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牛文/马清贤（河南）在我八岁时，我姐十岁，那年我家刚刚建成三孔新窑洞，欠了一屁股债。为了增加家庭收入，父母决定，开始给生产队里养牛。给队里养牛，有几大好处：一是养牛队里给工分；二是能够在牛圈里沤制草粪，运到田地里，队里也给工分；三是自家使用牛（推磨、推碾）方便；四是队里定期发给牲口料，牲口料也是粮食，在温饱尚未解决的年代，我们可以悄悄地与牛共享。为了多挣工分，父母整天忙于参加生产队里的集体劳动，放牛，喂牛的主要任务就是我与姐姐的了。当然，也少不了父母的操心，从中督促指导。那时，我已入学上一年级，姐姐是二年级，每到夏秋两季适宜放牛的时节，我们姐弟两个轮班上学、轮班放牛，今天姐姐上学，我放牛，明天姐姐放牛，我上学。好在那时的学制不紧张，停一天半天，功课也跟得上。学校放假和星期天时，我就要天天放牛了，母亲说：“让你姐在家里做饭、洗衣，做家务……”父亲说：“你应该发扬点男子汉精神……”因此，一年中的大半年时间，我都在与我家的牛打交道。开始时，我家只有一头牛，是头温柔的母牛。我就成天牵着，在地边河滩里放，或跟着父母，到他们干活的附近路边、荒坡里放。成天牛绳不离手，牛跟着我，我牵着牛，形影不离。牛属大牲畜，是农户的半个家业，父母知道我时不时会耍耍“二杆子”脾气，就经常嘱咐我说：“牛是长辈，不要亏待了牛，更不能打骂它，你对它温柔，它也就对你温顺，听你的话。”说“牛是长辈”，源于我们浮戏山地区的一则神话故事：人之初，伏羲爷去天宫找大力士帮助农民耕田时，玉皇大帝让老虎下界。老虎跟伏羲爷干了一段时间，感觉耕田很苦，就在夜深人静时溜走了。伏羲爷上天告状，玉帝斥他疏于管理，让他回家等候。老虎不敢回天宫，藏在深山老林里也不敢出来见人。有一天，老虎忽然看见昔日的同僚青牛，下界来寻找嫩草，就骗它说：“牛大哥，你何必在山上寻找嫩草？到山下去，帮助人们耕一块田地，站那不动，人们就给你拿来好草好料了！你给人家干活，人家还叫你‘大’、叫你‘爹’呢。”青牛信以为真，就跑到山下去帮助人们耕田。伏羲爷见来了新帮手，以为是玉帝派来的，怕它再跑了，就在青牛毫无防备的时候，带领人们一拥而上，把青牛掀翻，摁倒在地，用刀切开了牛蹄，用削尖的竹根穿透了牛鼻，又给牛套上了绳索，拴在了木桩上。青牛明白受骗，为时已晚，四蹄被切成八瓣，再也腾不了云，驾不了雾，上不了天宫了，不得不成年累月地在人间辛勤劳作。当然，人们对牛十分款待、敬重，不仅供给足够的草料饮水，驱使牛干活时，还叫“打嘚（大）”、“咧咧（爹）”……尽管我小时候喜欢上学，但轮到我放牛时，我就把放牛的工作做的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我给牛找肥嫩的青草，找甘甜的饮水，看见牛身上有了草虱子，就急忙给它拽下来，没事就轰赶趴在牛身上吸血的苍蝇蚊子。受“牛是长辈”故事的影响，认为牛是天神，不亚于老虎，就不敢亵渎牛了。在牛吃草的时候，无聊的我，就与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无聊的话，却不感觉是对牛弹琴，认为它一定会听懂我的话。牛吃饱喝足后，总要抬起头来看着我，从牛的眼神里，我读到了深情与感激。我家养牛到第五个年头上，已经发展到三头牛了，虽然归属都是生产队的，但队里并没有亏待我们养牛户。养一头牛，队里每天给三分，母牛生产一头牛犊，队里还另外奖励五十分，再增补五十斤牲口料。到我家养三头牛时，每天就可以进账九分了，接近于一个棒劳力的日值。自此，我家慢慢还清了旧账，年年成了余粮户，被队里评为劳动模范。在名利双收的喜悦中，我们的干劲更大了。我们这里虽然是深山区，但大山的走势到我们村庄这里，就像是滑道的缓冲段，正好坡缓草肥，树林不多，适于放牛。牛多了，就不能天天牵着放了，轮着姐姐放牛时，是我帮着把牛赶到山坡上，轮到我放牛时，是姐姐帮着把牛赶到山坡上。