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我家的历史,我发现我家的骨干人物都与阴暗的洞穴有过不解之缘,母亲是开始,爷爷是登峰造极,创造同时代文明人类长期的穴居纪录,父亲是结束,一个并不光彩——从政治上说——
一个非常辉煌——从人的角度来衡量——的尾声,到时候父亲就会挥舞着那只幸存的独臂,迎着朝霞,向着母亲、哥哥、姐姐、我,飞跑过来。
母亲外表发冷,内里焦干如火,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她没有吃也没喝。干渴感从昨天晚上大火燃烧村庄时开始折磨她。半夜时饥饿感达到一个高潮。临近天亮时,肠胃仿佛凝成一团,除了一种紧缩的痛疼外,别的也就没有了。
现在她想到食物时,竟有恶心的感觉。
现在,最使她难以忍受的是干渴,她觉得自己的肺已像晒干的、枯萎的高粱叶子一样嚓嚓作响了,喉管也痉得笔直,痛楚难捱。小舅舅翕动着跳出水燎泡又开裂的嘴唇,又一次说:“姐……我渴……”
母亲不敢看小舅舅干瘪的脸,她也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安慰他了。一天一夜里,母亲对小舅舅许下的愿全都落了空,迟迟不来的外祖父母使母亲骗了她弟弟也骗了她自己。围子上的隐隐锣声早消逝了,村里连狗叫声也没有。
母亲想到,外祖父母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被日本鬼子抓走了。她眼窝酸辣,但是已无泪可流了。弟弟的可怜模样儿使母亲长大了。她短暂地忘记了肉体的痛苦,把弟弟放在砖头上,自己站起来,打量井壁。
井壁当然是潮湿的,苔藓也显出旺盛的生机,但它们不能解渴,也不能吃。母亲蹲下,拉起一块砖头,又拉起另一块砖头,砖头沉甸甸的,好象饱含着水,一条鲜红的、生着数十条细腿的蜈蚣,摇头摆尾地从砖缝里钻出来,
母亲跳到一边,看着那蜈蚣张扬着两排令人眼花缭乱的腿,爬到癞蛤蟆的上方,寻了一个砖缝,钻了进去。母亲再也不敢拉砖了,而且也不敢坐下,因为,昨天上午发生的那件倒霉事儿,使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女人。
四
我结婚之后,母亲对我的妻子谈起过她在潮湿阴冷的枯井里第一次月经初潮的事,我妻子告诉了我,我们都对当时十五岁的母亲满怀着同情。
母亲不得不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那汪浸着蛤蟆的脏水上,蛤蟆的丑恶形象使母亲极端恐惧,厌恶,但这个丑恶的家伙占据着一汪水。难忍的干渴、尤其是小舅舅因为缺水逐渐枯萎的生命,使她不得不再一次打那汪水的主意。
一切如昨天,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蛤蟆连一丝一毫都没动,它保持着昨天的姿式和威严,用昨天那样瘆人的癞皮硌硬着她,用昨天那样阴沉的眼睛仇视着她。
母亲勇气陡然消失,她感到蛤蟆的眼睛里射出两支剧毒的刺,扎在自己的身上。她连忙别过脸去,脑子里还难驱除掉蛤蟆的让人恨不得大吵大叫的阴影。
母亲转过脸来,转过脸来她看到要死不死的小舅舅,她感到火在自己的胸腔里燃烧,喉咙成了火苗上蹿的炉道。她忽然发现,在两块砖头搭起罅隙里,生着一簇乳白色的小蘑菇。
母亲激动得心都要停跳,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砖头,把蘑菇采下来。一见食物,肠胃顿时绞成一团,发出干硬的疼痛。她把一个蘑菇塞进嘴里,不嚼碎就咽了下去。蘑菇味道鲜美,勾得她饥饿大发作。
她又把一个蘑菇填到嘴里。
小舅舅哼了一声。母亲安慰自己:这两个蘑菇本该先给弟弟吃,但我怕蘑菇有毒,所以自己先尝尝。是不是啊?是的。母亲把一个蘑菇塞到小舅舅嘴里。小舅舅的嘴僵着,眯着两只凝滞的眼睛,看着母亲。
母亲说:“安子,吃吧,姐姐找到好东西啦,你吃吧。”
母亲把手里捧着的蘑菇在小舅舅面前晃晃。
小舅舅腮帮子动几下,好象在咀嚼。母亲又把一颗磨菇塞进他嘴里,他咳嗽了一声,把蘑菇喷了出来。小舅舅的嘴唇上裂遍了血口子。躺在凸凹不平的砖头上,他只剩下一丝丝游气了。
母亲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十几个小蘑菇,本来处在半休眠状态的肠胃又疯狂地蠕动起来,腹部痛疼难忍,发出咕噜噜的响声。母亲流下了下井来的最大一次汗也是最后一次汗,单薄的衣服搨得精湿,胳肢窝里和腿腘窝里粘腻腻的。
她感到膝盖酸麻,浑身打颤,井里的阴冷空气直刺骨髓。母亲不由自主地软在她弟弟身旁,她在下井的第二天中午晕了过去。母亲醒过来时,下井后的第二个黄昏降临了。她从东边井壁上看到西斜落日的紫红光辉。
