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目:
《画缘》
《狐戏》
《睡觉替身》
《穷摆》
《生命的绝唱》
画缘文
李永生
侯天齐,涞阳人,自幼师从一高僧学画,尤其人物肖像学得火候老到,堪称一流。民国十三年,迫于生计,来县城摆一画摊,专给人画像。
那时候,涞阳是很少有人见过开麦拉(照相机)的,更别说有谁开家照相馆,这便成全了侯天齐的买卖,况且他的画技又好,每天来画像的人便络绎不绝。
摊不大,一桌两椅外加笔墨纸砚。侯天齐大部分时间是坐摊,客人来了,侯天齐便恭恭敬敬地请人坐好,只需望上客人一眼,便细心用炭条打好底子,而后凝神握笔,不一会,便画好。那画像与本人一比,就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偶尔也出摊,也就是被客人请去家里作画,那大概就是哪家的大小姐想画像却又不好意思抛头露面,或是哪家有老人卧床快要作古,画张像给后人留个纪念。
这天,侯天齐刚支好摊子,便被一梳大辫子的姑娘邀请为她家太太画像。
侯天齐随着姑娘往城西方向走,快要出城的时候,便见一青砖小院。迈进院,眼前横了一派翠竹,被风一吹,飒飒作响,很是令人觉得清爽。侯天齐被姑娘让进了客厅。客厅幽雅,墙上挂了几幅字画,中间是一张紫檀圆桌,上面摆放着精细瓷制茶具,桌下面围了几把梅花式洋漆小凳。厅角一几,上摆一盆伞状海棠。客厅旁有一小门,关着,有帐幔软垂,微一抖动,便有一股幽香袭来。姑娘请侯天齐坐等,然后去请她家太太。
工夫不大,便有一阵咳声,接着,帐幔轻挑,姑娘陪她的太太从内室走出来。侯天齐望这太太,见她也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如新月清辉,一张脸秀丽绝俗,只是腮点浅褐,两片薄薄的嘴唇如憔悴的樱桃,柔柔弱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叫人心生可怜。侯天齐轻声问道:“太太,可要画像?”太太点点头:“我请侯先生来给我画二十张像,从我一岁画起,每岁一张,一直到现在。”侯天齐就一愣。这时,太太一阵咳:“先生能画吗?”侯天齐正不知如何回答,姑娘却扶了太太说:“太太,我跟侯先生说,您回去歇着。”
姑娘扶太太回了内室,只剩下侯天齐独自发呆。姑娘回来后,脸上便多了一层忧郁。侯天齐问:“太太有病?”姑娘点点头,接着给侯天齐道出这太太的来历——
原来这太太姓陆名莹莹,父母早亡,随舅父长大,曾是省城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因为长相俊,被直系军阀吴佩孚手下的麻子刘师长看中,强行占为己有。当时,直皖大战,麻子刘带兵打仗,身无定所,陆莹莹也跟着他颠簸,谁知没半年,她竟染了痨病,病情日益加剧。路过涞阳时,麻子刘便买了这处宅院,留下些钱,将陆莹莹抛在了这偏远小城。
“一个柔弱女子,孤苦伶仃,本来想着回去找她的舅父,可这兵荒马乱的,再加上这身子骨儿……恐怕……要客死他乡了。”姑娘眼圈一红,“太太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了,便总想些过去作姑娘时的好时光,睡了便哭,醒了也哭……今天是她的生日,整整二十岁了,一门心思地想着她过去的模样……”
“那是为何?”侯天齐鼻子一酸,接着又自言自语,“大概是一个快要离世的人,对人生的追忆和最后一点留恋吧!”
“可难画?”姑娘问。
天齐说:“可有太太早年的照片或画像?”
