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乡里
县上的造林补助下到乡财政,党委书记南新华斟酌再三,始终拿不定主意,是全部放给荆成树、还是掌握在乡里,似乎各有利弊。全部放给荆成树,利在迅速掀起全乡造林高潮,弊在管不住这笔钱;掌握在乡财政手头,利在能够管好这笔钱,弊在有挪用之嫌。利与弊,都得拿出个理由来说,应付县上的检查,堵住荆成树的嘴巴。南新华只好把问题拿到乡党委会上,研究出一个意见,再具体实施。
类似同上极指示相悖、或者迟疑不决的,应该过一过会,让与会者共同承担责任。
南新华喊了黄云丽来,要办公室凑几个议题,党委委员参加,认真议一议。办公室拟出了三件事儿。一是推进林业改革,财政实行拨改贷,国有林场如何自收自支;二是刚到的县上荆成树这笔造林款,是全部补助给个人、还是掌握在乡政府,要委员们集体拿个主意;三是年终奖发放,才把救济款发出去,搞得乡政府账上无钱,年终奖分文未发。
三万元相当于乡机关全体干部半年的工资!
乡里穷得叮当响呵,隔几天就过年了,书记乡长商量好几天,什么主意都打不出,就要喊同志们勒紧裤腰带干革命。杨武雄乡长想规定一个份额,不发钱只挂账,来年经济状况好转,再补发给大家。可是实在说不出口。这三万元天上掉的馅饼,简直落下一阵及时雨呀,乡干部们无不虎视眈眈的,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南书记,挪来发奖金,最好把它打来整吃了!
黄云丽把造林补助列为第二议题,就是议事技巧,告诉委员们,乡里有钱,却不是政府的。干部们的胃口被黄云丽吊得高高的。南新华暗赞这姑娘聪明。他却故意不说,等谁自以为是,提出建议,那就自然形成群众的呼声。
乡人大主席吴德龙任过乡长,遇事喜欢拿主意,毫不迟疑地说:“我有个想法,么个补助,补跟乡政府也是补助,我们笑纳了哈。”
干部们齐声叫好。
夕广宽心头不赞成,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迟迟疑疑地说:“这个样子做,吴主席,恐怕不好吧,张胖专门来叮嘱过,这笔款是林业上植树造林的用途。”
南新华漫不经心地说林业即将改革了。
杨武雄证实,说林业改拨为贷,就是撤销林业站,组建国有林产有限公司,同山民发生一切往来,都是经济上的,再没有任何行政纠葛,可以对林业规定暂不考虑。改革嘛,国有林与集体林的区别,要好生商量个出路,往来账目、现金,以及固定资产,通通不能动,必须全部冻结,等待改革结束!
干部们惊讶不已,林业改革吼了十年,懒婆娘裹脚一样、搞得又长又臭,么的说改就改,还要建立什么国有林业公司,满山森林拿去卖,张明安几爷子,跟倒就要发了!
吴德龙听得大喜,说:“对呀!林业要改革,什么都要冻结,荆成树的补助,也挨冻,我们先挪来发放奖金,明年有了经费,再跟他一解冻,连本带利都还给他,如何?”
在场乡干部纷纷说有理。
南新华故作犹豫,说造林补助是国家专项经费,冻结什么,那也应该由摩围山林场冻,乡里不能代劳!
吴德龙脑筋急转,想出了理由:“南书记、杨乡长,我们只是借用了补助,要跟荆成树找个说法,冻结就是说法,理由十分充足嘛,并不是真的要挪用了,不还给他噻。”
这个人长期跑山盖,在农户屋里一住数天,跟山民混得无拘无束,又好开玩笑,人也长得精瘦,像条乌稍蛇,山民背后称他吴蛇。夕广宽惊措失色,说:“蛇乡长,要不得的哟,县上晓得了,我们乡政府抻不了皮。”
杨武雄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夕大学,你就不够意思了噻,明知道各位兄弟无钱过年,还怕么的抻皮不抻皮,到时候,你往吴蛇儿脑壳上推,他晓得如何应付。”
南新华阴阳怪气地说:“你夕广宽号称胆大包天,山妹儿裸煨都敢接受,不怕云丽同志吃醋?”
