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卫日子比树叶多长篇连载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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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比树叶多(长篇连载二十三)

文/马文卫

审稿:平台编辑部作者风采

?马文卫男年5月生于青海省门源县,从事中小学教育35年后退休,现被门源县志办公室聘为方志编辑。中国作协会员,撰写出版文学书籍13部,余万字,以小说创作见长。

二十三、生活开心果

大红山上的冬雪全部融化了,五个巨型大字在土红色的背景中十分醒目。尕会计带领社员们抬完了所有的坷垃灰,又开始搞石摞儿搬家,准确地说,有的地方说石磥儿搬家名符其实,有的地方就名不符实。比如东石梁这一档地里不是集中在一起的石摞儿,而是遍地石头,年年拾,年年有,婆娘娃娃总动员拾掉了一层,二牛抬翻一回,种一茬庄稼,地里又铺了一层石头,又得拾一回。年复一年,石头依然。拾石头是一种懒散活儿,只要你满地转,拾多拾少难以定度。劳动任务不具体,强度也不大,所以拾石头时婆娘娃娃们都愿意参加,一天十分,全混工分。者麦从地当中抬起砂灌大的两个吊巴浪石头,刚要走,马占兰就疯长冒失地走来了,说,来迟了,尕会计呢?者麦说没见,两人四处看看没有,马占兰才长了一口气,对者麦说,知道尕会计没有,我把那碗茶喝上后再来对了。说着,从者麦怀中拿过一个石头抱上,两妯娌慢慢吞吞地往地边走去。麦麦抱着一抱碎石头,走几步掉了一个,走几步掉一个,走到马占兰她们跟前,一抱碎石头只剩下几个。者麦发现麦麦手腕上闪了一道光,知道是那块坏了的钟山牌手表,者麦就闭了一会眼,马占兰也看到麦麦袖口那儿一明一明的,就问麦麦,麦麦你戴的是手表吧,几点了?者麦抢先说,麦麦你看太阳十点了的样子,把时间拨到十点过一点。麦麦看了看太阳,又看看自己的手表,说十点过十分。者麦就开心地笑,说麦麦呀麦麦你真能诌!麦麦走近者麦,把戴表的胳膊伸给她说,你自己看。果然是十点过十分,红色的秒针很醒目地跳动。者麦看了一眼手表,再看了一眼麦麦的脸,麦麦的脸洼里有了黑疤,麦麦抬起手腕看表的时候,左胳膊夹着的几个小石头都掉了,麦麦蹲下去拾,左胳膊夹的拾好了,右胳膊夹的又掉了。马占兰笑着说,你这真正叫作瞎熊抓哈獭,抓住一个,丢掉一个。

时光无情哪!时光能冲淡一切愉快和不愉快的事情,哪怕是极大的忧伤和悲哀,时光也会把它从人脑海中淡化得无影无踪。这种淡化有时候还比较迅速。由奴被抓以后,一次散趿鞋和麦麦去探监出来,在街道里见了修表铺,母女俩随意地进去,让修表的看看坏了的钟山手表能不能修,结果只花了两块钱,换了个油丝,表修好了。散趿鞋想不到夙愿竟然是偶然的机遇中轻而易举地实现的。麦麦戴上了能走的手表,心中的惆怅又冲淡了许多。

沙燕是骑着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来劳动的,永久牌自行车支在地边里,太阳底下发出了比手表多千万倍的光亮。沙燕背着一个马料绌拾石头,大石头装一个,小石头装一堆。麦麦的手表走到十点三十分的时候,者麦、麦麦和马占兰三个人才走到塄坎上,把石头撂得咔啦啦响。其实,这三个人撂的石头没有沙燕一马料绌多。者麦们等沙燕倒完后,就喊沙燕你过来,沙燕过去了,马占兰说沙燕你会写字儿,你就找点纸记一记,哪几天树儿来了,哪几天树儿没来,者麦说,今年我们记好,甭让树儿混工分。马占兰说,树儿那个杂去年到最后,还是把七月的工分全记上了。白得二十几块钱,沙燕说,今年好办,我全记下。

大路上,录录赶着毛驴车,车上坐着新媳妇海海。者麦喊,哎,录录这一回去了再别把媳妇弄错!录录喊着回答,没事儿,她们姊妹长的像,哪一个都行!