每天去哪里放牛，都是父母给指定的地方，他们就在附近的田地里干活，还可以照看到我们。这样就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因为我们还是孩子家儿，比较贪玩，往往一玩起来，就把自己是干什么的，给忘的一干二净了。在牛快到庄稼地的时候，父母远远的看见，急忙吆喝一声，我们醒过神来，就赶紧跑去截住牛头，不至于我家的牛吃了庄稼，被队里罚粮扣分。那是年的暑假里。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在我们村名叫白草岭的山坡上放牛。白草岭的北半坡没有树林，南半坡却有树林，并且逐渐稠密，与人们轻易不去的深山沟里的大森林相连接。这天来白草岭放牛时，父亲怕牛跑到树林里不好找，曾恐吓我说：“看好牛，别让跑到南边的树林里去，那里边有狼！”父母与乡亲们都在山坡下的田地里劳作，我也不感觉害怕。三头牛在山坡上悠闲地啃着青草的时候，无聊的我就趴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用小石头的尖尖儿，在上面画画。我画山、画树、画鸟、画牛，正画的起劲儿，散开吃草的三头牛，忽然同时“哞——”的一声低吼，一齐向我奔来，站在我的周围，面向南边树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这突如其来的情景，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翻身坐起，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三头牛。这三头牛，大母牛是最早来到我家的那头，我们已经在一起相处五个年头了，它可温顺了，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它。其余两头牛都是大母牛生产的子女，第一胎生的是头公牛，已有两岁半快三岁了，长的比大母牛个子还大，还粗壮，力气也大，独个儿都能拉一张犁、一盘耙了，头上长了两个半尺长的犄角，往那一站，威风凛凛，气压群牛，我们叫它“牤牛蛋”。第二胎生的是头母牛，才一岁多，个头也不小了，我们叫它“小牛犊”。这三头牛，呈“品”字型站在我的周围，牤牛蛋在前，大母牛在左，小牛犊在右。都是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犹如决斗的架势，低头望着南边约二百米开外的树林，鼻中粗气呼呼有声。我从牛的眼睛里看出了恐怖的神色。我从没有见过我家的任何一头牛有过这样的阵势。顿时，我也不由地心里一惊，害怕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三个不去好好的吃草，都跑过来站在我的身边，喘什么粗气？！我顺着牛的目光往南边的树林里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时，我才发现树林边缘的黄土坡前，蹲着两个异样的怪物。仔细一看，惊得我目瞪口呆，魂飞天外，骨酥腿软，坐在那里不会动弹了。——我看到的是一大一小两头花斑豹！虽然花斑豹的皮毛几近土黄色，不仔细看是难以分辨的，但它们身上核桃般大的黑色斑点，却让人一目了然，立即认出。之前，我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豹子，可是，已上小学五年级的我，在自然课本上是见过豹子的图画的，老师也给我们讲过豹子的本性与特点，它善跑，会爬树，是凶残的野兽！那一大一小两头豹子，大的也没有我家的小牛犊个头大，小的就像一个半大柴狗，正不怀好意地望着我们。我与牛都知道豹子的厉害，否则，就不会有大敌当前似的恐惧了。