姑娘摇摇头:“没有。”
侯天齐说:“这就难了。我又不知你家太太原先是个什么模样。”
姑娘面露恳切:“可太太说,您能画的。”侯天齐内心一凛。这女子的境遇,早已使他心痛,如今这可怜的人将人生最后一点希望托付给他,更叫他感动不已。侯天齐硬生生接了这活儿。
天齐立马作画。他双目微闭,眼前便开始跳跃陆莹莹的影子。他哈下身子,凝神静气,握笔在腕,指尖便有了丝丝热流,画笔也似长了灵气。只一会儿,陆莹莹第一张二十岁的生日画像便完成。接着便是十九岁,十九岁那年,她痨病初染,定是没有这般憔悴羸弱了……接着便是十八岁,这是少女最美丽的时候,自然是出水芙蓉一般了……十七岁、十六岁则是一个少女由稚嫩渐近成熟的过渡时期……侯天齐想象着太太每一岁的模样,此时他的心中已是充满了灵性。他想,不管如何变化,但这柳叶眉、杏核眼,人的五官是无论如何不会变样的。天渐黑,掌了灯,侯天齐的影子映到墙上,狐灵灵多了层怪异。此时的侯天齐是将全部的灵感和技艺融为一体的,人与画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十岁……八岁……一张、两张,他将全部的精力凝聚于此,与这女人一起一岁岁度着时光。当二十张画像一气呵成的时候,侯天齐内心便似与这女人结成了百年情缘。
二十张画像依年龄排了一地,侯天齐执灯望去,孩提的天真、童年的欢乐、少女的娇羞,阳光与黑暗、幸福与痛苦,活鲜鲜地呈现在眼前。此时的侯天齐早已是潸然泪下。扭头望去,陆莹莹已独自从内室走出,凝视侯天齐,竟泪眼婆娑。侯天齐便引了她的手一幅幅看去,而后对她说:“我要娶你为妻。”
侯天齐携了妻子陆莹莹回到老家山村。他对妻子百般呵护,又遍请世间名医,采集天下百草,以求治愈妻子病症,均无济于事,半年后,陆莹莹病逝。
侯天齐将妻子和她的二十张画像一起葬了。自此便闭门谢客,变得痴呆一般,终因思念妻子成疾,且日渐枯槁。他不再与人作画,只在每年妻子生日那天才为她作一幅画像,依旧是一岁一画,而后选落日时分在妻子坟前烧了。二十一岁、二十二岁、二十三岁,三岁三画,陆莹莹二十四岁生日那天,侯天齐抖抖铺开纸,想象着亡妻的模样开始作画,然而就在这幅画只差几笔便可完成的时候,侯天齐扑在了画案上……
这幅未完成的画像一直传到现在,侯氏家族的后人视之为珍宝,有些后人曾试图请画坛名家高手添上最后几笔,但这些大师们仔细审视后无不摇头,说:“不敢不敢,即使补上了……也是形似神不似啊!”
狐戏文
李永生
涞阳野三坡南山有一洞,深百米,洞前有一巨大的像鼓一样的石头,乡人唤其石鼓,此洞便自自然然被人称石鼓洞。不知何时,这地方忽然天降一般住进一群男女,均是衣衫光鲜,举止有礼。乡人问他们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他们柔声细语地回答:逃难至此,借贵地暂住。还一声一声“叨扰了”,一揖到地。乡人诧异,看这些人穿着打扮,和“难”字根本不沾边。细问,却笑而不答。
这家老少就把山洞当成了家,安上了洞门,安安稳稳过上了日子。
这家人,不耕田不种地,也不见他们出去做买卖,天气晴好,便悠闲踱出来,到石鼓上或坐或躺晒太阳,间或和乡人聊几句。时间一长,乡人满心疑窦。
更让人吃惊的是,这家人经常借着月光以石鼓为戏台排练大戏。
头上月光皎洁,繁星点点。这家老少十几口披挂上阵,个个盔明甲亮。跟头劈叉,咿咿呀呀,唱念做打,皆是一流功夫。乡人大为惊讶,结伙前来观看,发现这家人除了老主人,全都分配了角色,或穆桂英佘太君、或孟良焦赞张龙赵虎。老主人见着乡邻,朗声喊一句:高邻来了。忙起身招呼大家。
排着排着,老主人往往叫停,对演员指点一二。
一出戏排完,这家人便选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为乡人正式“汇报演出”,不少人便前来观看。甭管什么戏,文唱,武打,主演皆是小翠。小翠管老主人叫爷爷,年方二八,秋波俏转,桃花颊浅,端的是个美人坯子。乡人看得如痴如醉。
有时演着演着,演员里不定哪位裙钗里忽然露出一支火红的扫帚尾巴。老者脸变色,演员忙掩饰,一阵慌张。这时乡人才开始怀疑:这些人,莫不是狐仙?
