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逸丨论宋代笔记的医药学价值

周云逸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河北大学宋史研究中心

原文刊于《世界中西医结合杂志》年第6期,-页。

古人随手记录的短篇文字,汇聚成集,诸如杂识、札记、笔谈、杂记、志林、谈录、谈丛、漫录、随笔,皆可称作“笔记”[1]3。存世的宋代笔记近五百种,刊载了大量治病医案、中医验方、药物辨识等方面的史料。宋代笔记所载医药文献虽然分布零散,但它们映证、补充了以医药学专书为主建构的宋代医药史,具有重要的医药学价值。曲如意[2]认为宋代史料笔记所载医药学资料内容广博、记述详实、文医互融,具有拾遗补缺、追本溯源、以点窥面、辨异纠缪、临床借鉴的价值。本文在其基础上,就宋代笔记所载医案、医方、药议的医药学价值,略陈管见。

1宋代笔记所载医案的价值

所谓医案,即医生诊治病证的记录,又叫病案。医案一般都具有情节,包含具体的病人、病症、医家、医方等要素,形式生动活泼,大多是真实的医疗个案。宋代笔记刊载了大量医案,学界对之研究不足,其医药学价值尚有待发掘。

医案在医药学上的价值,宋代医家已有所注意,他们经常引用宋代笔记中的医案来佐证药物。例如孙光宪《北梦琐言》记载医士梁新诊断富商因食竹鸡而中半夏毒的医案,极为精彩[3],《证类本草》卷八“生姜”条引之证药:“唐崔魏公:铉夜暴亡,有梁新闻之,乃诊之曰:食毒。仆曰:常好食竹鸡。多食半夏苗,必是半夏毒,命生姜捩汁,折齿而灌之,活。”[4]此为暗引《北梦琐言》,但并非崔魏公铉暴亡,而是富商暴亡,当据《北梦琐言》校改。从药性上来说,生姜杀半夏毒,本草学已载之,“(生姜)杀半夏、莨菪毒”[4]。《北梦琐言》以生动的医案映证了这一点,故《证类本草》引之以证药。

宋代笔记尚有大量医案,古代医药学专书未载。例如陶榖《清异录》卷下“馔羞门”有“学士羮”:“窦俨尝病目,几丧明,得良医愈之,劝令频食羊眼,俨遂终身食之,其家名‘双晕羮’,世人有呼为‘学士羮’者。”[5]此处所谓食羊眼治目,不载于历代医药学专书,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证类本草》卷十七“羖羊角”条记载了两则以羊眼研末敷眼的医方,分别引自孟诜《食疗本草》及孙思邈《千金方》[4]。以羊眼治人眼,是“以类相治”的结果。李时珍所谓羊眼无瞳不应治目[6],也没有逃脱这种思路,言下之意即是羊眼若有瞳则可治目。李时珍得出的解释是羊眼蕴神,故可治目。上述医方均以羊眼研末敷眼,而陶榖《清异录》记载食羊眼治目,二者异曲同工,可资参考。

宋代笔记刊载了一些“以类相治”的医案。例如王钦臣《王氏谈录》“药性”条:“公言:医药治病,或以意类取。至如百合治百合病,似取其名;呕血用胭脂、红花,似取其色;淋漓肠结,则以灯心、木通,似反其类。意类相假,变化感通,不可不知其旨也。”[7]这种“以类相治”的方法显然是由汉儒“天人相类”学说发展而来,其成功的医案具有偶然性,若一味遵此配伍药物,则往往罔顾药性,荒谬不通。苏轼即对之提出了质疑。苏轼《东坡志林》卷三“记与欧公语”记载欧阳修讲述的一则医案:有人乘船遇风惊而得病,医家“以类相治”取“多年舵牙为舵公手汗所渍处,刮末,杂丹砂、茯神之流,饮之而愈”[8]67。因此,欧阳修指出医家以意用药,因其有验,不易诘难之。苏轼引而申之,以“饮伯夷之盥水,可以疗贪”,“舐樊哙之盾,可以治怯”[8]67的推论,进行了有力的反驳。《东坡志林》这则医案及其辨析,远超当时一般的医药学认知。