尽管我家的牛都做好了临战准备，威严地守在我的周围，一来是为了保护我这个小主人，二来是牛借人胆，牛仗人势。真的冲突决斗起来，三头牛也不知是不是豹子的对手。我被吓傻了，坐在石板上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三头牛却瞪着血红的眼睛，喘着粗气，抵头弓背，严阵以待。花斑豹想过来扑食，看到牛气哄哄不可侵犯的样子，也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我和我家的牛与豹子对峙着，谁也没有动地方。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的光景，山下农田里突然传来了母亲高亢的喊声：“铁蛋——，牛咋不吃草嘞？都站在那儿弄啥哩！”我的名字叫铁蛋。听到母亲的喊声，我如遇救星，吓跑的魂魄“忽”地又回来入窍了，体内犹如打了兴奋剂一样，我倏地弹跳起来，“妈啊——”一声嚎叫，撒开脚丫子就飞一样地往山下跑。我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狼来了——狼……豹、豹子来了！豹子在树林旁边卧着嘞——”我吓得声调都变味了，叫喊的语无伦次。山下农田里的父母及乡亲们，听到我的喊声，眼尖的人就看见了树林旁边跳起来的豹子，立马惊呼起来。父亲第一个掂起锄头不顾一切地冲上山来，后面跟着大呼小叫的母亲和众乡亲们。准备吃人的两头豹子一见我起来跑了，也倏地跳起追了过来。我家的三头牛见我跑了，又听见山下众人齐声驱豹的吆喝声，胆子更壮了，仍是严阵以待地站在那里。待豹子跑过来，就奋不顾身，气冲斗牛地迎上去，挡住了豹子的去路。大豹子一跃而起欲扑大母牛，早已红了眼的牤牛蛋，看准了前来侵犯的劲敌，“哼——”地一声冲过去，狠狠地抵向对方，一下子顶翻了刚刚跃起欲往前扑的大豹子。小豹子欲扑小牛犊，小牛犊利索地一撂橛子躲了过去，护犊的大母牛哼地往前一冲，吓得小豹子连连后退。大豹子打了一个滚儿翻身起来，要与牤牛蛋儿再斗时，听到山下雷鸣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马上到了跟前，它可能是预料到有备而战的健壮牤牛决斗，一时难以取胜，害怕人们冲上来后，它们占不到便宜，便领着小豹子快速返回树林，逃之夭夭了。我家的三头牛，见豹子跑了，也没有追赶，在原地看着豹子进入了树林，没了踪影，呆了一会儿，就开始悠闲地吃起草来。我早已吓得体如筛糠，屁滚尿流了，匆匆赶来的父亲也后怕的面红耳赤，搭在我肩膀上的大手在微微颤抖。我家的牛却悠然自得，好像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乡亲们目睹了刚才牛豹搏斗的惊险一幕，听着我断断续续的述说，都用诧异且又敬佩的目光看着我家的三头牛，无不惊叹地说：“你们家把牛养出感情了。若不是这三头牛临危不惧地截住撵过来的豹子，恐怕这孩子早让豹子给吃了。好玄啊！……真是神牛啊！义牛啊！”我的父母也欣慰地望着牛们，不住地说：“谢天谢地，多亏这几头牛了，我家没有白养活你们这些年啊！”为感谢我家的牛救主有功，当天下午，我的父亲母亲就不辞劳苦，在收工后，加班加点，又割了一大捆鲜嫩的青草，回去用铡刀切碎后，拌上精细饲料，给牛增加了一顿丰盛的夜餐。出了这件事后，我们村里沸腾起来了。人们奔走相告：“铁蛋家的牛，是讲义气的牛，为了护救小主人，敢和凶猛的豹子搏斗，人老几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事儿呢！……只听说过通人性的战马救主，没听说过通人性的耕牛救主……”这种沸腾不仅仅是在我们生产队里，次日队长去大队开会时，就把这事儿汇报到了大队部。大队长一听就来了兴致，大手一挥说：“这是新生事物，是好现象，我们要紧跟形式，大力宣扬！”大队长停了停，接着说：“早前的报纸上不是有个《陈川香勇打金钱豹》的报道吗？