这家人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他们的戏服是不许人碰摸的,哪位若是想摸摸,便会恼了脸色。
唱戏的狐仙吸引了一位姓唐的公子。唐公子是被阿舅领来的。阿舅是野三坡人。唐公子第一次看戏,便被小翠迷住了。悄悄对阿舅说:“到底是狐仙,漂亮非凡人能比。”
只要月光皎皎的夜晚,唐公子便第一个来到石鼓洞前静等狐仙开戏。小翠一出来,唐公子的眼珠就不离她身,有时候就随了她的唱腔,纸扇在膝盖上敲打出一片节奏。
而嘴角却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唐公子来,还要采一束野花,演完,献给小翠。说:“你莫非真的是蒲留仙笔下那个嫁给傻小子的狐仙小翠?”小翠闻闻花香,不说话,咯咯笑笑,跑了。
正是熏风扑面七月天,唐公子竟在离石鼓洞不远的地方搭了帐篷安营扎寨了。白天他去阿舅家吃饭,夜晚便山上住宿。
唐公子躺在竹席上,望着满天星河,眼前就幻化出无数个小翠。
小翠朝他眼睛一眨一眨。
一晃,半月。
唐公子不信邪——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鬼怪?
这日,唐公子决定去洞府一探究竟。叩门三声,开门的是小翠。小翠见着唐公子,莞尔一笑,唐公子随了她进洞。洞里点了几只松明子,亮如白昼。环顾四周,洞子被分割成内室外室,中间帐幔软垂。洞内装饰一新,各种摆设一应俱全,藤椅石凳铺了各色兽皮、茶几条案摆了精致瓷器。墙壁还悬了两幅大轴,画的是衣袂飘飘的神仙人物。老主人正坐在藤椅上喝茶,见着唐公子,很礼貌地起身拱手让座。小翠朝唐公子施个蹲礼,浅浅一笑回了内室。唐公子漫不经心地打量一下四周,便和老者闲谈。这时,从内室隐隐传出轻微的说话声。唐公子竖起耳朵,断断续续听到“玉面郎君……玉帝……胡大仙……”之类的话,嘴角便又挂了不易察觉的笑,然后起身告辞。
起身告辞的唐公子出门时,没有忘记趁老主人不注意,偷偷揪下墙角一件凤冠霞帔上的珠子。
回去细细一看,那珠子竟是成色极好的真货。
他想,这家人所有的戏服应该都是真金纯银做成的。
不信邪的唐公子确是个情种。此时他倒是真的希望小翠是个狐仙,一只能与他月夜幽会的美貌狐仙。他喜欢上了小翠,他觉得小翠也喜欢上了自己。
唐公子决定继续留下来,他幻想着与狐仙的艳遇。
就来了。
那晚月亮透圆。唐公子烹好茶,铺开棋盘,准备自己下棋解闷,忽然听到细细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他熟悉,于是喊声“小翠”。
来的果真是小翠。
她是和一个小姐妹一起来的,小姐妹还提着一盏灯笼。
唐公子出帐相迎。
小翠莞尔一笑,说:“公子莫怪我们唐突,不请自到。”
唐公子忙说:“哪里哪里!”
那个小姐妹说:“小姐,我回去了,鸡叫前我来接您。”又朝唐公子“吞儿”地一笑,扭身走了。
二人进了帐篷,小翠浅身一礼,抿嘴笑笑,柔声说:“狐仙小翠问候公子!”唐公子说:“一主一仆,深夜提灯扣窗,细细一品,倒真的有几分狐媚呢!”忽然,小翠看见犄角处有把宝剑,立马变了脸色。唐公子说:“小姐莫怕,这只是用来防身!”小翠说:“我们是见不得凶器的。”唐公子便把宝剑放到了帐外。二人开始品茗下棋。茶是竹叶青,嫩芽展绿,轻品浅啜,唇齿之间就荡出了几缕幽香。接着手谈,棋子吧嗒吧嗒地落在棋盘上,心也被吧嗒吧嗒地敲打出一片春色。不知不觉,远山就要露出鱼肚白,这时帐外传来细细脚步声,小翠站起身说:“妹妹来接我了。”
隔三差五,二人便在帐内私会,渐渐情如漆胶。
那晚,小翠说:“假如我不在了,你会想我么?”唐公子说:“别说晦气话。”忽然又换了一种口气,很伤感地说,“你们仙界,也是讲缘分的,难道我们缘分尽了么?”