2宋代笔记所载医方的价值

宋代笔记所载医方大多为验方(经过临床检验有效之方),且涉及临床各科。例如,内科方有王辟之《渑水燕谈录》所载大松治疯疾方;外科方有周密《齐东野语》所载伏火朱砂治痈疽方;妇科方有顾文荐《船窗夜话》所载红花治妇人血闷方;儿科方有高文虎《蓼花洲闲录》所载地骨皮治小儿肾疳方;五官科方有释文莹《玉壶清话》所载由生姜、升麻等组成的固齿方,均是验证有效的验方。

例如释文莹《玉壶清话》卷五记载《西华岳莲花峰神传齿药方》:“猪牙皂角及生姜,西国升麻蜀地黄。木律旱莲槐角子,细辛荷叶要相当。青盐等分同烧煅,研杀将来使最良。揩齿牢牙髭鬓黑,谁知世上有仙方。”[9]此为治口齿乌髭方,用猪牙皂角、生姜、升麻、地黄、木律、旱莲、槐角子、细辛、荷叶、青盐组方。上述药物的功效,或主治口齿,或主治白发,宋代以前医药学专书载之甚详,试举数例证之。例如猪牙皂角,即猪牙皂荚,即形状似猪牙的皂荚,《名医别录》记载皂荚“如猪牙者良”[4]。皂荚治牙痛、龋齿,《外台秘要方》:“龋齿方:捣皂角去皮,炙为末,涂齿上,吐之。”[4]《十全方》:“治牙疼。用猪牙皂角、盐等分,烧为末,揩疼处良。”[4]《本草图经》:“治牙及取积药多用猪牙皂荚。”[4]皆可证之。例如生姜治白发。《本草图经》记载“李卿换白发方”[4]即用“生姜”炮制治白发,神效。例如升麻治口齿肿疼,《药性论》记载蜀升麻:“能治口齿,风肿疼,牙根浮烂恶臭。”[4]例如地黄治白发及牙齿松脱。《药性论》记载地黄“久服变白延年”[4]。《千金方》记载:“治牙齿根欲动脱。生地黄细锉,绵裹着齿上咂之,渍齿根,日三、四,并咽之。十日,大佳。”[4]《四声本草》记载地黄“干、生二种,皆黑须发良药。”[4]

此外,木律(即胡桐泪)治风蚛牙齿痛,旱莲(即鳢肠)多作乌髭发药用,槐角具有黑发功效,细辛除齿痛,荷叶可拔肿止痛,青盐治齿疼并固齿,本草学专书均有相关记载,此不赘述。可知《玉壶清话》所载医方真实可信。而该医方不载于历代医药学专书,具有重要的医药学价值。

3宋代笔记所载药议的价值

所谓药议,即是对药物的辨识。传统本草学的主要任务就是辨识药物的产地、异名、形状、药性、采摘时月等。宋代笔记所载的药物辨识具有不可替代的本草学价值,其中一些药物辨识,甚至比同期的本草学著作更为精细、准确。例如沈括《梦溪笔谈·药议》对“地菘”“天名精”“鹤虱”“豨蘝”“猪膏莓”“甘草”“太阴玄精”“山豆根”等药物的辨识;孙升《孙公谈圃》对“香茸”“香莸”“菖蒲”的辨识,极为精彩,可补传统本草学之未备。

例如,沈括《梦溪笔谈·药议》指出:地菘即天名精也。世人既不识天名精,又妄认地菘为火蘝,《本草》又出鹤虱一条,都成纷乱。今按地菘即天名精,盖其叶似菘又似名精(名精即蔓精也),故有二名,鹤虱即其实也。世间有单服火蘝法,乃是服地菘耳,不当用火蘝(火蘝,《本草》名豨蘝,即是猪膏莓,后人不识,亦重复出之)[10]。