黄云丽就怒瞪夕广宽。
南新华接着发言:“不就三万元,发跟个人,够判二十年,集体发了奖金,人均百十元,最多挨个批评教育,还要帮助你解决困难。还有,荆成树造林,总得有个说法,只要他跟山民代表到县上办过了公证,隔三五个月,我们也有钱还他了噻。”
这事情就算说妥了。
乡办公会决定:把荆成树的造林补助暂且用于年终奖金发放,对外宣传是遭林业改革冻结了,等乡里搞到钱,再划回黄荆村账上,要对荆成树保密,必须说款还没有到。
正议论着,张明安赶拢,会议开始进行第一个议题:怎样组建国有林产有限公司。
林业站是乡政府和县林业局双重领导,乡政府管干部,县林业局管业务。两者不能截然分开。山乡林业工作甚至比农业生产还重要,张明安因此兼任了乡党委委员,副乡级干部,乡属部门、单位开会,是要请去坐主席台的。
张明安进屋,见到个空位子就坐下,端起面前的茶,狂饮一阵,连声呼喝:“格老子累呃,又渴又累,你们倒安逸哈,烤火饮茶,跟进戏班子看川剧一样,不顾老子死活,几十里山路喊回乡党委开会,累不死我呀?”
南新华与杨武雄不接他话。
黄云丽讨好一般,拎着茶瓶上前,帮张明安掺满开水,告诉他:“张站长,今天你的议题是第一个,久等你不来,才移到第三个研究。”
黄云丽回答:“没得了。”
张明安突发大笑:“哈哈哈!丽妹子,这不等于零么,回回议题排第一个,回回等到最后一个研究,简直是空拌灯。”
黄云丽开不起腔了。
南新华发言阻止:“张站长,现在还不能喊你张经理,或者张总,议题排前是重视,你人没有赶到,往后顺延也正常,总不能超过开会时间,等你大驾光临,我们才开会的么。”
张明安胖脸横扯,挤出一个笑容,说:“玩笑,玩笑,跟姨侄女开个玩笑,切莫当真。”
南新华看他笑得像个弥勒佛,无可奈何,重重叹口气,说:“你呀,张站长,研究林业改革恁重要的事情,拿来开玩笑,年轻同志们看到,还以为是真的有意见嘞。”
“没有,玩笑玩笑。”张明安一本正经地解释。
南新华清俊的脸上露出恼怒,勉强压抑住说:“那就请夕乡长讲讲林业站和摩围山林场改革方案。”
干部想不到真要改革了,而且,夕广宽把方案都搞好了,收敛起对南新华的畏惧和对张明安的嘲笑,一个个正襟危坐,很像开党委扩大会的模样了。
夕广宽翻开紫红色笔记本,找到那几页方案,从头开始传达:“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本县国有林场的林业生产,是伴随森林国有、公有及生产队集体所有的林权变化形成的。国有林场主要分四部分组成,一是土改没收归国有的大面积荒山,二是一九五八年建立国有林场附近相连的部分集体荒山,三是一九六八年飞播与社队办理手续的荒山,四是公有林转林场经营管理。一九七九年以前,国有林场的主要任务是造林,没有确权,造成一部分林地流失。”
“慢点!”吴德龙打断他,问:“比如,黄荆村那两千亩残次林,就是飞播的,应该属于国有。”
夕广宽解释:“按形式是飞播造的林,但是,国家承认他们管护,不与群众争利益,以现实据有为准,一九八六年,为了巩固四年前林权划分成果,部分公有林转为集体林场,甚至还有划分到户的,就是这个意思。县人民政府为国营林场颁发了林权证,明确了权属和林界,档案存在县林业局。”
哦,原来如此。乡干部们这才明白。
夕广宽继续传达:“这次全县林业改革任务,主要是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深化企业改革,撤销林业站,保留国有林场,并逐步建立起林业有限公司;第二,经费上实行拨改贷,自收自支,自主经营;第三,外销木材放开,林产品公司获取利润在二十万元以内的,上交县财政七万元,余下部分由县林业主管部门与企业四六分成;获取利润在二十万元以上的,上缴财政百分之七十,企业留用百分之三十。”
吴德龙对县上拿走林业站不郁,冷嘲热讽,抢过话题来说:“这就不对了噻,钱找得越多,自己得到的钱越少,啥子狗屁政策哟。”
“德龙。”南新华听不下去了,批评他说:“二十万元交了七万元,跟一百万元交七十万元,哪个得的多嘛?”