破旧的辘轳沐着夕阳,透出一种远古的、末日来临的矛盾情调。她的耳朵里经常响起持续的蜂鸣声,井外响起的扑蹋扑蹋的脚步声伴着蜂鸣,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已经没有力量吶喊呼叫,醒来后,干渴把她的胸腔都快烤焦了。
她甚至不敢大口喘气,一喘气就痛疼难忍。
小舅舅已经无痛无乐了,躺在那堆砖头上,正在逐渐变成一张枯黄的皮。母亲一看到他那两只深凹在眼窝里的青白的眼睛,就感到自己的双眼发一阵乌,黑暗的死亡阴影开始笼罩枯井。
井下的第二个夜晚过得很快,母亲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下度过了这个星月灿烂的夜晚。她好几次梦见自己生着翅膀,旋转着向井口奋飞,井筒子深得无边无际,她飞着,飞着,
然而离井口总是那么远,她飞得越快井筒延伸得也越快。半夜时她有过一次短暂的清醒,她触到了弟弟冰冷的身体,她不敢想弟弟已经死去了,她想一定是自己发烧了。
一帘折射进井底的月光,照亮了那汪绿水,癞蛤蟆像个宝物一样,眼睛和皮肤都放出宝玉光泽,那汪水也像翡翠一样绿得可爱。
母亲感到在那一剎那里她改变了对蛤蟆的看法,她觉得自己可以和神圣的蛤蟆达成一个协议,从蛤蟆身下,取一捧水吃,母亲想蛤蟆要是愿意,她可以把它像拋石头一样拋出井口。
母亲想,明天要是再听到井上有脚步声,一定要往上拋掷砖石,哪怕井上走动的是日本兵,是皇协军,她也要往上拋掷砖石,向他们传递人的信息。
天又亮了的时候,母亲已经能够非常清楚地辨别井底的微小事物,井下的世界也变得宽广宏大。趁着早晨好精神,她剥了一片绿苔藓,放在嘴里嚼着,苔鲜里有一股腥气,但还算好吃。
只是她的咽喉已硬得不会蠕动,吃到喉头的苔藓又溢了出来。她把目光投向那汪水,癞蛤蟆又恢复了本来面目,用邪恶的眼睛逼视着她。她受不了蛤蟆这种流氓式的挑衅目光的逼视,转过头,又气又惧地哭了。
中午,她真的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而且还有人的对话声。巨大的喜悦冲激着她,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力喊叫,像有人卡住了她的喉咙一样,她什么也喊不出来了。
她抓起一块砖头,想拋上井去,她刚把砖头举到腰际,砖头就滑脱了。完了,她听着脚步声和人语声远去了。她颓丧地坐在弟弟身旁,看一眼弟弟青白的脸,她知道弟弟死了。
她把手放在他冰凉的脸上,立即感到极度厌恶,死亡把她和他隔开了。他的半睁着的眼睛里射出的光线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这天夜里,她处在极端的恐怖中。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条像镰刀把子那么粗的蛇。
蛇身是黑色的,脊背上星散着一些黄色的花点子。蛇头扁扁的,像个饭铲头,蛇颈上有一圈黄。井里阴森森的凉气是从蛇身上散出来的。她有好几次觉得那条花蛇缠到了身上,扁扁的蛇嘴里吐着鲜红的信子,喷着咝咝的凉气。
后来,母亲果然在蛤蟆上方井壁上那个洞穴里,看到了这条笨拙的黄蛇,它从洞里伸出一个头,头两侧那两只阴鸷的、固执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她看。母亲捂住眼,用力往后靠着。
那汪上有毒蛇监视下有癞蛤蟆看守的脏水,母亲再也不想喝了。
父亲、王光(男,十五岁,身材矮小,面孔黝黑)、德治(男,十四岁,身材细长,黄面皮,黄眼珠)、郭羊(男,四十余岁,瘸子,腋下夹两只木拐)、
瞎汉(姓名年龄不详,怀抱一把破旧的三弦琴)、刘氏(四十余岁,高大身材,腿上正生疽),六个在这场大劫难中活下来的人除了瞎子外,都痴呆呆地看着我爷爷。
他们站在围子上,初升的太阳照着他们被浓烟烈火烘烤得变形的脸。围子里围子外狼借着英勇抵抗者和疯狂进攻者的尸体。围子外蓄着浑水的壕沟里,泡着几十具肿胀的尸体和几匹打破了肚腹的日本战马。
村里到处是断壁残垣,白色的焦烟还在某些地方缭绕着。村外是被踏得乱糟糟的高粱地。焦糊味、血腥味,是那天早晨的基本味道;黑色和红色是那天早晨的基本色调;悲与壮是那天早晨的基本氛围。
爷爷的眼睛通红,头发几乎全部变白,他驼着背,两只肿胀的大手局促不安地垂到膝上。
“乡亲们……”爷爷哑着嗓子说,“我给全村人带来了灾祸……”
众人唏嘘起来,连瞎子干枯的眼窝里也滚出了晶莹的泪珠。
“余司令,怎么办?”郭羊从双拐上把上身挺直,凸着一嘴乌黑的牙齿,问我爷爷。
“余司令,鬼子还会来吗?”王光问。
“余司令,你领俺们跑了吧……”刘氏哭哭啼啼地说。
“跑?跑到哪里去?”瞎子说,“你们跑吧,我死也要死在这个地方。”
瞎子坐下,把破琴抱在胸前,叮叮咚咚地弹起来,他的嘴歪着,腮扭着,头像货郎鼓一样摇晃着。
“乡亲们,不能跑,”爷爷说,“这么多人都死啦,咱不能跑,鬼子还会来的,趁着有工夫,去把死人身上的枪弹拣来,跟鬼子拼个鱼死网破吧!”
