一件黄色袍子和手捧塑料花,还有那袍子上金光闪闪的廉价珠片和皱巴巴的内衬布…看上去无一不比之前的「国际电影节」更加草台!

魏成彻底死了心。导演这条路,硬上恐怕不行,但条条大路通罗马,不是还学过表演而且得到过导师很多称赞吗?何不干脆曲线救国一把,先演一演,慢慢积攒点人脉再说?

魏成捋了一遍网上能搜到的所有试镜信息,采取广撒网的方式,把简历挨个投了个遍。然后他就像一只等待食物的雏鸟一样等待回音。

这些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有一些回复的,试完镜后无一不是告诉魏成先要参加高额培训,再靠自身造化和努力,去争取合适自己的角色。

魏成觉得自己陷在一个套路和怪圈里,无助,却又不想认怂。他依然相信,真正的机会是存在的,而且就在身边,一定会出现。

「下坡路走完,总该走上坡路了吧。」

凭着这种信念,魏成的运气确实好了一点。他拿到一次在电影里出演亚裔厨师,以及在电视台的网剧里演华人超市老板的机会。他把这个当成上坡路的起点。

终于有一天,真正的机会来了。

魏成接到他表演系导师打来的电话,说一个法国导演刚刚完成一部话剧剧本,想找人演出来,问他感不感兴趣。魏成一边表达着强烈的兴趣和感谢,一边拼命点头,把自己说话的声音也抖得断断续续的。后来每当跟人提起这次话剧排练的经历,他总说:「你想象一下电影『黑天鹅』里面的场景,太真实了。现实比那个还要紧张,还要残酷。『黑天鹅』,你们看过吗,就是两个芭蕾舞女演员为了争夺演主角的机会,神经高度紧张,勾心斗角,精神崩溃的那个戏。」

魏成参与的剧组由2个男演员和3个女演员组成。除了魏成和一个眼睛蓝得像晴天一样的好莱坞当地男演员,其它3个女演员分别来自英国,匈牙利和希腊。

魏成这次获得的角色居然是男一号!这是关于一个男人在不可节制的情欲和内心分裂里不断辨识自己的故事。可惜那个蓝眼睛的本地男演员演技生硬,很难参与竞争。与带着英式口音的金发英国女孩儿演对手戏,魏成觉得这是一个绝不可失去的机会!

每天排练8小时。演员们的神经高度紧张。这种紧张,体现在每位演员对各自台词的紧盯上:哪怕一个字,也生怕被砍掉。因为台词,意味着出镜率,而出镜率,又意味着价值。

法国导演的英文不流利,这大概是导致他并不强势的原因之一。而这种不强势,又加剧了演员间的紧张感。因为一切既定角色和计划,都是不稳定的,机遇与危机并存。以至于在休息间隙,魏成只要一听见演配角的匈牙利女孩儿或者希腊女孩儿跟导演嬉笑,就觉得她们是在以美色做暗示,以求砍掉别人的台词匀给自己;每当蓝眼睛男演员不时纠正魏成的发音,并且在演技互评环节保持沉默,魏成就觉得他是故意的,觉得他从未放弃过对男一号的觊觎:

「毕竟,人家是本土白人。」

强烈的不安与来路不明的愤怒,让魏成觉得,除了与他演对手戏的英国女孩儿以外,其它人都各怀鬼胎。他对着镜子咬着牙,把每一个单词都恶狠狠地咬上几千遍,就像一个癌症病人一天一天地数他剩下的日子一样。

「一个词也不能少,这就是尊严!」

当这种不安和狠劲在镜子面前发泄不了时,魏成就去健身房撸铁,往死里练。不到一个月,他的肩头就隐隐约约地鼓了起来,八块腹肌也若隐若现。

一次独自在酒吧喝酒,魏成碰见蓝眼睛男演员从外面进来。他招手打招呼,蓝眼睛演员过去坐下。两人又点了一瓶伏特加。干了一杯又一杯。他们沉默不语,有时各自看着不同的地方沉思,有时互相对视。喝完那一瓶,魏成下意识地从包里摸出一个带五角星的酒壶。蓝眼睛演员对这个酒壶一动不动地盯了很久,因为这个酒壶的样子,跟剧本描述的男主角使用的酒壶一模一样!魏成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手足无措。一阵沉默后,蓝眼睛演员起身参与旁人投掷飞镖,魏成也跟上去投了一会儿。最后两人沉默着干杯道别,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回想这一幕,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场景。魏成想,这大概就是男人间克制的敌视,相互怜悯与宽容吧。

排剧,练口语,练腹肌…日子崩得紧紧的。好久没跟北京的女友联系,魏成居然也不觉得缺了点什么,与之前那种两天不联系就望穿秋水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现在他什么也不缺,只缺把这个男一号和他的每一句台词定格在正式舞台上的那一刻,再也不必担心不确定性,再也不必担心翻盘的可能。魏成高度紧张的神经,已无法再支撑他去体会现实中不能触手可及的爱情。

于是,与英国女演员的对手戏,给了他慰藉。魏成很多时候已很难分清,那连续8小时关于欲望,柔情和勇气的排练是真的,还是剩下那些支棱破碎的时间里,与自己的较劲和失眠是真的。

一天,赤脚排练的过程中,魏成大脚趾头的指甲卡在木地板的缝隙间被撕扯下来,血流不止。英国女演员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飞奔过来,跪在地上,把魏成的脚捧在怀里,撕下自己的T恤一角为他包扎伤口。那一刻,魏成深深体会到,梦境击败了现实,他愿意一辈子纠缠在这里。