铁蛋家的牛与陈川香相比怎么样？性质是一样的！她陈川香打豹子是为了救人，铁蛋家的牛与豹子搏斗同样是为了救人！我们也要去把报社的记者找来，让记者把这件事写成文章，发表到报纸上，让全国人民都知道铁蛋家的牛也是大英雄！”于是，大队长把这件事汇报到公社，公社社长说：“好事啊，应该宣传，而且还要大力宣传！”社长的话，鼓起了大队长的志气，回来后就在广播里吆喝开了：“铁蛋家的牛是个见义勇为的大英雄！我们要向铁蛋家的牛学习！”就这样，在事发的第二天晚上，大队长带着几个大队干部，连夜来到我家，慰问来了，仔细观看了我家喂养的这三头牛，又询问了我家平时伺养牛的方法和牛与豹子搏斗的经过。大队长一激动，当场吩咐队长，“给铁蛋家的每头牛另外增补30斤饲料，马上兑现！”父亲满心欢喜地掂着口袋，跟着保管员去生产队的仓库里背回饲料后，大队部又通知我们说：今夜把牛喂饱，明天早上八点，把三头牛赶到大队部去，参加群众大会。让我与我父亲有个心理准备，要在大会上发言。让父亲说说，我家这几年是怎样把这三头牛，培养成敢于与虎豹豺狼作斗争的大英雄的？让我讲讲那天三头牛与豹子搏斗的亲身经历。完小毕业的父亲，早想出人头地，苦于寻不到契机。这回，机会来了，父亲“嗖——”的一下伸手抓住了。接到大队部的通知后，父亲马上着手准备，挑灯夜战，赶天明写出了洋洋洒洒十多页稿纸，少说也有五千字的发言稿。父亲揉着有些发红的眼睛，对我说：“你的发言稿就不用准备了，大会上，你不要怯场，人家让你说时，你就只管把当天发生的事情如实说出就中。不过要突出咱家的牛与豹子搏斗的激烈场面，多用些形容词，搏斗场面怎样激烈就怎样说。”我说：“当时我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巴不得一下子跑下山来，没有回头看咱家的牛与豹子搏斗的激烈场面啊！”父亲说：“你没有看见，我看见了啊，赶紧吃吃饭赶着牛去大队部，路上我慢慢地给你说。”母亲早早起来做饭时，特意烙了两个黄灿灿的玉米面饼子，让我与父亲吃。姐姐既眼馋又羡慕地看着我，为了表现自己，她积极地帮着母亲做家务。父亲已经决定，吃罢饭去大队部参加群众大会，我与父亲、母亲都去，让姐姐在家里看家。我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为姐姐打抱不平的情愫：姐姐和我一样经常放牧我家的牛，去参加关于表彰我家的牛的群众大会，为什么不让姐姐去参加？我知道父母已经决定的事情，是不会再轻易改变了，嘴里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已经悄悄地同情，可怜起姐姐来。吃饭时，母亲把两个玉米面饼子放到我和父亲面前，父亲拿起一个递到我的手里，说声：“蛋儿，吃吧。”就拿起另一个往自己的嘴里塞起来。我手里拿着热乎乎的玉米面饼子，看到姐姐的可怜样子，我的心不由酸软起来。在当时的年景里，我们山村还比较穷，除下逢年过节和招待客人，平时吃饭是很少吃馍的。我家养的牛多，分的饲料多，有时还吃些红薯面馍或高粱面馍，纯玉米面馍，是想也不敢想的。这时，我的心里一酸软，就把手里的饼子一分为二了，我把另一半递给了姐姐，说：“姐，给，你也吃些。”姐姐惊诧地看着我递过来的馍，急忙把双手放在了背后，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摇头。父亲嘴里塞满了馍，两个腮帮子鼓鼓着“喔、喔”地说不出话来。母亲却说：“这馍是让你与你爹吃了去开会时发言的，给你姐姐干啥？”我见母亲不愿让姐姐吃馍，眼圈不由湿润了。我不服气地争辩道：“俺姐成天与我一样放牛，今天开会为啥不让俺姐去？不让俺姐去大队部开会也就罢了，今天烙这馍总得让俺姐吃点儿吧！”说着，两串泪水就不争气地流到了脸蛋上。父亲好不容易咽下了嘴里的馍，伸手揩下我脸上的泪珠，笑了。父亲笑容可掬地说：“好孩子！你的举动让我想起了《孔融让梨》的故事。