一百万元上交七十万元还有三十万元。
吴德龙一愣,然后狡辩:“如果只赚到二十一万元呢?”
这下,轮到南新华发愣了。
杨武雄替他解围:“二十一万元的三成,正好是七万元!这是个分成的基数。政府鼓励企业赚钱,你连一两百万都搞不到手,还改革个狗屁,自己摘了乌纱帽,送到县委组织部去。”
说得理直气壮的。
夕广宽不等他们如果、如果的说完,抢回话题:“请领导不忙设想,还有第四条政策,允许国有林场实施以短养长、长短结合、跳出行业、面向市场求生存、求发展。改革期间,冻结林业站和林场的一切资产。”
张明安眯起眼睛听,未插一言一语,脑海里却如台风过境,一浪压过一浪地翻滚,心想:这政策原在预料之中,可是说来就来了,摩围山林场的长处在哪里,短期赚钱又是么的,似乎有许多搞钱方法,似乎都不大管用,不得不好生合计一下,不是说面向市场求生存吗?那么,此中大有文章可做。至于政府与企业分成那些比例,都有规定的么,今天规定了三七开,明天改为四六开、甚至倒三七,事在人为,都不值得一提。
南新华见无人再提问,做了会议小结:“同志们,这最后一个议题,是最精彩的议题,可能确真是国有林场拿到乡党委会上做的最后议题,因此我提议,散会以后,大家到武陵山珍酒家,同张站长吃最后的晚餐,由乡政府出钱!”
干部们齐呼:“要得!”
张明安奇怪地问:“南书记,到酒楼搞几桌,乡里哪来的钱?”
南新华说:“造林补助那笔款子,下到乡里,既然上离了县财政,下未到林业站,你的资产已经冻结,绝不能多一分半厘,就由乡财政保管,等到资产解冻,本政府一文不少的还你张胖。”
张明安呆住了。
这日逢场,夕广宽回到屋里。乡干部各有一套房子,里屋是卧室,外屋是办公室。这样便于工作和休息。家属赶场,有个落脚地方,免得背篼扁担的,将党政办公室摆得乱七八糟的。他拿起镜子梳理小分头,自我欣赏,简直玉树临风:身穿新崭崭黑人字呢中山服棉袄、灰斜纹布棉裤、翻毛皮鞋,颈子上围着枣红色暗灰格子毛线围巾,戴一顶黄呢子单帽。乡场居民说他像个电影演员。然后放下梳子,拿起雪花膏瓶,手指醮了香喷喷的膏泥,往脸上一阵乱点,再轻轻用双手搓开。面部皮肤顿时变得十分滋润。他自己觉得,完全可以登台表演引起观众注意了,不料心想事成,立刻听到一阵清脆的掌声。
谁在鼓掌?夕广宽扭头一看,哟,是翠妹子!
冉明翠穿着苗式满襟大褂和撒脚宽管裤,扎一条绣着香草游虾的花腰带,戴着一顶走起路来哗哗直响的草叶银头冠,整个人显得十分新鲜又无比轻盈。
夕广宽看呆了,这妹子比起那些穿制服的女干部,要美丽得多嘞,忙问:“翠妹子,你来到,赶过了场?”
伸手就要去握,可那只手沾着雪花膏,须得揩干净,就准备往裤子上抹,想想不对,改为伸进裤袋里,掏出一张花手帕。他用手帕,慢慢揩雪花膏,揩干净过后,改变了想法:当领导的要把身份拿起。便没有与冉明翠握手,还迅速把帕子塞回裤兜儿。
冉明翠斜靠门框,似笑非笑的,把绣花布鞋蹬在门坎上。她听黄云丽说,夕广宽卡了荆成树的造林补助,心头十分反感,不想理睬他。可是放补助的权力在这人手里。要帮助荆成树,取得造林补助,冉明翠只得凭救命恩人身份,来跟夕广宽讨价还价,便扳起脸,不高兴地说:“莫非我做过么的亏心事,赶不得场么?莫名其妙!”