瞒着北京的女友,他跟英国女演员搬到一起同居。有几次两人牵手走在街上,魏成的朋友迎面走来,却没有跟他打招呼,只是私下发来信息赞他牛,能泡到白妞。还有人请教他如何练出8块腹肌如何增强吸引力这样的问题。魏成原本无处安放的自信,在这种称赞里安顿了下来。

但另一方面,英国女演员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父母问女儿,为什么去了好莱坞反倒失去了择偶分寸,跟一个各方面都不匹配的亚洲男人约会;他们问女儿好莱坞究竟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地方,能把自己的女儿变成这样。英国女演员的朋友好几次当着魏成的面说:「你的男朋友很与众不同啊。」魏成觉得他们话里有话,让他无地自容。但欣慰的是,面对这些问题,英国女演员从不回答。

离话剧上演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倒数第二天,魏成因为过度紧张而看错了时间,迟到了半小时。等他抵达排练现场,接到剧组宣布解散并取消演出的通知,理由是大伙儿见魏成迟迟不到,以为他退出不演了!

不演?!?怎么可能?为了明天,几个月都等了,半小时怎么就等不了?如何解释这个比戏剧还要戏剧的结果呢?莫名其妙!谁也解释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整个故事笼罩在一个谜团里,每个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每个人做出来的决定都无法用正常逻辑去解释。

自然而然,魏成与英国女演员的恋情也随之幻灭。想想,这真是一场恋情吗,还是一场自我抚慰的幻觉?魏成想不明白。据说匈牙利女演员与希腊女演员成了一对同性恋。在那种每一个实时变动都可能让人承受不起而崩溃的状态下,人与人关系变得难缠而模糊,好像两个人只要产生了一点联系,无论戏里戏外,他们就能得到慰藉,就能在一起。

演员终究没当成,钱也花光了。打道回府吗?魏成不甘心。可在好莱坞周边团团转,却四处陷入骗局和幻境,不如换个地方去纽约吧。先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再从长计议。

魏成把在纽约的熟人挨个儿联系了一遍,只要打听到有人假期回国,他就厚着脸皮,恳求在别人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免费借住。听说哪儿有免费讲座提供披萨,他就去蹭,拿上披萨就走。一次,魏成刚跨进门,就被一个身强力壮的白人胖子摁在墙上:

「我已经盯你很久了,你就是来蹭披萨的」。

魏成瞬间觉得人格国格都丢光了。那天,他老老实实坐着,把一场什么也听不明白的税务讲座从头到尾听完,喝了一肚子冰水,一块披萨也没碰。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给超市搬货的工作,每扛起一个箱子,魏成细弱的双腿就像一只仰面翻在地上的蚂蚁那样乱颤。他心里明白,搬运工做久了,估计这辈子就真的只能干这个活儿了,因为做别的事情的时间,一分钟都挤不出,回家就成了一只瘫痪的狗。

之后又做过什么工作,魏成不主动提,别人也不方便问。但周围人发现,他对黑人,墨西哥人说的俚语都特别在行。有人听不明白,就会专门来问他。他们还发现,魏成对每一种底层工作的大概时薪都非常了解,比如收垃圾,扫街,扫厕所等等。

唯一一个从魏成嘴里透露出来的工作,是陪聊。

他去纽约唐人街的地下妓院里陪聊,顺便放风。他不仅陪没拉上活儿的小姐,更多时候,他在陪来买春的男人:

「那些进去的男人啊,2分钟都用不了就出来了,又不甘心马上离开,只好在外面拉着我瞎聊。聊得开心,下次就乐意再来。」

一天,店里来了两个不同寻常的人,他们只是在门口转了一圈儿,就默默离开了。魏成觉得蹊跷有些警觉,赶紧把门锁上。果不其然,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魏成从百叶窗的缝隙往外一探,四个彪形大汉!他下意识地觉得FBI来了!吓得逃命似的从后门消防通道的楼梯连滚带爬地飞奔到一楼,就像被狂风刮下来的一样。他摸出手机胡乱点开一个APP,在石阶上原地坐下假装打游戏。

一个人从远处走过来问:

「你看见刚刚有人从这里跑过去吗?」

他说没有,对方就放过了他。

每次讲到这里,旁人总打断他问:

「FBI有这么蠢吗?」

魏成不置可否。

但可以肯定的是,魏成从这个陪聊的工作里发现了真正挣钱的途径。有人悄悄告诉他:

「你开个妓院吧,找个靠谱的地儿就行。机灵点儿,躲开警察和道儿上的就行。」

给他出主意的是一个40多岁的湖南小姐。这个小姐起初离开家乡去香港当保姆,嫁给一个香港老头生下女儿。老头死后,她又来到纽约,非法居留下来。她喜欢出卖自己的身体,享受从中获取的乐趣,她说既能满足自己,还能挣钱。她把钱寄给在香港上学的女儿。现在女儿已经十八岁了,她打算把女儿接到纽约念书。她常夸赞魏成善良,不虚伪。

魏成真的选了这条路,还挣了钱。他每天小心翼翼,像出生不久的白兔一样机敏。直到他被一群黑人虐成了脑震荡,仿佛才在脑震荡的后遗症里忆起了电影梦和初心。

「来吧开机!」

他暗下决心,做了那么多让人抬不起头来的事儿,这次,一定要做一回自己!

|编辑:罗蓓蓓

|排版:王健羽

罗蓓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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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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