妮，你接着吧，你弟弟今天上演了一出‘铁蛋分馍’的义举。今天去开会时，我要给别人说说咱家铁蛋的这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在姐姐腼腆地准备伸手时，母亲却一把从我手里接过去，或者说是夺过去了那半个玉米面饼子，一撕两开，给姐姐了一块，自己吃了一块。这样的结果虽然在我预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我们默然地接受了，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吃罢饭，我与父亲赶着我家的三头牛往大队部走去，母亲在家忙完了家务，与村里的其他人一起去大队部参加群众大会。到了大队部的会场上，干部让父亲和我都坐在主席台上。主席台上一共坐了五个人，我与父亲在一头，当中两个一个是大队长，我见过的，一个据说是公社派来的副社长，那一头坐的是大队秘书，管会议纪要的。看着会场里黑压压的人群，我与父亲都有些飘飘然。我家的三头牛就拴在主席台旁边临时埋下的木桩上，每头牛面前都有一个筐，筐里是鲜嫩的青草，这是大队长特意让人准备的。牛抬头看看人群，看看我们，就低下头专心进食。尽管我们昨夜已经把它们喂的饱饱的了，可能走了一路，屙了几泡又饿了。旁边还有两捆青草，两个我不认识的老农民正在细细地用铡刀切着，见牛面前的筐里草不多了，就赶紧再给加进去一些。看到这些，我心里在想：大队部的人想的真周到，我家的牛成了英雄牛，到哪里就都不缺吃喝了。也不知中午大队部管我饭不管？若管饭，肯定有吃不完的玉米面馍或好面（麦子面）馍。不管是什么馍，我一定要偷偷儿地揣到兜里一个，拿回去让姐姐吃。我正在胡思乱想，播放歌曲的大喇叭嘎然而止，大队长敲敲话筒，试试音量，宣布大会开始。大队长先说了以粮为纲，全面发展之类的我似懂非懂的长篇大论，才说到我家的牛舍己救人的英勇壮举，这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新生事物等等，最后，话锋一转，说让我父亲发言，就把话筒梛在了父亲面前。我父亲慢悠悠地掏出写了一夜的那份发言稿，“吭、吭——”干咳了两声，就神情激昂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父亲的发言稿的内容大概是：我家为什么要养牛（不是为了增加家庭收入）、生产队里的牛什么时候进驻我们家里及发展壮大、我们全家人怎样养牛喂牛、怎样与牛产生感情、怎样把牛培养成见义勇为的英雄牛。让我听的云里雾里，莫名其妙。父亲读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发言稿读完。大队长拿起话筒说：“下面让英雄牛救下的小主人铁蛋发言！”说着，就把话筒放到了我的面前。尽管在来大队部的路上，已经得到了父亲的谆谆教导，但是，在大队长把手榴弹似的话筒戳到我面前，让我发言的时候，我的心里忽地一下没底儿了，感觉浑身燥热，心跳加快，紧张的不得了，哗的一下出了一鼻子汗，扭扭捏捏地不知如何开口——父亲没有给我准备发言稿啊。父亲在旁边悄悄地鼓励我说：“蛋儿，别害怕，只管说，有啥你就说啥，把当天发生的事实情况说出来就中。”不是我不会像讲故事似的，把那天发生的事儿说出来，而是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面前一触既响像个大红炮似的话筒，我的心里完全乱了方寸，想张口却发不出音了。父亲见我憋得面红耳赤说不出来话，就责怪道：“看你笨的！要不，我给你起个头吧，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开始：‘在万里江山一片红的大好形式下……’”“在万里江山一片红的大好形式下……”我的声音像蚊子哼哼。“往下说。”“往下说。”“我让你自己说呢！”