这是欲扬先抑手段。
救活一个人,自己的生命中,就会掺入那人的喜怒哀乐,眼神儿跟他转,是非观跟他一致。冉明翠却反要夕广宽跟她一致。因此,着急批评他的错误,却又害怕他会因妒生忌,不听招呼,见面即生出压制夕广宽的欲望。
夕广宽不晓得什么原因使得冉明翠恁不满,听出她口气不善,迎上前去,讨好她说:“当然赶得,赶得场,翠妹子这么一来赶场,满场生辉,辉煌呃。”
冉明翠却不过情面,总得发泄不满情绪,就冷嘲热讽:“马大乡长,小女子有件事情,要请教你的呃。”
夕广宽受宠若惊,心一热,开起了玩笑:“翠妹子,你说噻,现在要喊我为哥哟。”
烂砂锅!冉明翠暗骂,伸手轻轻拨了拨耳旁的银坠子,等它叮叮铃铃的响了,斟酌一会儿,才问:“我听说,你们乡政府出尔反尔,怂恿荆草药承包了荒坡,又卡下他的补助,还是个人不?”
这事绝不能承认!夕广宽立即喊冤:“翠妹子,哪个在你耳朵跟前下的烂药,我夕广宽凭什么要扣他补助?”
冉明翠嘴角撇了撇:“说不定,你跟荆草药吃醋么。”
夕广宽气昏了脑壳,只觉得眼前河水树木尽都在摇恍,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吃啥子醋?黄,黄玉容的醋,她都是有娃儿的婆娘了噻,我还会吃她的飞醋?”
不晓得冉明翠指的是她自己。
冉明翠杏脸桃腮,笑得像只狐狸,瞪大了眼睛,说:“你,各人坦白的哈,吃到碗里还想到锅里,跟荆草药婆娘有一手,吃荆草药的飞醋?”
夕广宽那里搅得赢冉明翠,还在想怎么就说到黄玉容了,这不是活天冤枉唢。
冉明翠又连连冷笑:“我还以为,你要找个正二八经的干部妹儿,不想影响你的前程,结果你跟一个婆娘搅起了,你对得起么人?”
夕广宽脑壳气炸了,这不是胡搅蛮缠唢,明明是她乱说,还遭倒打一钉扒:“翠妹子,再啷个说,也不是我的错,荆草药造林补助不该我管,我跟黄玉容面都没见过,么个会搅起?”
冉明翠不依不饶:“你是乡领导,不管补助,哄鬼唢。”
夕广宽一时转不过脑筋:“哪,黄玉容该不会跟我发生任何不正当关系嘛。”
冉明翠冷嘲热讽:“名字都晓得,还说不认得,你倒是拿村民花名册背起耍的唢,你这个人呀,就是不真诚,赶不到一个山民。”
夕广宽反驳:“你是非要我承认做了坏事哟。”
“那倒不是。”冉明翠又伸手轻轻拨弄着银坠儿,灿银耀得脸儿嫩白,她说:“我警告你么,马大乡长,民族政策你不能不考虑么,你卡荆草药补助就是破坏党的民族政策,你那干部当起危险!”
夕广宽气极反笑:“翠妹子,谢谢你的教育,民族政策我还懂,不用你提醒。”
冉明翠明白,此话一说,这人那点香火情算是全完了,心头有些忐忑不安,委婉地解释说:“乡长哥,我是说得有些过火,意思只是想你看在黄荆村多少救过你,请人尽量帮助我们山民,拿到造林补助,开出荒山,得到上级表扬噻。”
夕广宽不愿意遭她看白了,回应说:“你说得对,翠妹子。”
冉明翠说:“那就好,我问你,荆草药的造林补助,究竟啷个才拿得到手?”
这事好说,夕广宽心头一松,立即回答:“按有关规定,荆成树必须同全村山民对承包进行了公证,造林补助立即下达,他只须拿起户口簿,到乡林业站领钱。”
“就恁简单?”
“简单。”
“没得拐扯?”
“没得。”夕广宽立即说:“你满意了吧,翠妹子?”
冉明翠笑逐颜开,脸儿像朵花儿,向夕广宽招招手。夕广宽看她像要投怀送抱。冉明翠双脚却没有动,站在原地,想说几句感谢话,又觉得谢得早了一点儿,便只是媚笑。
笑得夕广宽心旌摇荡。
夕广宽怕黄云丽闯进来,再看到自己跟冉明翠单独在一起,心头有些着急,说:“翠妹子,我有句话要问你,你我到外头去,找个僻静地方说一说,要不要得?”