屁甭放!新媳妇小声骂着,往录录背子上砸了一拳。沙燕又喊,哎,录录你美呗,成了大观园里的贾宝玉啦!者麦问,贾宝玉是谁呀?一个风匠,沙燕说。录录没再喊啥,赶着毛驴车一路小跑,者麦们又议论着录录那次弄错媳妇的笑话。海海到娘家坐冬月的时候,录录去看了一回,一进门见媳妇一个人在北房里,他二话没说,就抱住媳妇要亲嘴,媳妇挣扎着说,瓜妹夫,我是大姨,不是海海!原来大姨有点像海海,而且这几天穿的是海海的衣服。

由奴判刑两年,到外地一个农场里服刑去了。临走时散趿鞋带着麦麦看了一次,由奴依依不舍的样子,由奴见麦麦还戴着那块手表,就说,麦麦别戴了,那是坏表。麦麦说,你给我的只剩下这块表了,别的都让公安局拿走了,连绿丝绒花栏盖头也没放哈。由奴低头不语。探监时限很快到了,散趿鞋怂恿麦麦说事,麦麦几次欲言又止。散趿鞋就豁出来了,她说,由奴你是劳改去的,得两三年,麦麦太可伶呀,她等你还是不等,她现在身子有孕,生还是不生,你男子汉大丈夫你发一句话吧!由奴用血红的眼珠子看了看散趿鞋,又看了看麦麦,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沉默到了探监时候结束。后来散趿鞋几次到监狱警方那里去提出麦麦要离婚,都没成,说犯人服刑期间不予考虑。水眼阿奶知道这些事情很气愤,骂散趿鞋太没良心,她这是下坡里辇乏兔儿。麦麦后来一直在娘家,散趿鞋没让她到婆婆家去。麦麦已经察觉到腹中胎儿在动,她喜忧参半,在生产队无奈地参加劳动,起初见谁都懒得说一句话,后来慢慢地挺住了。

马队长已经跑了几次县城,最终买上了两台常州牌手扶拖拉机,由长腰哈山和张奎开着,沿着河坝滩前滩那条大路突突地来了。新手扶买来了!先是地里拾石头的人们边跑边喊,接着是满巷道都跑麻了人,就像那天马队长家娶媳妇的轿车来了一样,女人们站在一边不敢靠近,男人们围上去,这儿擦擦,那儿摸摸。饲养员张爸也挤到年轻人当中,他说,这也叫拖拉机呀,别说犍犏牛,连尕漏、毛渣都能拉动。扁杆肚说,那会儿犍犏牛们拉的是大铁牛,这是尕铁牛犊。于是人们记起了大犍犏牛拉拖拉机拉的死去活来的惨景,就问哈山和张奎,这手扶早上能不能发动着?哈山把摇把塞进机头里,弯腰屈臂使劲一摇,手扶就突突突地发着了。扁杆肚说我也来一下,就去摇张奎的手扶,他手持摇把,学着长腰哈山的样子使劲摇,大轮子没转两圈,摇把反弹过来差点打折他的胳膊。马队长说,显能啥?这是机器!马义民左看右看,问,方向盘呢?方字没吐清,听起来是昂向盘。张奎抬了抬手扶的两根长柄说,这叫叉扬把!

到了老年根里了,丁同志在仓库院里组织社员们学习了一次文件,丁同志念到:入冬以来,革命和生产斗争中,广大革命群众和革命干部坚持响应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号召,积极贯彻《中共中央给全国农村人民公社贫下中农和各级干部的信》,通过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和党的有关政策,提高了广大干部群众的阶级觉悟和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性,干部群众一条心,一股劲,为共同夺取新的一年农业大丰收而奋斗!丁同志念罢文件,社员们自发地鼓起掌来,开始掌声稀稀拉拉,人们相互看看,掌声一下子热烈起来,像点着了一串炮仗。马队长站起来宣布了两件事,一是春节放假五天,正月初五开始上工劳动,二是明天腊月二十九两辆手扶拉上社员们浪一趟县城,一户去一个人。尕会计说,人多,手扶拉不上。马队长说,从庄子西头开始,按顺序坐人,手扶拉两三趟。人们知道手扶拖拉机能像汽车那样快,跑一趟县城尿一泡尿的工夫。