沈括所谓“地菘即天名精”,宋以前的本草学专书已载之。例如《唐本草》注“天名精”:“《别录》一名天蔓菁,南人名为地菘。”[4]沈括的创见有三:一是豨蘝即是猪膏莓;二是地菘不是稀蘝;三是鹤虱是地菘之实。

第一,豨蘝即是猪膏莓。豨蘝、猪膏莓是唐代苏恭等编修《唐本草》时新补的药物,《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未载。《唐本草》认为它们是二物,故将之列为两个不同的条目加以介绍。《唐本草》认为豨蘝:“叶似酸浆而狭长,花黄白色。一名火莶,田野皆识之。”[4]《唐本草》认为猪膏莓:“叶似苍耳,茎圆有毛。生下湿地,所在皆有。一名虎膏,一名狗膏。”[4]沈括则认为豨蘝即是猪膏莓,纠正了唐代本草学专书之误。而北宋本草学专书《开宝本草》《嘉祐本草》《本草图经》《证类本草》均沿袭《唐本草》之误,将豨蘝、猪膏莓列为两条,未加辨析。直到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才认同沈括之说:“今河南陈州采豨蘝充方物,其状亦是猪膏草,则沈氏谓豨蘝即猪膏莓者,其说无疑矣。苏恭所谓似酸浆者,乃龙葵,非豨蘝,盖误认尔。”[6]

第二,地菘不是稀蘝。陶弘景《本草经集注》认为天名精即是豨蘝,他注“天名精”:“此即今人呼为豨蘝,亦名豨首。”[4]沈括则指出地菘(即天名精)不是稀蘝(即猪膏莓),“世人既不识天名精,又妄认地菘为火蘝”,“火蘝,《本草》名稀蘝”,实是批评了陶弘景之说。沈括的这一说法,得到了李时珍《本草纲目》的肯定:“时珍尝聚诸草订视,则猪膏草素茎有直棱,兼有斑点,叶似苍耳而微长,似地菘而稍薄,对节而生,茎叶皆有细毛。肥壤一株分枝数十。八九月开小花,深黄色,中有长子如同蒿子,外萼有细刺黏人。地菘则青茎,圆而无棱,无斑无毛,叶皱似菘芥,亦不对节。”[6]-李时珍从猪膏莓(即稀蘝)与地菘的形态上进行了区分,证明沈括所言不误。

第三,鹤虱是地菘之实。沈括之前的本草学专书并无此记载。《证类本草》引用了沈括此说:“《沈存中笔谈》:地菘即天名精,鹤虱是实。”[4]清代张璐《本经逢原》卷二“天名精”条:“《本经》名蛤蟆蓝,一名地菘,子名鹤虱。”[11]78这些本草学专书都接受了沈括的这一创见。

根据上述沈括的辨析,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唐本草》新增的“鹤虱”,是“天名精”之实,《开宝本草》新增的“地菘”即是“天名精”,均不应在“天名精”(《神农本草经》药物)之外单独列条,当并入其中。《唐本草》新补的“豨蘝”“猪膏莓”是同一药物,不宜分列两条。

又例如,孙升《孙公谈圃》记载的一则药物辨识,极为精当。《孙公谈圃》卷中:公至汀,得服石菖蒲法。武平县官时为收采,公言:“服之数日,已觉转侧甚轻,信奇药也。”余因曰:“《本草》载:‘石菖蒲,久服身轻。一名菖阳。’退之所谓‘訾医师以菖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以余观之,《本草》所谓轻身,退之所谓引年,迨今石菖蒲,其生石碛上,祁寒盛暑,凝之以层水,暴之以烈石,众卉枯瘁,方且郁然丛茂,是宜服之能轻身却老也。若生下湿之地,至暑则根虚,至秋则叶萎,与蒲柳同,岂足比哉?”公颔之。[12]