父亲他们散到田野里去,从死鬼子身上把枪弹解下来,一趟一趟地往围子上运。拄拐的郭羊、生疽的刘氏也在近处寻找。瞎子坐在枪弹旁,侧耳听着动静,像个忠诚的哨兵。
光上午光景,大家都集合在土围子上,看着我爷爷清点武器。昨天的仗打到天黑,鬼子没来得及清扫战场,这无疑便宜了爷爷。爷爷他们捡到日本造“三八”盖子枪十七支,牛皮弹盒子三十四个,铜壳尖头子弹一千零七颗。
中国仿捷克式“七九”步枪二十四支,黄帆布子弹袋二十四条,“七九”子弹四百一十二颗。日本造花瓣小甜瓜手榴弹五十七颗。中国造木柄手榴弹四十三颗。日本造“王八”匣子枪一支,子弹三十九颗。
马牌撸子枪一支,子弹七发。日本马刀九柄,日本马枪七支,子弹二百余颗。清点完弹药,爷爷跟郭羊要过烟袋,打火点着,吸了一口,坐在围子上。
“爹,咱又能拉一支队伍啦!”父亲说。
爷爷看着那堆枪弹,沉默不语。吸完烟,他说:“孩子们,挑吧,每人挑一件武器。”
爷爷自己把那支装在鳖盖子一样的皮枪套里的匣子枪披挂起来,又提起一支上好了刺刀的“三八”式。父亲抢到了那只马牌撸子,王光和德治每人一支日本马枪。
“把撸子枪给你郭大叔。”爷爷说。
父亲不高兴地嘟起嘴。爷爷说:“这种枪打起仗来不中用,你也拿支马枪去。”
郭羊说:“我用支大枪吧,撸子枪给瞎子。”
爷爷说:“嫂子,你想法弄点饭给我们吃吧,鬼子快来了。”
父亲挑了一支“三八式”,劈里啪啦地熟悉着枪的开合进退。
“小心,别捣鼓走了火。”爷爷不经意地提醒父亲。
父亲说:“没事,我会。”
瞎子压低了声音说:“余司令,来啦,来啦。”
爷爷说:“快下去。”大家都伏在土围子漫坡的白蜡条丛中,警觉地注视着壕沟外的高粱地。瞎子坐在那堆枪旁,摇头晃脑地弹起弦子来。
“你也下来啊!”爷爷喊。
瞎子的脸痛苦地抽搐着,嘴巴嚅动着,好象咀嚼着什么东西。那把破旧的三弦琴重复着一个曲调,好象急雨不停地抽打着破铁桶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声音。壕沟外没有人影,几百条狗从几个方向向高粱地里的尸首扑过去,
它们贴地飞跑着,各色的皮毛在阳光中跳动,跑在最前头的是我家那三只大狗。好动的父亲有些不耐烦起来,瞄准狗群开了一枪,子弹“嘎勾”一声飞上了天。远处的高粱棵子一阵骚动。
初得钢枪的王光和德治瞄着那些晃动不安的高粱棵子,啪啪地放着枪。他们打出的子弹,有的上了天,有的入了地,完全无目标。爷爷怒冲冲地说:“不许开枪!有多少子弹够你们糟蹋的!”
爷爷翘起一条腿,在父亲撅得老高的屁股上踹了一下子。高粱地深处的骚动渐渐平息,一个宏亮的嗓门在喊:“不要开枪——不要误会——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爷爷喊:“是你老祖宗那部分的——你们这些黄皮子狗!”
爷爷把“三八”枪往前一顺,对着喊话的方向,啪啦就是一枪。
“朋友——不要误会——我们是八路军胶高大队——是抗日的队伍——”高粱地里那个人又在喊,“请回话——你们是哪一部分!”
爷爷说:“土八路,就会来这一套。”
爷爷带着他的几个兵从白蜡条丛中钻出来,站在土围子上。八路军胶高大队的八十多个队员,从高粱棵子里猫着腰钻出来。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面色焦黄,畏畏惧惧的像惊慌的小野兽。
他们多半徒着手,腰里揣着两颗木柄手榴弹。头前走的十几个人每人端着一只老汉阳步枪,也有端着土枪的。父亲昨天下午看到过这伙八路军,他们躲在高粱地深处,对着进攻村庄的鬼子放过冷枪。
八路军的队伍开到土围子上来。领头的一个高个子说:“一中队派岗哨警戒!其余的原地休息。”
八路军坐在围子上,一个俊俏青年,站在队伍前,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土黄色的纸片,挥着胳膊打着节拍,教唱一支歌曲:风在吼——俊俏青年唱——风在风在风在风在吼——队员们夹七杂八地唱——
注意,看我的手,唱齐——
马在叫——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南河北高粱熟了,河南河北高粱熟了,
青纱帐里抗日英雄斗志高,青纱帐里抗日英雄斗志高,端起土枪土炮端起土枪土炮,挥起大刀长矛,挥起大刀长矛,保卫家乡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五
父亲非常羡慕地看着八路军苍老面孔上的年轻表情,听着八路军的歌唱,他的喉咙也发痒。他蓦然记起,爷爷队伍里那个任副官也是年轻俊俏,也会舞动着胳膊指挥队伍唱歌。
他和王光、德治一起,提着枪凑上去,看八路军唱歌。八路军羡慕地看着他们拄着的崭新的日本三八枪和马枪。胶高大队大长队姓江,个子很大,脚很小,人称“江小脚”。他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走到爷爷面前。
江队长腰里别一支匣子枪,戴一顶瓦灰粗布帽,帽檐上钉着两个黑扣子。他有一口雪白的牙齿。他操着一口不太纯正的京腔,说:“余司令,英雄啊!我们昨天看到了您与日寇英勇战斗的场面!”
江队长伸出一只手,爷爷冷冷地看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江队长有点尴尬地缩回手,笑笑,接着说:“我受中国共产党滨海特委的委托,
来与余司令商谈。中共滨海特委对余司令在这场伟大民族解放战争中表现出的民族热忱和英勇牺牲精神,表示十分赞赏。滨海特委批示我部与余司令取得联系,互相配合,共同抗日,建设民主联合政府……”
爷爷说:“妈的,我全不信你们,联合,联合,打鬼子汽车队时你们怎么不来联合?鬼子包围村庄时你们怎么不来联合?老子全军覆灭了,百姓血流成河啦,你们来讲联合啦!”