散会的时候,扁杆肚叫住了黑娃,扁杆肚原本想叫住沙燕,正要叫沙燕的时候沙燕进到灰圈里尿尿去了。扁杆肚对黑娃说,地主分子不放假,叫你父亲拿上扫帚抹布,把红山上那五个大字上的土扫一扫,抹一抹。法儿和者麦正商量明天一块坐手扶上街的事,树儿跟在后面听到了,说,甭忘掉还有姊妹们一个。

啥呀?啥呀?沙燕从灰圈里站起来,喊着说,还有我呢!

明天上街你去不去?者麦问。当然去,可是我们住在最东头,跟你们走不到一起,咋办呢?法儿想了想,说有办法,找马占兰,手扶匠的婆娘,她不帮忙谁帮忙啊!

巷道里弥漫着浓浓的焦洋芋味道。谁家煮洋芋呢?者麦们几个同时心里说,有点不约而同。她们已经来到了马占兰家的大门口。院里一只母鸡叼着一片洋芋皮四处乱跑,后面几只鸡穷追不舍。突然母鸡站住了,它一伸脖子,一大片洋芋皮子全咽下去了,追来的鸡们一见,也打住了脚步,很失望的样子。马占兰的几个娃娃在廊檐台子上吃热洋芋,大门外的媳妇们馋得直咽口水。

快进来!快进来!马占兰见了就大声喊,马占兰也刚到家的。廊檐台子上放一个碰掉了漆的破脸盆,脸盆的热洋芋冒着白气,洋芋皮赞成了山丹花。者麦说,嫂子,你麻利呗,刚进门就把洋芋煮熟了!说着她们一人拿上一个热洋芋啃起来。者麦爱吃焦巴,她瞅的洋芋黄葱葱的,半个洋芋都焦了,吃起来有股味儿。法儿问,有没有细青盐?有有有!马占兰说着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小木碗,法儿接在手里说,木碗放盐最好,青盐不受潮。法儿就捏上一小撮青盐撒在洋芋上。

母鸡们咕儿、咕儿地边叫边往放洋芋的脸盆这边过来,把法儿她们剥下的洋芋皮全部吃掉了。马占兰的几个孩子见婶婶者麦和几个女人来了,就跳起来跑到别处去,最小的一个边走边看生人,几只母鸡跟在后面。你一嘴我一嘴地鹐他手里的半块大洋芋。等长腰哈山到仓库院里放好手扶回来,洋芋全部吃完了。马占兰说,你就清茶就干粮吧,要不我在煮几个?哈山还没表态呢,沙燕就另搭话题,沙燕对哈山说,我明天来坐手扶你别赶我啊!法儿说,肯定的,人家才舍不得……话没说完,者麦在大腿上捏了一把,法儿马上明白了,者麦见阿辈子哈山在场,怕法儿说话不注意。

冬日依然刮白刮白,天空不是夏天那种透明的蓝,天空灰蒙蒙的,云也摊成了一片巨大的麻灰布。云与天色界限不太分明,天空也是一种无事可做的神态,没有三伏天那种呼风唤雨的忙碌,也没有烈日炙烤的那种酷热。人也有了几天闲日子。小伙子们在灰蒙蒙的天气里,聚在巷道口上丢冈儿。大墙跟里划出一个茯茶大小的日子,这就是冈儿,丢冈儿的人们站在离岗儿七八步的地方,手里捏着分分铁钱儿,躬腰伸臂往划好的冈儿里投过去。伊斯哈提议,每人一次投两枚过瘾。其他人没表态,算是默认,伊斯哈先丢过去一枚五分的铁钱儿,落在日子的左上角,大家发出嘘的惊叹声,伊旦赶紧拿铁钱儿描一次日子的左上角,就是在日子的笔划上重划一次。