那夜,星月隐了光辉,山风呼啸不止。这时,阿舅急急跑来:“月黑风高,小心了!”唐公子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拿起宝剑随阿舅急急出了帐篷。二人悄悄隐藏在石头后面。半夜,石鼓洞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人出来,左右看看动静,一招手,一群人荷担挑箱,开始鱼贯而出。小翠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走得犹犹豫豫,走几步就回头望望远处的那顶帐篷。
唐公子握剑的手,颤抖。
阿舅指点着那群人,一遍遍催促:“远了远了,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阿舅见他还没有动手的意思,悄悄溜走了。
唐公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唤一声“阿舅”,无人应答。此时阿舅已经爬上了一处高台,那里有一堆事先备好的劈柴。按事先约定,这里篝火点燃,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有大队人马前来。阿舅笨拙地撅着屁股,“哒哒”打着火镰。
唐公子圆睁了虎目,他急急抽出宝剑,大踏步向前几步,然后把宝剑猛然掷向前方,那锋利的宝剑便如长了眼睛一样直直地向阿舅——那个跟随他十几年的线人飞去。
涞阳县最有名的捕快唐公子,进入自己编织的那个美丽梦幻,竟沉沉不能醒来。
他静静地望着那伙盗贼远去。
睡觉替身文
李永生
花匠涂三,专替东家睡觉。
东家叫胡四,家大业大,富得流油。大家茬自然是土匪打劫绑票的目标。为此,东家防范甚严,家丁护院保镖随身不说,晚上睡觉也是狡兔三窟,今儿这房明儿那房。前几天,金华山几股土匪不知为什么抽开了疯,比赛似的绑票,涞阳好几个大户成了打劫目标。东家更加害怕,院墙加高一米,家丁增了一倍。但仍觉得不牢靠。因为绑匪活动的主要时间在晚上,东家就在夜晚的防范上下功夫,为保证万无一失,决定找个人替自己在正房睡觉。如果绑匪来了,顺利地绑到“自己”,真正的自己就脱离危险了。
涂三就被选为睡觉替身。
老话说人不可貌相。长一脸苦相穷相叫花子相的没准就是大富大贵,罗锅瘸子疤瘌眼也许就一身能耐呢!涂三也是人不可貌相,但这话到涂三这儿得拧个个儿想——涂三是个大胖子,肥头大耳,长一张吃四方的大嘴,肚子大得似揣了对双胞胎。这长相怎么看都是富贵命,可实际上只是东家的一个穷花匠,和其他仆人一样每天吃的也是窝窝头就咸菜,是个喝凉水都长肉的主儿。东家胡四说涂三这长相压根就不是受罪的命,不定哪一天发财。东家让涂三替自己在正房睡觉,不光是涂三长得富态能唬住绑匪,另一个很大的原因也许就是想提携涂三呢。
涂三就在正房里替东家睡觉。东家的正房共五间,高台阶粗廊柱,雕梁画栋。中间一间是客厅,一水红木桌椅,厅角几凳上摆名贵花草,百宝阁奇珍陈列,或瓶或罐或盒或筒或珍珠玛瑙或翡翠玉石。左侧就是卧房,一张楠木雕花大床占了大块地方,帐幔软垂,双铺双盖满床锦绣。起先东家本想给涂三换上一般的被褥,但想了想,为了更加“真实”,就只好忍疼便宜这小子。