爷爷怒气冲冲地把一粒黄澄澄的步枪弹壳踢到壕沟里去。瞎子还在拨弄三弦琴,咚——咚——咚——,像雨后瓦檐上的滴水落在洋铁皮水桶里。江队长被爷爷骂得狼狈不堪,但他还是振振有词地说:
“余司令,你不要幸负我党对你的殷切期望,也不要瞧不起八路军的力量。滨海区一直是国民党的统治区,我党刚刚开辟工作,人民群众对我军还认识不清,但这种局面是不会太久的,我们的领袖毛泽东早就为我们指明了方向。
余司令,我做为朋友劝你一言,中国的未来是共产党的。我们八路军最讲义气,决不会坑人。您的部队与冷支队打伏击的事,我党全部了解。我们认为冷支队是不道德的,战利品的分配是不公道的。
我们八路军从来不干坑害朋友的事情。当然,目前我们的装备不行,但我们的力量一定会在斗争中壮大起来的。我们是真心实意为人民大众干事情的,是真打鬼子的。余司令,你也看到了,我们昨天,靠着这几支破枪,
在青纱帐里,与敌人周旋了一天,我们牺牲了六名同志。而那些在墨水河战斗中得到大批枪支弹药的人,却在一边坐山观虎斗,对于数百乡亲的惨遭屠杀,他们是有大罪的。两相对照,余司令,您还不明白吗?”
爷爷说:“你打开天窗说亮话,要我干什么?”
江队长说:“我们希望余司令加入八路军,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英勇抗战。”
爷爷冷笑一声,说:“让我受你们领导?”
江队长说:“您可以参加我们胶高大队的领导工作。”
“让我当什么官?”
“副大队长!”
“我受你的领导?”
“我们都受共产党滨海特委的领导,都受毛泽东同志的领导。”
“毛泽东?老子不认识他!老子谁的领导也不受!”
“余司令,江湖上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英雄择主而从』,毛泽东是当今的盖世英雄,你不要错过机会啊!”
爷爷说:“你还有话没说出来!”
江队长坦率地笑笑,说:“余司令,什么事也瞒不住您。你看,我部空有一群热血男儿,但几乎赤手空拳,这些武器弹药……”
爷爷说:“休想!”
“我们暂时借用,等到余司令拉起新队伍,如数奉还。”
“呸,把我余占鳌当三岁小孩?”
“不对,余司令。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抗日救亡,有人的出人,有枪的出枪,让这些枪弹躺在这儿睡大觉,您会成为民族罪人的。”
“你少给我罗唆,老子不尿你这一壶。有种就从日本人手里夺去!”
“昨天我部也参加了战斗!”
“你们放了几挂鞭炮?”爷爷冷冷地说。
“枪也放啦,手榴弹也放了,我们牺牲了六个同志!武器,起码应该分给我们一半!”
“在墨水河桥头我全军覆没,只得了一挺破机枪!”
“那是国民党的部队!”
“你共产党的部队还不是照样见枪眼红?从今以后,谁也别想让老子上当。”
“余司令,你可要仔细啊!”江队长说,“我们可是做到了仁至义尽!”
“怎么,要动抢的吗?”爷爷把手按到王八匣子枪盖子上,阴沉沉地说。
江队长转怒为笑,说:“余司令,您误会啦,我们八路军绝对不从朋友碗里抢饭吃,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
江队长走到队伍前,说:“打扫战场,掩埋乡亲们的尸体,注意捡着子弹壳。”
胶高大队的队员们散到高粱地里捡子弹壳去了。在掩埋尸体的过程中,发疯的狗群与活人展开争夺战,把好多具尸体撕扯得破破烂烂。江队长说:“余司令,我们的处境非常困难,
我们没有枪,没有子弹,我们拣回弹壳,送到特区兵工厂换回翻新子弹,十粒里有五粒打不响。国民党顽匪挤我们,皇协军剿我们,余司令,不管怎么说,你要把这武器分给我们一部分。你不要瞧不起我们八路军。”
爷爷看看那些在高粱地里抬着尸首的八路队员,说:“马刀归你,『七九』步枪归你,木柄手榴弹归你。”
江队长抓住爷爷的手,大声说:“余司令,够朋友!……木柄手榴弹我们自己能造,这样吧,余司令,我们不要手榴弹,你给我们几支『三八』式。”
爷爷说:“不行。”
“就要五支。”
“不行!”
“三支,行啦行啦,就三支。”
“不行!”
“两支,两支总可以了吧?”
“他妈的,”爷爷说,“你这个土八路,像牲口贩子一样。”
“一中队长,过来几个人领枪。”
“慢着,”爷爷说,“你们靠远点站着!”
爷爷亲手把二十四条仿捷克“七九”步枪连同帆布子弹袋分出来。犹豫半天,又扔过去一支“三八”式盖子枪。
爷爷说:“行喽,马刀不给你们了。”
江队长说:“余司令,你亲口说给我们两支『三八』式。”
爷爷红了眼说:“你再磨缠我连一支也不给!”
江队长摆摆手说:“好好好,别生气,别生气!”得到钢枪的八路队员们都喜笑颜开。胶高大队的队员们在清扫战场的过程中又找到几支步枪,爷爷扔掉的“自来得”匣子枪和父亲扔掉的“勃郎宁”手枪也被他们捡到了。
每个队员的口袋都撑得满满的,里边装满了黄铜子弹壳。一个矮个黑小伙子——他是个兔唇嘴——抱着两根迫击炮筒子,含含糊糊地说:“江队长,俺拣了两管大炮!”
江队长说:“同志们,赶快掩埋尸体,准备撤退,鬼子很可能要来搬运尸体,如果能打,我们就打他一下。黑兔儿,把炮筒背好,送到兵工厂去修修看。”
胶高大队在土围子上集合准备撤退的时候,村东头那条土路上疾驰来二十多辆自行车,车圈锃亮,辐条播弄着光线。江队长一声令下,队伍散到围子两侧伏起来。那伙骑车人搬着车子上了土围子,大摇大摆地对着爷爷骑过来。
他们一色灰军装,打绑腿,穿布鞋,方棱帽上镶着一个齿轮般的白太阳。这是冷支队的车子队。骑车人都使着短枪,全是好手。据说冷麻子骑车技术非常高,可以沿着单股铁轨骑五华里。
江队长喊一声,胶高大队全体队员从树丛里钻出来,摆成纵队,站在爷爷身后。冷支队的车子队员们,慌忙跳下车,推着走过来,在围子上支住车子。一群短枪手簇拥着冷支队长往前走。
爷爷一见冷麻子,伸手就攥住了手枪把子。
江队长从后边捅了一下爷爷,说:“余司令,冷静,冷静。”
冷支队长笑容满面伸手与江队长握手,连手套也不摘。江队长也满面笑容。同冷支队长握完了手,他把手伸进裤腰里,摸出一个胖大的灰褐色虱子,用力摔到壕沟里去。
冷支队长说:“贵军消息灵通啊!”