没刮!没刮!伊斯哈有点激动地说,同时做出了丢第二枚的准备。围着丢冈的人们嘴皮动了一下,口形像说没刮,但没发出一点声音,大家的心都牵在伊斯哈的第二枚铁钱儿上,刮了,就是重复划线的钱能拨动一下丢到冈儿里的钱。刮了就等于白丢,无效。由于第一枚丢头冈儿的最佳位置上,伊斯哈丢第二枚时心情就复杂起来,即为第一枚沾沾自喜,有为第二枚心慌意乱。他躬腰伏身,屏气凝神地瞄准冈儿,把第二枚丢过去,同时喊了一句冈儿里坐呀!第二枚铁钱投过去先落在冈儿的右上角,与第一枚平行的位置上,人们惊讶得吸了一口气。第二枚铁钱在这个点没躺平,而是打了几个摆子,顺着地势稍微有的倾斜度滚出冈儿了,伊斯哈苦笑了一下,退出位子去拾钱。下一个轮到伊旦了,伊旦性子急,连丢两枚,都滚到冈儿外了,伊旦拾起钱站在一边,看别人丢。第三个是张宝,丢了两枚,都稳在冈儿中心。马义民风风火火地走过去正要丢,大家强烈抗议,说太往前了!太往前了!伊斯哈指着他的脚尖说,往后往后,马义民再大家的监视下站在规定的位子上开始丢,第一枚丢过去了,连冈儿的边也没挨上,马义民说俅啊!又丢了一枚。第二枚丢的真棒,砸到伊斯哈丢到左上方的铁钱儿上,发出嘣儿的声音。

响了!响了!人们欢呼起来,伊斯哈却拌了一下嘴,吸了一口冷风,因为后面的人丢冈儿砸到已经落在冈儿里的铁钱上,后者先扳“麻儿”呢!后面还有四五个人丢冈儿,有的滚出去了,有的丢进冈儿,位置太低,轮不到先扳。到了扳麻儿的时候,大家都围着冈儿蹲下,马义民是头家,他伸出右手,在手心了摆铁钱儿,凡是丢的铁钱儿都是国徽朝外,汉字朝里,马义民稳稳身子定定神,就在大喊“字儿”的同时撂起了钱抽掉了手,大家的目光全部盯在这样滚动的铁钱儿上。所有的铁钱滚了一阵倒下了,定眼一看,“字儿”占了一半,马义民立即伸出双手去拾,激动得手指发抖拾不上钱。伊斯哈扳的时候,只翻过了两枚,都是五分值,刚好拉够本。

坐手扶上街是美事,几乎被女人们占掉了,吃罢早饭,巷道里叽叽喳喳的都是女人们,穿红戴绿,一肚子声气,大巷道里站了一阵儿,听不到发动手扶的声音,又都回家烤手烤脚。麦麦的肚子已经明显地隆起来,大襟上有补丁的红花棉衣扣不上下面两个扣子。她还是那双黑里缝呢布鞋,还是那双草绿色洋袜子,她的脚开始有些冻,先是大拇指疼,疼得钻心。麦麦懒得回家去烤一烤,就在原地踏步,很用劲地踏了一会儿,脚就埋在汤土里,鞋袜成了土黄色。其实,哈山和张奎早在仓库院里发手扶,摇把摇得他俩满头大汗,可是一辆手扶也没发着。唯一的办法是烧开水烫发动机。保管阿爷把大炉子捅得隆隆响,很快烧开了一壶开水,哈山就往机子上倒,一团白气从院子里往上升腾,一壶开水浇完了,手扶还是没着,再烧,再浇。张奎就叫东东们几个小伙子找个下坡推手扶。饲养员张爸最担心早上发不着手扶,果然发不着了,他担心他们要来拉牛,就一直守在牛棚里,手扶一直没发着,饲养员张爸往槽儿里添了几把黄草,锁上牛饲院大门,披着皮褂往大红山坡走去。他决心避开他们,再不能让牛拉拖拉机把牛挣死,一想起春天拉大拖拉机挣死的大犍犏牛,他心尖都疼,铁圪垯呀,手扶再小也是铁圪垯,是要老牛们命的铁圪垯!饲养员张爸喃喃自语。