冉明翠不愿意:“我们山民跟你们乡上领导,没得么话要背着人说,你不妨当面锣对面鼓的敲出来。”
夕广宽犹豫不决:“这个,事关你我个人之间的问题,不好在办公室里讨论吧。”
冉明翠不怕他:“去就去。”
两人跟着,走出乡政府大院,来到阿依河边的三叶枫树下。那大树亭亭如盖,此时发出了许多紫红色的椎芽儿,越益葳盛。两人便分左右边一靠。夕广宽好久不见冉明翠的面,心头存积着无数疑点,此刻见到这俏妹儿,又不晓得说啥才好,一眼一眼的,紧盯她眉目如画的脸蛋儿、丰隆高耸的胸脯。冉明翠也不理睬他,只顾低头耍弄辫梢,把左脚绣花鞋搭在右脚上,隔一阵换一只脚重新搭起。沉默久了,冉明翠未闻夕广宽言语,抬头一看:哎哟,背时的夕广宽,盯着本姑娘的胸脯,神魂颠倒,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呃。
一张俏脸腾地烧晕了,她张嘴就骂:“夕广宽,你发高烧了么,盯么的盯?”
夕广宽遭她一吼,魂魄归了位,怪不好意思地摸摸脑壳,说:“翠,妹儿,对不起,我刚刚走了神。”
冉明翠撇撇嘴角,并不相信:“走神儿?我看三魂你走了二魂,灵魂出窍。”
夕广宽不否认:“那是,见到你翠妹子,谁都要失魂落魄。”
冉明翠说:“哪个信你的鬼话哟。”
心里头十分得意,忘记应该质问夕广宽为何要刁难荆成树,就自以为把话说完了,转身要离开。
夕广宽见势不对,连忙拦住她,说:“翠妹子,你莫慌倒走,我真的有话问你!”
冉明翠警惕地停住了,说:“你有话就说么。”
夕广宽满面尴尬相,呃呃地嗫嚅一阵,狠拍了后脑壳一掌,才鼓起勇气:“我直说了,你莫怄气哟。”
冉明翠不以为然:“我才没得恁格小气。”
夕广宽降低声音:“我想问你,那天,下大雪的时候,你救活了我,过后,是不是拿冷雪擦了,擦了我一阵?”
说得十分紧张,急得汗水一通通的冒出,言语里张惶过度、询问却不大明确。
冉明翠十分垣然:“是呀,擦了,莫非雪很冰浸,冷了你老人家,擦不得呀?”
夕广宽抹一把冷汗,继续盘问,听说用雪搓擦,没有救醒我,是不是又?冉明翠镇静如常,问他,又么个了?夕广宽鼓足了勇气,说你又脱光了,在铺盖里头,抱住我,睡了好一阵?冉明翠表情平淡,回答他,那样又有么个,是有这回事。夕广宽自己已经很不好意思,可他迫切地想知道那件事的最终答案,还是问了,你是不是把我?冉明翠说我把你做么个了,我一个黄花大姑娘,能够把你做成么了,你是不是想说我勾引你?夕广宽不住口地否认,说不是,那绝不是的哟,当然不是啰。紧接着,补充说,我的,意思是,我是不是把你,把你的么,姑娘的纯洁,玷污了?冉明翠听到了这言语,再不能镇定,狂吼:夕广宽,你乱放狗屁唢!你莫拐弯抹角地侮辱本姑娘!我实话跟你说么,荆成树说的,要拿姑娘干净身子煨,才救得了僵人,恁格做的!你不要以为我们苗家妹子下贱,是不是个人都跟他上床!
姑娘干净身子一句,最为紧要,问题是救人以后,姑娘的身子还干不干净。
冉明翠以为自己不干净了。
说完,她霍地冲到阿依河边,叉起了腰肢,怒目圆睁,水仙红花顿时变成了豁麻刺桐。河水清且涟漪。姑娘的干净身子,那是她一辈子只能交给男人一次的,夕广宽见到了冉明翠的裸体,使得不是她爱的男人最先欣赏到了自己的身体,让她如何不愤怒。
夕广宽被她一激,不再事事忌讳,跟了上前,话语顿时变得流畅:“翠妹子,我的意思,那是,真的无意中玷污了你的清白,我会要一辈子对你负责任的!”