江队长说:“我部从昨天下午就在这儿与敌军周旋。”
“想必是战果辉煌吧?”冷支队长问。
“我部与余司令配合,击毙日军二十六名,伪军三十六名,战马九匹。”江队长说,“不知昨天贵军的精兵猛将游击到何处去啦?”
“昨天我们骚扰了平度城,迫使鬼子仓惶撤退,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吧,江队长?”
“冷麻子,我操你亲娘!”爷爷破口大骂,“睁眼看看你救的赵吧!全村的人都在这里啦!”
爷爷指指围子上的瞎子和瘸子。
冷支队长的浅白麻子涨红了,他说:“我部昨天在平度城浴血奋战,做了最大的牺牲,我问心无愧。”
江队长说:“贵军既然知道敌军围攻村庄,
为何不前来援救?何必舍近求远,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平度城去骚扰呢?贵军并非摩托部队,即便急行军,那么骚扰平度城的部队也还在撤退的途中,可我看队长神清气爽,纤尘不沾,这场大战,不知您是如何指挥的?”
冷支队长面红耳赤,说:“姓江的,我不跟你斗嘴!你是为什么来的我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你也知道。”
江队长说:“冷支队长,我认为贵军昨天攻打县城是指挥错误。如果是我指挥贵部,那么我即使不来解村庄之围,也是把部队埋伏在公路两侧的老墓田里,凭借坟墓,架好贵部从墨水河伏击战中缴获的八挺机枪,打鬼子的伏击。
日本人激战一天,人困马乏,子弹将尽,地形不熟,天气又黑,他们在明处,你们在暗处,贵部八挺机枪一齐开火,这股敌人还往哪里逃?这样,一是为民族立大功,二是为贵部谋大利,冷支队长在墨水河伏击战的光荣上,
再加上公路伏击战的光荣,该是何等的辉煌!遗憾啊,冷支队长,坐失良机!不去谋大利,立大功,却来这里与孤儿寡妇争蝇头小利,江某素无廉耻,也为冷支队长脸红!”
冷支队长满脸赤红,张口结舌地说:“姓江的……你小瞧了老子……等老子打一场大仗给你们看……”
江队长说:“到时兄弟一定拼死相助!”
冷支队长说:“不要你帮助,老子自己打。”
江队长说:“佩服!佩服!”
冷支队长骑车要走,爷爷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胸膛,杀气腾腾地说:“姓冷的,等打完了日本,咱俩再算旧帐!”
冷支队长说:“冷某不怕你!”
他骗腿上了自行车,一溜烟去了,二十几个护兵紧跟着他,都把自行车骑得狗撵着的兔子一样快。江队长说:“余司令,八路军永远是你的忠实朋友。”
江队长把手伸给爷爷,爷爷别别扭扭地伸出手让他握了一下。爷爷感到江队长那只大手又硬又温暖。
四十六年之后。
爷爷、父亲、母亲与我家的黑狗、红狗、绿狗率领着的狗队英勇斗争过的地方。那座埋葬着共产党员、国民党、普通百姓、日本军人、皇协军的白骨的“千人坟”,在一个大雷雨的夜晚,
被雷电劈开坟顶,腐朽的骨殖拋洒出几十米远,雨水把那些骨头洗得干干净净,白得全都十分严肃。那时候我正在家里度暑假,听到“千人坟”被劈开的消息,慌忙去看,家养的蓝色小狗跟在我后边。
天上还落着零星小雨,蓝狗跑到我前边去。结结实实的爪子把一汪汪混浊的雨水踩得呱唧呱唧响。我们很快就碰到了那些被爆炸的气浪拋出来的骨头,蓝狗把鼻子凑上去闻闻,丝毫不感兴趣地晃晃脑袋。
六
裂开的大坟周围站着一些人,一个个面露恐怖之色。我挤进圈里,看见了坟坑里那些骨架,那些重见天日的骷髅。他们谁是共产党、谁是国民党、谁是日本兵、谁是伪军、谁是百姓,只怕省委书记也辨别不清了。
各种头盖骨都是一个形状,密密地挤在一个坑里,完全平等地被同样的雨水浇灌着。稀疏的雨点凄凉地敲打着青白的骷髅,发出入木三分的刻毒声响。仰着的骷髅里都盛满了雨水,清冽,冰冷,像窖藏经年的高粱酒浆。
乡亲们把飞出去的骨殖捡回来,扔回坟墓中人的头骨堆里。我眼前一眩,定睛再看时,坟坑里竟有数十个类狗的头骨。
再后来,我发现人的头骨与狗的头骨几乎没有区别,坟坑里只有一片短浅的模糊白光,像暗语一样,向我传达着某种惊心动魄的信息。光荣的人的历史里羼杂了那么多狗的传说和狗的记忆、狗的历史和人的历史交织在一起。
我也参加了捡骨殖的工作,为了卫生,我戴上一双雪白的手套。乡亲们都愤怒地盯着我的手。我慌忙摘下手套,塞进裤兜。在捡骨殖的道路上,我走得最远。我走到了离大坟百米远的高粱地边缘。
那里的挂满雨水的绿色矮草中,躺着一个半圆形的破碎头盖骨,那平展宽阔的额头,说明死者绝非等闲之辈。我用三个指头把它捏起来。踉踉跄跄往回走。那边草丛中又有一线微弱的白光。
这是一个狭长的头颅,咧着的口腔里残存着的数颗利齿,使我马上意识到我没有必要捡它。它是跟在我身后的蓝色小狗的同类。它也许是一条狼。也许是狼与狗杂交的产物。
但它分别是被爆炸的气浪掀出来的,它沾带着的土屑和它崭新的颜色说明它在大坟里安睡过数十年。我终于把它也提起来。乡亲们把死人的骨骸毫不珍惜地扔进墓穴,骨殖相碰,断裂破碎。我把那半个人头骨扔下去。
我提着硕大的狗头骨犹豫着。一个老人说:扔下去吧,那时候的狗,不比人差。我把狗头骨扔进裂开的坟墓。重新修筑好的“千人坟”和没被劈开前一模一样。为了安慰被惊动的鬼魂,母亲在坟墓前,烧了一刀黄表纸。
我参加了修筑坟墓的工作,并随着母亲,朝着墓中的一千多具尸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母亲说:“四十六年啦,那时我十五岁。”
那时我十五岁,日本人包围了村子,你外祖父和外祖母把我和你小舅舅吊进枯井,再也没见个踪影,后来才知道,他们当天上午就被打死啦……
我不知道自己在井下蹲了多少日子了,你小舅舅死了,尸体有了味道。癞蛤蟆和黄脖领毒蛇一天到晚盯着我,我快要吓死了。那时候我想一定要死在井里头了。后来,你父亲和你爷爷他们来啦……
爷爷把十五支“三八”式大盖枪用油纸包起来,用绳子捆起来,扛到了枯井边。爷爷说:“豆官,四下里望望去,看有人没有。”
爷爷知道冷支队和胶高大队还在打这些枪的主意。昨天夜里,在围子下临时搭起的窝棚里,爷爷他们正睡觉,瞎子坐在窝棚口,听着动静。半夜时,瞎子听到围子的漫坡上,白蜡条树丛被碰得索索细响。
后来,又有非常轻微的脚步声往窝棚这边靠过来,瞎子辨别出这是两个人,一个胆大,一个胆小。他听到了这两个人的呼吸声,他把那只马牌撸子抢攥紧,大吼了一声:“站住!”