张奎和东东们很吃力地把手扶推上一个高坡,准备顺下坡猛推的时候,仓库院里传来了发动着了的突突突声。这时哈山跑来了,来到张奎的手扶跟前,一手按油门,一手摇摇把,手扶头旦就突突突地怒吼起来,一股黑烟散发着周围,也钻到人们的鼻子里。哈山凑近张奎,对着他的耳门说,我俩没开油门哪!张奎一听,拍手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手扶发着了!手扶发着了!院子里喊,巷道里喊,喊出了一群大姑娘尕媳妇们,手扶开到那儿,那儿就坐人,心情激动的女人们顾不及庄子东庄子西,坐满了就走,坐不上的一脸失意,开始站在巷道里翘首巴望,久久地等待。

两辆手扶一前一后地上路,在路尘和油烟的弥漫里摇晃。手扶拖箱里铺着干草,女人们在干草里滑来滑去,干草就堆在腿盘里堆在屁股周围,一双脚蹭来蹭去就直接踩在拖箱铁皮上生冰生冰,脚趾开始麻木起来,不受神经系统支配。马车走半天的时间手扶半小时就走完了,女人们在大十字下车,县城的街道铺着细砂石坑坑洼洼,比大路难走。街道两旁是密集的瓦房,有的门窗临街,有的则是一堵后墙。一道儿电杆排列整齐,扯几道电线,按几盏路灯。另一道儿电杆较矮,刷一身沥青,拉几道铁丝,到大十字这里,电杆头上朝东西南北按了四个大喇叭,讲了一阵新闻后播放歌曲,高音,完全是震耳欲聋的效果。女人们脚冻麻了,压麻了,下车走在街道里像瘸子,像醉汉。法儿说脚麻得走不成了,我们先听听广播吧?者麦们表示同意。广播里播放着《南泥湾》沙燕就小声随唱,花篮里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广播里唱的和沙燕唱的都一样好听。

东西大街,三个铺子两个饭馆,十字南北另有两个摊贩,一个买针头线脑,一个卖日用杂品。这就是县城的商景。听罢广播后,女人们开始在三个铺子里转悠,铺子柜台上爬满了人,尤其是扯布的柜台,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靠近柜台的人们手里捏着布票和现金,胳膊伸得老高,营业员一转过来,给我扯!给我扯!顾客们争先恐后地喊,喊声像别麻麦。树儿也拿着几尺布票几块钱,对者麦们说,你们甭走远,我挤进去扯点布。说着就钻到人伙里去了。麦麦只拿着两角钱,她问者麦你拿了多少?者麦说,比不上你,我没到煤矿上挣过钱。麦麦知道这是风凉话,她心里挺难过,没看者麦看远处。者麦发现伤了麦麦,就主动搭讪,她说,我们是浪街,不是采购,管它钱多钱少,你说对不对麦麦?麦麦点了点头。两人只顾说话,转眼沙燕不见了。她俩开始东张西望地寻找。十字旁边那个个体商贩旁边有一个摆小人书的地摊,一块炕大的旧帆布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连环画,有《孙悟空大闹天宫》,有《八大锤打闹半仙镇》,有《双枪陆文龙》,有《杨门女将》,有《高玉宝》,和《鸡毛信》,守滩的老头懒得动,要看一本二分,把钱交给他,自己去拿书。看书的多半是小孩也有大人,沙燕就是其中的一个。者麦和麦麦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迷在白蛇娘娘和许仙的故事里。者麦们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她一点也不觉得。者麦一把夺过她的书她才惊讶地抬头看人。见是者麦和麦麦,沙燕笑笑,说你们俩先转一转,等我把这本书看完。再往前走是个饭馆,门头招幡迎风飘扬,一股饭香扑鼻而来。麦麦闻了闻,闻出一口涎水。者麦知道麦麦现在比谁都馋,就说麦麦,过去吃面片走。麦麦咽掉涎水说,没粮票啊!者麦知道她钱也没有,就一把拉着麦麦进了饭馆,要了两大碗面片,回头对麦麦说,麦麦我请客!