“我让……”我忽然感觉这句话不像是发言稿范围内的语句，就急忙住口，看着父亲向我投来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我真的手足无措，不知怎样才好。父亲的低声咕哝，没有躲过大队长的眼睛和耳朵，他见我如此怯场，也拿我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没办法，就把话筒拿过去，打圆场说：“铁蛋人小没有上过主席台，有点怯场放不开，我们就不难为他了。下面我把当天发生的英雄牛与豹子搏斗的经过大概给大家介绍一下吧。不过，当时我没有在场，我是昨天晚上在铁蛋家里时，听铁蛋亲口给我说的。……你说是不是？”大队长的忽然扭头询问，使我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哪里给大队长说过牛与豹子搏斗的经过啊？昨天晚上，大队长一行去我家里时，都是父亲接待，全面介绍的，我跟在父亲后边，一句话也没有插上。父亲见问，却把头点的如鸡叨米，连说：“是、是、是。”大队长接着说：“我说的有不对的地方，请铁蛋同志补充。……”于是，善于讲话的大队长就把那天牛与豹搏斗的概况绘声绘色，添枝加叶地讲了一遍，至少讲了半个小时。最后，没有忘记再次扭头问我们：“是不是这个样子啊？”父亲点过头后，还不尽意，又把嘴凑到话筒跟前说：“大队长讲的千真万确，实实在在，句句都是大实话！”大队长又让副社长发言。副社长清了清喉咙，就讲开了。他的讲话与大队长说的差不多，也是从当前的国际形式、国内形式讲到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洋洋洒洒又讲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才说到我家的牛。他说：“温顺的耕牛与凶恶的豹子搏斗，这是什么概念？这是牺牲自我、舍己救人的国际共产主义精神！是白求恩精神！我们都要向牛学习！”这时，大队长忽然举起拳头高喊：“向英雄牛学习！”会场上的群众跟着高呼：“向英雄牛学习！”、“向英雄牛致敬！”、“向英雄牛致敬！”、“愿做老黄牛，与阶级敌人搏斗！”“……”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喊过以后，副社长接着讲话：“刚才，我已经给社长打过招呼了，他说，耕牛与豹子搏斗勇救小主人的现象，在我们全大队绝无仅有，在我们全公社绝无仅有，在我们全县、全省绝无仅有，甚至在我们全国、全世界也绝无仅有，尚属首例！因此，我们要大力宣传，全面推广，把这种新生事物推向全国，走向世界！根据公社革委会的指示精神，我宣布一个通知：散会后，铁蛋同志与他的父亲，和他家喂养的三头英雄牛，都不要回家了，大队部给英雄牛披红戴花，到公社里去，先住在公社林场，明天全公社要召开表彰大会。随后组成一个典型事例报告团，到县上去，到省里去，到全国各地去推广宣传……”我的心早已激动的飞上了灿烂的天空，想象着轰轰烈烈的未来：我跟随着父亲，赶着我家三头披红戴花的英雄牛，打着“典型事例报告团”的横幅，在人们众星捧月的欢呼声中，到公社，到县城，到省市，到全国，去进行巡回演讲报告。我真感谢我家的牛！作者简介：马清贤，男，汉族，年生，河南省荥阳市环翠峪人。身残后致力于文学创作，至今已在《郑州日报》《河南日报》《新聊斋》《乡镇论坛》等报刊发表稿件余篇。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背狼》荣获郑州市第十六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河南省作协会员。小说版权为作者所有，文责自负，图片来自免费网站，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