他听到那两个人慌慌张张地趴在地上,并且倒退着往后爬,他估摸方向,一搂枪机,子弹嗖地一声飞出去。他听到那两个人打着滚退到围子边,钻进白蜡条树丛里。
他对着响声,又开了一枪,有个人叫了一声。爷爷他们被枪声惊醒,提枪追赶,看到两条黑影蹿过壕沟,钻进了高粱地里。
“爹,没有人。”父亲说。
爷爷说:“记住这个井。”
父亲说:“记住了,这是倩儿家的井。”
爷爷说:“要是我死啦,你就把枪起出来,拿着当晋见礼,去投八路吧,这伙人比冷支队要好一些。”
父亲说:“爹,我们谁都不投,我们自己拉队伍!我们还有挺机关枪呢。”
爷爷苦笑一声,说:“儿子,不容易啊!爹乏透了。”
父亲把破辘轳上的绳子绞上来,爷爷扯过绳子头,把枪拦腰捆住。
“是枯井吗?”爷爷问。
“是,我和王光下去藏过猫猫的。”父亲说着,把身子探进井口,父亲看到黑咕隆咚的井里有两团灰黯的影子。
“爹,井里有人!”父亲大叫。
父亲和爷爷跪在井台上,用力往黑暗中看。
“是倩儿!”父亲说。
“好好看看,还活着吗?”爷爷说。
“好象还鼓搭鼓搭喘气——有一条大长虫在她身边盘着——还有她弟弟安子——”父亲说,父亲的声音在井里回响着。
“你敢下去吗?”爷爷问。
“我下去,爹,我跟倩儿可好啦!”父亲说。
“小心那条蛇。”
“我不怕蛇。”
爷爷把辘轳绳子从枪上解下来,拴住父亲的腰,把父亲顺进井。爷爷按着辘轳把子,让绳慢慢地下滑。
“小心点。”父亲听爷爷在井上喊。
他寻了一块高砖踏住,立住了脚。那条黑花蛇猛地扬起头,敏捷地吐着分叉的舌头,对着父亲喷凉气。父亲在墨水河里捕鱼捉蟹时,练就了一手降服蛇的本领。
他还吃过蛇肉,跟罗汉大爷一起,用干牛屎烧着吃的,罗汉大爷说,蛇肉能治麻风病。吃了蛇肉后,父亲和罗汉大爷都感到浑身燥热。
父亲站着不动,等着花蛇一垂下头,他伸手拽住了蛇尾巴,用力抖动着,蛇身上的骨节叭叭地响着。父亲又攥住蛇颈,用力拧了两下子,然后高喊一声:“爹,我扔上去了。”
爷爷往旁边撤身,一条半死的蛇飞上来,像根肉棍子一样跌在井口旁边的空地上。爷爷感到毛骨悚然,骂一句:“这鳖羔子,贼一样的大胆!”
父亲扶起我母亲,喊:“倩儿!倩儿!我是豆官,救你来啦!”
爷爷小心翼翼地绞动辘轳,把我母亲绞出井。把我小舅舅的尸体绞出井。
“爹,把枪绞下来吧!”父亲说。
“豆官,你靠边站着。”爷爷喊。
辘轳绳子嘎嘎吱吱响着,把那捆枪吊到了井底。父亲把绳子解开,捆住了自己的腰。
“绞吧,爹。”父亲喊。
“你捆好了吗?”爷爷问。
“捆好了。”
“好好捆紧,别马虎。”
“绞吧,爹。”
“系的是活扣是死扣?”
“爹,你怎么啦?倩儿不也是我捆住绞上去的吗?”