对于门市部来说,乡下人上街三进三出很平常,转铺子转累了就坐在街道里有台阶的地方,缓一缓,忘一会儿牙巴。机关单位下班了,吃中午了,自行车一群一群地在大街上流动,到处是一片叮呤当啷的车铃声。马占兰背子靠在砖墙角子上蹭来蹭去,栽栽说,忍耐点,街上人见了骂我们乡帮虱子多。马占兰吐了一下舌头,她又觉得饿了,从花提篮里拿出一个干粮掰开,一半给栽栽,一半自己咬了一大嘴,咬出牙印的豁落上有一层冰渣。马占兰说馍馍冻住了,你装在口袋里捂消了再吃。有几个小学生边走边看她们像看猴儿耍把戏。栽栽觉得丢人,站起来往一面走去。一个穿蓝制服剪发头的女子骑着自行车过来,对马占兰笑了笑,问你这花提包是买的还是自己做的?马占兰拿过提包往怀里一抱紧,说自己做的。神色紧张得像别人要抢走。那个女人见这神态,笑笑就走了。马占兰的提包是用各种碎布渣对成的,色彩对比强烈,图案拼凑复杂,针线细法,作工精湛,乡下多了司空见惯,街上人见了稀奇,说它是一种工艺品,可惜马占兰错过了交易的机会。马占兰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沙燕后悔得只跺脚。

树儿扯好布从人伙里挤出来了,挤掉了衣服上的一个纽扣。女人身上没纽扣就显得十分邋遢。树儿自惭形秽,就从小摊贩上用一分钱买了两个别针别住了。

者麦和麦麦面对面地坐在桌子跟前吃面片,麦麦碗里倒了很多醋,者麦很同情地看着麦麦,麦麦不好意思了,就勾头不语,只顾扒饭。饭馆的面片一片就有火柴匣那么大,面也不怎么好,比青稞面白不了多少,有几点肉星,几片绿菜,几半节粉条。但是味道挺香。者麦吃完的时候麦麦也吃完了,麦麦还想吃,者麦说走吧,者麦先走,麦麦临走时喝了一点醋。

沙燕找到树儿又找到者麦时,太阳已经偏西。树儿说又饿又渴,想钻一顿馆子,钱没了,扯掉布了。沙燕左右看看,见不远处有个买茶水的老奶奶,小方桌上扣着几个茶杯,旁边放着两个暖瓶,沙燕说,那儿有茶水我们过去,开水一杯二分,清茶五分,者麦和沙燕一人要了一杯清茶。麦麦说,馆子里的面片太咸,她要了两杯开水。马占兰没买茶水,她说街上人奸哪,这么一大口清茶五分钱呢!我们早上喝一大壶呢!得多少钱?沙燕说,还是吃碗面片吧,上街不钻馆子没意思。看没人去的样子,沙燕说,那姊妹们喝罢茶水后就在这一带转转,说完自己走了,人们的目光一直送她走进了饭馆。麦麦们几个人在大十字等了一会儿,见了几个认识的人,没见手扶接她们。者麦就带着麦麦几个往前乱穿,不料来到电影院门口,这时有几个人蹬蹬蹬地跑来,一检票就进去了。售票员见者麦们在那儿磨蹭,大声喊,进不进,我要关门啦!者麦们考虑都没来的及,几个人跑过去各自讨五分钱买票也进去了。电影院里除了影幕上的画面,到处一片漆黑,她们几个一步也不敢动,都在原地缩成一团。影幕上加演新闻,是报道南方农业生产,田野一马平川,到处是郁郁葱葱,地里的农民短袖短裤,头戴草帽,说是农民,比我们这里坐机关上班的人还干净。法儿紧挨着者麦站着,下巴担在者麦的胛头上,者麦腮边有一股呼出的热气,者麦委屈了,动动身子。法儿说是啥地方啊,庄稼那么高了?者麦说,下边,拉猴们的地方。法儿用埋怨的口气说,你看人家下边,绿茵茵儿的多好,就我们这儿俅不是冰天雪地,就是风天风地。者麦用胳肘子碰了法儿一下,说,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