涂三那晚迈进这房子的时候,浑身上下既激动又紧张。“咣当”房门一关,涂三就融进了另一个世界。涂三慢慢回过神来,仔细打量眼前的世界。这个房子涂三是经常来的,但过去涂三进入这间房都是因为东家召见,低眉顺眼地听东家交办活计,或侍弄客厅里的花草。但这次却不同,涂三这次是以主人的身份进入的。涂三想到这一层就慢慢变得更加激动。他开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观瞧房间。蜡烛是不能点的,这点东家早已吩咐过,因为他来的目的只是睡觉。好在这晚月光很好,月光撒进来一片朦胧。过完眼瘾,然后就一件一件地摸那些过去一直想摸但不敢摸的摆设(花盆除外)。涂三摸那些光滑润泽的摆设时甚至联想到了是在摸女人白光光的肚皮,涂三激动之外就慢慢涌起了一股幸福与自豪。涂三继续享受这种幸福。接下来他开始慢慢地把自己变成真正的主人。挑起门帘,涂三踱着步子缓缓走向大床,躺下,把绸缎被子盖在身上,闭下眼,打个哈欠,再悠悠坐起来,把双手举过头顶,伸个懒腰,慢慢下床,再把两臂抬成水平状,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那是在配合“丫鬟”给他穿衣服。接着伸手接过“丫鬟”递给他的“茶”,喝一口,一仰脖子,嘴巴蛤蟆吹气般鼓几鼓,一歪头再把那口“水”吐到痰盂里,接着用手指蘸一下“茶水”点一下眼皮“明目”。涂三慢慢踱出卧室,到客厅里,坐到椅子上,端起桌上茶盅慢慢喝茶……说心里话,我现在也难以理解,只会侍弄花草的涂三怎么会有如此高超的哑剧表演天赋?我们可以想象,涂三在柔曼的月光下如痴如醉行云流水的表演是何等美轮美奂或者阴森恐怖……涂三一直表演到子夜,陆续完成了吃饭、喂鸟、逗狗、擤鼻涕、挖耳朵眼、打太极拳、会客、拉屎、撒尿、洗澡、打麻将、抽大烟,包括吹胡子瞪眼发脾气,眉飞色舞咧嘴笑,还有偷偷摸丫鬟的屁股等东家常做的规定动作,待把“这一天”过完了,涂三开始进行最重要的一项内容,也是他真正的任务——睡觉。
涂三慢慢踱到床上,开始真正地脱衣上床。过去涂三睡觉时为防止长虱子都是脱得赤条条的,但这次不可以,因为他是“东家”,胡四三姨太就给他备下了绸缎裤衩。涂三想东家睡觉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想来想去觉得睡觉没什么可以表演的,但想起东家睡觉时一定会搂着什么,他摸一摸三姨太给他的裤衩,于是就把枕头抱在怀里……
涂三每天晚上当“东家”,酣畅淋漓地享受着大富大贵,就缩短了睡觉的时间。由于睡眠不够,早晨起来常见他黑俩眼圈。
涂三还真的排上了用场,换句话说,东家真是有先见之明。涂三这觉没白睡,涂三果真被绑了票。
绑票的是胡秃子一伙。土匪们没见过东家,自然不能识破涂三的真实身份。涂三是被堵着嘴巴扛到山上的,身上只穿了三姨太给他的裤衩。这时候涂三很是佩服三姨太的远见卓识。一个绑匪猛地把他裤衩抻下来,露出肥肥的白腚。另一匪随即朝着屁股蛋就是一巴掌,脆响,说:“这胖票死沉,差点压死我们。”涂三面不改色,面沉如水。胡秃子喝斥一声小匪。胡秃子很有心计,为了捞到赎金,对“票”往往是软硬兼施。他先礼后兵,先是给“东家”松了绑。胡秃子忙叫人给他拿来上好的衣服穿上,但衣服瘦,系不上扣子,涂三露着大嘟囔子。“老爷富态,”胡秃子说,“胡老爷和我是本家,把您请到山上,实在是没有办法,弟兄们不能总喝西北风啊!”说罢忙看座。涂三落座,不卑不亢,气宇轩昂。胡秃子一舔大拇指:“胡爷沉稳,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涂三不紧不慢地说:“好说,只是我受不得半点委屈。伺候好了,多少钱都行。”胡秃子压根没想到这个“票”如此爽快,大喜,忙命人安排酒菜。涂三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坐了。胡秃子给他夹个鸡腿往盘子里送,却被涂三用筷子挡住了,说:“这些天吃的太腻,上火。”就夹起一口青菜小口吃了。
胡秃子笑笑:“到底是老爷!”
涂三聊起眼皮问:“打算要多少?”
胡秃子伸出巴掌晃了晃:“五千大洋。”
“期限几天?”