此段论菖蒲引韩愈之语,前代本草学专书未载。陶弘景《本草经集注》认为菖蒲:“生石碛上,穊节为好,在下湿地大根者,名昌阳,止主风湿,不堪服食。”[4]他注明了石上菖蒲与生下湿之地的菖蒲的优劣,但未说明原因。《孙公谈圃》从阴阳学说的角度进行了诠释,发传统本草学之未发,极有参考价值。

4结论

宋代笔记中的医药文献具有重要的医药学价值,这是毋庸置疑的;但笔记系随手而记,一般无须严格的考证,不可避免存在错讹,故需要细加辨析。

例如北宋初年钱易《南部新书》卷八记载:“胡桐泪,出楼兰国。其树为虫所蚀,沫下流出者,名为‘胡桐泪’,言似眼泪也。以汁涂眼。今俗呼为‘胡桐律’,讹也。”[13]94此当是抄录《通典》,但“以汁涂眼”,《通典》未载,亦不可信。胡桐泪是胡杨树脂的结晶体,并不适合用于涂眼。胡桐泪“主大毒热,心腹烦满”“主牛马急黄黑汗”[4],“治风牙齿痛”“兼杀火毒并面毒”[4],并不治眼疾。胡桐泪是“金银焊药”[4],用于焊接金、银,岂可涂眼。所谓“以汁涂眼”无非是古人“以类相治”思维方式作祟。钱易这一“创见”或属于臆断,或来自传闻,并无医药学上的依据。

由于封建思想的影响,宋代笔记所载医药文献不乏宣扬孝道的记载,需要辨证对待。例如释文莹《玉壶清话》卷二记载因孝得到宋真宗召见的李虚己、李行简二人为亲人治病之事:“虚己母丧明,医者曰:‘浮翳泊睛,但舌舐千日,勿药自瘳。’虚己舐睛二年,遂明。行简父患痈极痛楚,以口吮其败膏,不唾于地,父疾遂平。”[9]这两则医案,舌舐睛、口吮痈,是宣扬孝道,并不符合甚至有违于医理,并无医药学价值可言。

总之,宋代笔记的作者众多,水平参差不齐,它既有生动活泼的一面,也存在一些严谨性不足的弊端。对宋代笔记所载的医药文献,不能毫无选择的通盘接受,应细加辨析,去伪存真,客观揭示其医药学价值。

参考文献

[1]郑宪春.中国笔记文史[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

[2]曲如意,刘庆宇,孙文钟.宋代史料笔记中医药学资料的特点及价值[J].上海中医药大学学报,(5):23-25.

[3]朱易安,傅璇琮.全宋笔记(第1编第1册)[M].郑州:大象出版社,.

[4]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7.

[5]朱易安,傅璇琮.全宋笔记(第1编第2册)[M].郑州:大象出版社,.

[6]李时珍著,刘衡如点校.本草纲目[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

[7]朱易安,傅璇琮.全宋笔记(第1编第10册)[M].郑州:大象出版社,.

[8]朱易安,傅璇琮.全宋笔记(第1编第9册)[M].郑州:大象出版社,.

[9]朱易安,傅璇琮.全宋笔记(第1编第6册)[M].郑州:大象出版社,.

[10]朱易安,傅璇琮.全宋笔记(第2编第3册)[M].郑州:大象出版社,.

[11]张璐著,赵小青校注.本经逢原[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

[12]朱易安,傅璇琮.全宋笔记(第2编第1册)[M].郑州:大象出版社,.

[13]朱易安,傅璇琮.全宋笔记(第1编第4册)[M].郑州:大象出版社,.

周云逸

扫一扫下载订阅号助手,用手机发文章赞赏

长按







































北京中科白癜风医院正规吗
怎样治疗白癜风效果好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nanheshia.com/nsxp/3439.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