门口收票的关好门照着手电进来,见麦麦们还站在过道里,就要上她们手里的票,领着她们一个一个对号入座。正式演出的片子开始了,一阵震撼心灵的解放军进行曲影幕上出现了一个四面发光的五角星,中心写着“八一”两个字,接着影幕上出现了南征北战四个苍劲大字。看过!看过!栽栽说。马占兰问啥看过,者麦说南征北战,就是高营长教那个刷刷头女子学文化的电影。栽栽说,就是就是,最后那个穿军大衣皮军帽子的师长站在敌人的坦克上说,我们在东北战场上,华北战场,津翼鲁豫的战场上……噢,就是那个敌军官喊请你们坚持最后五分钟的电影吗?马占兰说。

者麦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里面的光线,能看清前后的座位和座位的人们。她们刚才说话声已经引起了前后观众的不满,他们瞪了一眼者麦们。大影幕上着张军长、李将军率部气势汹汹地向大沙河一带行进。马占兰不知从一个啥原因上想到了沙燕,她说,沙燕,沙燕呢?几个人同时从电影故事中脱开,用一种惊恐的目光相互观望,还是者麦拿了主意,者麦说,没事儿,沙燕是机灵人,不会丢的,大家安心地看电影吧!可是谁能料到,此时此刻沙燕就在电影院门口呢,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沙燕本来想自己去吃一碗面片,可惜只有钱,没有粮票,没吃成,就返回来找者麦们,买茶水的老奶奶往前指了指,说那几个乡里的婆娘从这里过了,看电影去了。沙燕就找寻过来,大老远见者麦们推推搡搡地正在检票进电影院门。可是沙燕跑过来时,收票员已经把门从里面扣上了,外面的人再喊、再打门也无济于事了。影院里的音响让声音占领着这里的一切时空。

电影演完了,者麦们从电影院出来就迷失了方向,首先的感觉是进门上了台阶,出门却是平地。她们跟着一群人走一阵儿,人群东分一伙,西分一帮,渐渐地分散了。不过者麦们还是走到了一条大街,但不是十字,也没有电杆喇叭,路边问了一个人,他说大十字在西边,你们往南街里下来了,开手扶的哈山们也弄错了,他们先在大十字里等人,等不到者麦们就在附近打听,买茶水的老奶奶又把他们指到了电影院,在这里,哈山们找见了垂头丧气的沙燕。电影演完后,哈山们在前门等,者麦们从侧门出去走偏了。

等到者麦们和哈山的手扶走到一起时,太阳快落山了,找的和等的相互抱怨一阵儿,在手扶冒着烟突突突的响声中悄然无声了。走了好长一段路,麦麦爬在拖箱里哇哇地吐了几口,哈山忙停下手扶回头问,谁在吐啊?马占兰也有点惊慌,麦麦你是不是肚子里难受?有啥事你早说啊!麦麦脸部肌肉搐动了几下,就恢复了平静,又有了一种嬉皮笑脸的样子,自己说,没事儿,走,走!手扶又冒着黑烟跑起来,人们的情绪趋于一般化,早上脚冻,傍晚鞋却是热乎乎。大家购买力很差,决算后的票子都花到供销社门市部里去了,早知道能坐到手扶上街,手里不捏住几块吗?麦麦依旧和者麦靠着坐在一起,麦麦把一个咬烂的果子放到者麦手里,者麦刚咬一下,就往外连吐不止,便把果子扔掉了。干啥!干啥!你们都怀孕了吗?马占兰说。沙燕鼻子吸了几下,说一股桔子味道,谁买了桔子啊,谁买了甭抠皮,拿出来大家尝尝!于是车厢里女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借着星光绷脸。者麦憋不住了,说谁买了啊,都穷着叮噹响。麦麦两角钱买了一个,自己还没吃呢!