父亲和爷爷看着躺在地上的倩儿,她的脸皮紧贴在骨头上,眼窝深陷,牙床凸出,头发上像扑了一层白粉。她的弟弟的手指甲盖是青色的。
母亲在瘸腿刘氏的精心照料下,身体渐渐复原,她与我父亲原来就是好朋友,添上井底相救这层关系,更像姐姐弟弟一样亲切。爷爷得了一场严重的伤寒病,生命几近垂危。
后来,他在昏迷状态中闻到了一股高粱米饭的香气,父亲他们立刻采集来高粱米,刘氏当着爷爷的面,把高粱米饭煮熟了,煮烂了。爷爷吃了一碗高粱米饭,鼻子里血管迸裂,
淌了好多黑色的鼻血,从此竟有了食欲,身体慢慢复原,到了十月中旬,竟能拄着棍子慢慢挪到围子上,晒一晒深秋里温暖的阳光了。
在这段时间里,听说冷麻子的队伍与江小脚的队伍在王干坝附近发生了一次摩擦,双方都有很大损失,爷爷病得死活不顾,也无心思去想其它的事了。
父亲他们,在村子里搭起了几间临时住处,他们从废墟里寻来了日用家具,又到田野里采集了够吃一冬春的高粱米。从八月底开始,秋雨绵绵,高粱地里黑土成泥,被雨水沤烂了的高粱秸有一半倒在地上,
脱落的高粱米粒都扎根发芽,高粱穗子上的米粒也一齐发芽,在衰朽的灰蓝色和暗红色的缝隙里,拥挤着娇嫩的新绿,高粱穗子像蓬松的狐狸尾巴一样高扬着,或是低垂着。
夹杂着大量水分的铅灰色乌云从高粱地上空匆匆忙忙飘过去,高粱地里滑动着一团团朦胧的暗影。坚硬的冰凉雨点打得高粱秸秆刷啦刷啦响。一群群老鸹困难地搧动着湿漉漉的翅膀,在村前的洼地上空盘旋。
在那些日子里,阳光像金子一样珍贵,洼地里整日笼着粘腻的雾气,有时稀薄一些,有时厚重一些。爷爷病倒后,父亲称王称霸,他率领着王光、德治、瘸子、瞎子、倩儿,持枪荷弹,与前来洼地里吃尸的狗展开了残酷的战斗,
父亲的枪法,就是在打狗的战斗中练就的。爷爷有时候有气无力地问几句:“小子,你打算干什么?”
父亲眉宇间凝结着恶狠狠的杀气,说:“爹,我们打狗!”
爷爷说:“不打也罢。”
“不行,”父亲说,“不能让这些狗吃人。”
洼地里集中了近千具尸首,八路们那天只不过把尸首聚拢成一堆罢了,根本没来得及认真掩埋。那些潦潦草草盖过几抔黑土的尸首,也被淅沥的秋雨把泥土冲刷掉,或是被狗扒出来。
不紧不忙、下下停停的秋雨把尸首泡肿了,洼子里渐渐散出质量优异的臭气,乌鸦们、疯狗们瞅着机会,冲进尸堆,开膛破肚,把尸臭味折腾得更加汹涌地扩散。狗的队伍极盛时,大概数字在五百条与七百条之间。
狗队的三领袖是我家的红狗、绿狗、黑狗。
狗队的基本力量是我们村庄里的狗,它们的主人,几乎都躺在洼地里散发着臭气。那些时来时去处在半疯状态的狗,是邻村有家可归的狗。父亲和母亲一组、王光和德治一组、瘸子和瞎子一组,分散在洼地三个方向。
他们伏在用铁锹挖出的掩体里,紧盯着从高粱地里延伸出来的三条被狗爪子踩出来的小路。父亲抱着“三八枪”,母亲抱着马枪。
“豆官,我怎么老是打不准?”母亲问。
“你太着急,慢慢地瞄准,慢慢地勾枪机,没有个打不着。”
父亲和母亲监视的路口是从东南方向爬过来的,小路有二尺多宽,弯弯曲曲,呈现灰白颜色,倒伏的高粱在路上支起屏障,狗们一钻进去,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在这条路上出没的狗队领袖是我家的红狗。
尸体的丰富营养使它的厚厚的红毛灿灿生辉,不停运动使它的腿上的肌肉健壮发达,与人的斗争锻炼着它的智能。太阳刚刚冒红,三条狗道安安静静,一股股雾气在路上缭绕着。
经过一个月的拉锯战,狗的队伍逐渐缩小,大概有一百多条狗被打死在尸体旁,二百多条狗开了小差。三股狗合起来约有二百三十条左右,狗群有合并的趋势。
父亲他们的射击技术逐渐提高,狗们在每次疯狂的袭击中,都要扔下几十具尸首。在人与狗的斗争中,狗已明显地露出智力上和技术上的劣势。
父亲他们是来等待这一天里狗群的第一次进攻的,它们在斗争过程中养成的规律难以改变,它们早晨进攻一次,中午进攻一次,傍晚进攻一次,好象人类按着钟点开饭一样。
父亲看到远处的高粱棵子耸动起来,便低声对母亲说:“准备,来了。”母亲悄悄扳开保险,把腮帮子贴在被秋雨打湿的枪托上。高粱棵子的耸动像浪潮一样滚动到洼地边缘,
父亲听到了一片狗的喘息声,他知道,那几百只贪婪的狗眼齐齐盯着洼地里的残肢断臂,鲜红的狗舌头舔着唇边的余腥,狗胃咕噜咕噜响着,分泌着绿色的胃液。
像下了一个命令似的,二百余条狗从高粱地里狂叫着冲了出来。它们全把颈上的毛竖起来,发出愤怒的呜呜声。鲜明的狗毛在白色的薄雾和血红的阳光中闪闪烁烁。
狗们把尸首撕咬得噗哧噗哧响。每个目标都在剧烈运动。王光和瘸子他们已经开火了,中枪的狗哀鸣着,未中枪的狗抓紧时机噬咬着。
七
父亲瞄准了一条黑狗笨拙的头颅,啪啦一枪,子弹打破了一只狗耳朵,它叫着,跑回高粱地里去了。父亲看到一条白花狗的脑袋开了一个花,它往前一栽,口里叼着一截黑色的肠子,连一声也没吭。
“倩儿,你打中了!”父亲高声喊。
母亲说:“是我打中的吗?”母亲兴奋地说。
父亲把准星和标尺找成一线,瞄准了我家那条红狗。它跑起来肚皮贴地,从一簇高粱棵子,闪电般蹿到另一簇高粱棵子。父亲开了一枪,子弹贴着红狗的脊背飞走了。
红狗叼起一条白胖的女人腿,它的尖利的牙齿把骨头嚼得咯崩咯崩响。母亲开了一枪,子弹打在它面前的黑泥上,泥点溅了一狗脸,它甩动了几下头,然后叼起半截白腿,打着滚撤走了。
王光和德治的准确射击使好几条狗受了伤,狗的鲜血,溅到人的尸体上,受伤的狗的凄厉嚎叫,让人胆战心惊。狗队撤了。父亲他们也集合起来,擦洗武器。他们的子弹已经不多了。
父亲提醒大家要精确射击,尤其注意要击毙那三条狗头领。王光说:“滑得像泥鳅一样,不等套进枪口,它就溜走了。”
德治眨动着黄色的眼珠说:“豆官,咱们偷袭一次怎么样?”