冉明翠把辫子往背后一甩,愤恨得咬牙切齿的,连连冷笑:“你还要打胡乱说!我不要你负责,也没得么的事要你负责,你以为负得起苗家妹子的清白责任?再说了,你自己当时那副装狗熊的样子,是有力气,还是有本事,你侮辱得了本姑娘?”
说完,毅然决然地走开,还轻蔑地睃了夕广宽两眼,丢下他在河边发痴呆。
夕广宽哪能容她轻易避开,赶上前去,一把拉住冉明翠,气粗粗问:“莫忙,翠妹子,你硬是不愿意明说了唢。”
冉明翠不明白:“么的事?”
立刻反应过来,脸蛋儿胀得彤红,咬紧牙巴,就要雷霆火炮发作,突然又放松驰了,嘻嘻的一笑:“夕哥,你是我的哥呃,非要妹子说些你不爱听的话,你才欢喜?”
夕广宽听这话音不对,心想:我不爱听的话,就是真的跟她在床上逾矩越轨,惹出什么麻烦?便试探说:“翠妹子,你是我的妹噻,啥话说了,哥都爱听的呃。”
冉明翠调皮地问:“真的?”
夕广宽忙说:“当真。”
冉明翠神态一变,很落寞,轻描谈写地说:“不过就是救个人嘛,算了噻,我不说了。”
夕广宽正聚精会神的听,她又不说了,这死妹子逗死个人!他有些气馁,催促她:“你说下去噻,怎么变成不说了。”
冉明翠说:“羞人巴沙的,你要我么的说嘛。”
这个信号不妥,她要怎么说,现在说还是以后说,要跟哪个人重新说呢?这背时妹儿。硬是折磨人,你就不懂得温柔,胡倡野道的,山民就这素质。
其实,夕广宽也不是发花痴,硬要找借口扭冉明翠。冉明翠救了夕广宽,勇敢地对待他,使夕广宽产生了幻想。山民很纯朴,自己却从内心深处看不起山里妹儿,总认为她们土,也没得什么见识。就像冉明翠,人虽长得漂亮,也有初中文化,可做啥都畏畏葸葸的,要么野得像岩羊,要么怯得像兔儿,拉出去排不得街。况且,县里乡里许多老干部都有教训,在老家山区娶黄脸婆,组织上给她们安排的,都不是好工作,结果直接影响子女成长;丢了黄脸婆另娶洋学生的,夫妻俩共同进步,子女教育好,一辈比一辈强。自己有女朋友。冉明翠舍己救人,为了救命,不惜用处女的珍贵身子温暖一个男人,任何城市妹儿绝对办不到的,起码会索要应得的补偿!离开冉家寨前,夕广宽还听冉国海说,冉明翠为了救活他,赤身裸体的跟他上床,竟把贞操毁掉了。他心里十分着急,生怕自己糟蹋了冉明翠,发生不良后果;又耽心被冉国海欺骗,找些虱子上身来咬;还惧怕因为这件事,耽误了自己跟黄云丽的婚姻大事,不得不找冉明翠问个清清楚楚。
想不到,冉明翠矢口否认,并不是啥虱子疙蚤,虽然气愤,那属于正常的表现。
夕广宽压低声音说:“翠妹子,你悄悄说,只有我一个人听。”
不提防有人说,啥子悄悄话,我也想听一听,你说不?冉明翠吓了一跳。夕广宽听出是黄云丽,涎着脸说,所谓悄悄话的嘛,就是说得小声一点点儿,云丽同志要听,我就大声说出来么。黄云丽敦促说,我怕你不敢说!夕广宽立即辩解,说心中无冷病、哪怕吃西瓜,本人口中,没有不敢说的悄悄话。冉明翠趁他们对话,转过背背一看,黄云丽横眉竖目的,冷冷地瞪着自己,忙问,丽姐姐你好久来的?仿佛不知情,轻易把自己就解脱了。夕广宽听出她话里意思,冉明翠解脱了她,却让自己坐蜡,顿时心慌。黄云丽怒问:“夕乡长,你拉个姑娘到枫树下谈话,该谈完了?”
夕广宽说:“正在谈,哦,谈完了。”
黄云丽问:“翠妹子的话也谈完了?”
冉明翠佩服荆成树单枪匹马承包八千亩山林的气魄,一颗心实实地放在他身上,诸事没有停当,不愿意节外生枝,跟夕广宽有事无事的找些么个山歌来唱。
便回答:“完了,我要去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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