麦麦,桔子呢?马占兰问。

太苦,扔了。麦麦说,情绪很低落。

沙燕猛然明白了,就说,哎呀呀,你们这些人,苦的是桔皮,里面一瓣一瓣像蒜骨朵儿,酸甜酸甜的,挺好吃。

这一天天气还算好,灰蒙蒙的天空开始往蓝里演变,云层也开始撕碎变成很多大大小小的云朵儿。太阳从东山升起的时候,就可以看出发射的不是白生生的冷光,而是红艳艳的火光。红艳艳的火光照到大红山上,地主“油顶帽”又扫又抹地拾掇了几天的巨型大字,更加鲜艳夺目,气势非凡。早起的人们看见了,心里充满了自豪感,毕竟是河坝滩四队精神面貌的象征,是河坝滩四队战天斗地的英雄气概!就像那一片增加了毛灰,获得了丰收的油菜一样,不仅使社员们的决算提高了,也使河坝滩四队的名气大了。马占兰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离开了东山头,五个巨型大字开始退去金黄色。马占兰洗脸烧茶,然后给娃娃们煮好了半锅洋芋。这时候,扁杆肚站在仓库房上用铁皮喇叭大声喊!社员们,大家到仓库院里开会!大家到仓库院里开会!地主“油顶帽”上早工拾大粪刚回来,只好喝了一碗热茶又下地了,他必须比社员们早出工,晚收工。尕脚阿娘把给他端到炕桌上的酥油炒面又端走了,放到碗里,她轻轻地长了一口气。

会议依然在仓库院的台子上举行,先到的人们占阳洼,后来的人们尽量挤占有阳光的地方。女人们往女人伙里一挤,男人们宽宏大量让出来,会场里始终保持着男人和女人的界限。要是个别男人不让,女人们联合攻之,法儿们在没大辈儿的时候还敢联合起哄,丫头精,婆娘打者钻炕洞!丫头精,婆娘打者钻炕洞!

年终决算以后开会,很明显的变化是人们的穿戴,男人们穿的掆梢鞋多,女人们苫的头巾多。黑凡布做鞋帮,黑胶皮做鞋底的掆梢鞋,腰子高,帮子厚,穿在脚上绵墩墩儿的,烫乎乎儿的,既御寒,又防水,庄稼人穿最实惠。女人们的头巾是女人们的旗号,一群苫着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头巾的女人,就是一簇五颜六色的鲜花。很少有人穿上新衣服前来开会,原来穿在身上的新衣服脱下了,开会可以穿新衣服,早上开会后直接下地劳动,就不能穿新衣服,人们还想对得起那片金灿灿的油菜,对得起被挖掉草皮石头滩。换了补丁的衣服也多起来。扁杆肚屁股上的圆帽顶换了,补上了一块兰洋布。树儿说,洋布不牢,指不定哪天磨出窟窿尻子全部出来了。尕会计爬在办公桌上记账,胳肘子三天两头就破,树儿给他打了两块新补丁,是兰双面卡,比羊皮还牢。散趿鞋买了一双三民主义条绒鞋,可惜崭新一双鞋,散趿鞋把后跟踏下去了。麦麦的里缝呢布鞋穿了几个月了,看起来比她妈妈的新。在没开会之前,东东、录录、马义民、张宝他们几个在院子里踢毽子,先是东东拿出毽子在当院里墩了两下,引诱得其他小伙子刷地迎上去,不谋而合地分成两把子进行对抗赛。规则是墩、尖、盘、跳四大环节。东东堪称踢毽子的把式,他先用大腿面子一下一下地把毽子墩了三十个,用脚内侧盘了三十个,用脚尖挑了三十个,最后用脚后跟从身后跳了三十个,在人们的喝彩声中完成了一系列活动环节。者麦和沙燕用女人伙里瞅东东踢毽子,看的心里发痒。她们姑娘的时候也是踢毽子的好手,当然她们那种踢法档次低,不是东东现在这些高难动作。小伙子们为踢毽子喝彩的时候,者麦对沙燕说,你们给东东介绍个姑娘吧,你看东东踢毽子踢得那么好!沙燕笑着说,者麦你喜欢东东你就要上他。者麦打了沙燕一下,说,瓜子,我大多少岁呢!然后俩人咕咕地笑。法儿从后面小声说,你俩咕咕啥呀?怀上喜神的种子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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