父亲说:“怎么偷袭?”
德治说:“这群狗一定有一个休息的地方,我估计,这地方就是墨水河河滩,狗们吃了人肉,一定去那儿喝水。”
瘸子说:“德治说的有理。”
父亲说:“走吧。”
德治说:“别急,咱们回去带上手榴弹,就用手榴弹炸它们。”
父亲、母亲、王光、德治,兵分两路,钻进了两条狗道。狗道上的泥巴被狗爪子踏得像橡皮一样柔韧。狗道果然通向墨水河,父亲和母亲听到了墨水河的喧哗和河边上狗的鸣叫。
临近河堤时,三条狗道汇集在一起,狗道加宽了一倍。父亲母亲与王光和德治汇合。他们在临近河堤时,父亲看到,二百多条狗散在墨水河生满水草的滩地上,多数狗趴着,有的狗在啃着脚趾上粘着的坚硬光滑的黑土壳子,
有的狗翘着腿往河里撒尿,有的狗站在河边,伸出长长的舌头舐着浑浊的河水。饱食人肉的狗打出一圈圈棕色的狗屁。草地上布满红色的和白色的狗屎,父亲他们从没闻到过这种气味的狗屎和狗屁。
趴着的狗,都表现得相当安静。三条狗头领混在狗群里,但还是一眼就能辨别出。王光说:“扔吧,豆官?”
父亲说:“准备好了,一齐扔。”
他们每人摸出两颗花瓣小甜瓜手榴弹,拔掉销子,对着磕碰一下,父亲喊:“扔!”八颗手榴弹远远近近地落进狗群里,狗们好奇地望着从空中飞来的圆溜溜的黑家伙,不由自主地蹲起来。
父亲发现我家那三条狗精灵非常,狡猾地把身体死贴在地面上。八颗质量一等的日本手榴弹几乎同时爆炸,巨大的气浪挟带着黑豆般的弹片四处飞溅,起码有十几条狗被炸碎了,起码有二十几条狗受了伤。
狗血、狗肉,飞扬到河道上空,冰雹般打到河水里。墨水河里嗜血成性的白鳝鱼群集起来,吱吱地叫着,争夺狗肉和狗血,受了伤的狗一齐哭叫,令人心悸。没受伤的狗四散逃窜,
有的沿着河道狂奔,有的跳进墨水河,挣命般地往河对岸游去。父亲很遗憾没有带枪。有几只被崩瞎了眼睛的狗,嗷嗷叫着在河滩上推磨转圈,狗血满脸,让人心中不忍。
我家的三匹大狗都游到对岸去了,跟着它们泅水过河的有三十几条狗,它们夹着尾巴爬上河堤,一个个狗毛贴身,狼狈不堪。它们抖动着身子,尾巴尖上、肚皮上、下巴颏上,都淅淅沥沥地滴下水来。
我家那条红狗对着我父亲恼怒地叫着,好象谴责着父亲他们破坏契约,一是侵入它们的宿营地,二是使用了这种凶狠的、不狗道的新式武器。
父亲说:“再往对面扔!”
他们每人拿出一颗手榴弹,用力往对岸撇,群狗一见黑物越过河道飞来,齐声哭着爹叫着娘,打滚翻觔斗,下了河堤,钻到了河南岸的高粱地里。
父亲他们身单力薄,手榴弹都落到河水里,炸起了四根白色的水柱,河面翻腾一阵,潮上了一片肥滚滚的白鳝鱼。遭到突然袭击的狗群,两天没有光顾屠杀场。在这两天里,狗群和人群都没放松继续斗争的准备。
父亲他们认识到手榴弹的巨大威力,聚到一起,商量如何进一步利用手榴弹的问题。他们派出王光到河边去侦察过,王光说,河边有几条死狗,有一片狗毛狗屎,有扑鼻的腥臭,不见一个活狗。狗们转移了阵地。
德治判断,这群狗暂时被打散了,但是头领还在,短时间内就会重新聚合起来,前来争夺死尸。狗们的下一场反扑必定更加残忍,因为现在剩下来的狗,都具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一个顶一个。
最后,母亲出了一招,建议把木柄手榴弹拉开弦,埋在狗道上。母亲的计谋获得赞赏,大家立刻分头行动,把四十三颗一触即发的木柄手榴弹埋在三条狗道上。
花瓣小甜瓜手榴弹原有五十七颗,在墨水河偷袭时用了十二颗,还剩下四十五颗。父亲不偏不倚,每个战斗小组分给十五颗。这两天,狗群里发生分化瓦解,由于频繁战斗减员和大批动摇分子的逃跑,
狗员总数降低到一百二十匹左右。队伍迫切需要整编,将原先三个大队,合并成一个精干的、团结一致的战斗集体。
原先的宿营地被四个可恶的小杂种用屎克螂一样的怪物炸得乱七八糟,狗群沿着河堤,东行了三华里,在墨水河大石桥东侧河南边的滩地上,集中了起来。
这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上午,群狗心事重重,跃跃欲试,一路上进行着挑衅性的碰撞和嘶咬。各个队伍的狗,都偷偷地打量着自己的首领。我家的红狗、黑狗和绿狗都不动声色,互相用眼角瞥着,狭长的脸上挂着狡猾的笑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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