胡秃子又伸出三个手指头。
涂三夹口菜:“我最近正在杭州办一批绸缎,钱倒不开,三天紧巴点,十天如何?”
胡秃子慢慢站起来:“胡爷拿我开刷?莫不是拖延时间?”
涂三“啪嗒”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对着太阳照照,乜斜着眼说:“我又不白吃白喝你的,多出那七天,我每天加你一百块大洋。”
胡秃子将信将疑,摸摸脑袋,使劲点点头:“信你的。”
“不过,我说过,我受不了委曲,别亏待我。”
那晚,胡秃子便给胡府贴了条子:赎金五千,十日为限。
涂三就在山寨享受大富大贵,一日三餐鸡鸭鱼肉,只是到了晚上将就些,虽然给他睡最好的房子,盖最好的被子,但跟“东家”的卧房比,天壤之别。
谁知没过三天,一个小喽罗下山到城里买药打听到一消息:压根胡四就没被绑票,绑来的只是他的替身。胡秃子暴跳如雷,找来涂三一问,涂三并不抵赖,照实说了。胡四气得掏出“独子撅”顶在了涂三脑门上。涂三面不改色。胡四忽然又把枪放下了,他要问个明白:“你只是个替身,东家不会花钱赎你的,你是个一钱不值的贱票。如果你实话实说,我也许会放了你,可为何瞒我到现在?”
涂三不紧不慢地说:“我若照实说了,大王也许会放了我,回去后我还当我的穷花匠,我家老爷找替身睡觉的把戏被识破,恐怕我今后连替睡的机会都没有了,我只能穷一辈子。但我实在是想享受富贵,能多坚持一天就多享受一天,我想‘富贵’到底,‘富’死在你枪下,再讨生,就会成为财主。”涂三说罢,面带微笑闭眼。
匪首胡秃子惊诧如痴,他压根没想到这个胖胖的穷替身竟能讲出如此高深的理论,他咬牙切齿地说:“算你小子能耐,你越这样想,我越不成全你,就让你小子回去接着受罪。”一脚踢在胖花匠的屁股上喊声:“滚!”
胖花匠失望地摇摇头,难舍难分地样子。胡秃子又抬起腿,涂三这才无奈地转身出门。
涂三晃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走了会,回头见后边没人,朝远处的匪巢抱拳喊声“得罪”,撒丫子就跑。这时匪首胡秃子似乎悟出了什么,一怕脑门,起身去追,登高一望,那胖票早没了影儿。
穷摆文
李永生
郭公子是个乞丐。我们这里有个歇后语:乞丐挎桌子——穷摆。郭公子讨饭时就“穷摆”。不过郭公子并不挎桌子,也不把讨要来的饭菜“摆”在桌子上吃。而是摆在一白布单子上吃。那白布单子就是他的“饭桌”。
郭公子清瘦,穿戴和普通乞丐没什么差别,也是衣衫褴褛,不过却洗得干干净净。脸蛋泛着很健康的光泽。人说这是因为郭公子经常能讨到好吃食,并不缺乏营养的缘故。
郭公子之所以能讨要到好的吃食,原因之一是他祖上积德。郭家是涞阳大户,郭公子的爹外号“郭半城”,乐善好施。郭公子是独子,从小娇生惯养,吃喝嫖赌皆拿手。爹娘被他活活气死了,留了偌大家产,本能受用一生,却赌得出了格,最后竟输掉了整个家业,后因借高利贷被债主打断了一条腿,最后沦落到乞讨的地步。涞阳城受过他家恩惠的人,怀报恩之心,遇郭公子讨要,施舍起来就很大方。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郭公子讨要的很艺术。
郭公子一般拣富户讨。到吃饭的点儿,哪家大门便被很有节奏的声音轻叩:“搭——搭搭”,一长两短,主人若听不到,门不开,依旧是“搭——搭搭”,不急不慌,夹有一句:“叔叔大爷,大娘大婶,行个方便。”主人听到,会隔着窗户答一句:“郭公子来喽——”便用一空碗,把各种饭菜夹进去一些。端出来,脸上笑呵呵的,屁股后边往往跟着自家的孩子,急不可耐地往门口跑。
到了门口,郭公子见了主人,忙躬身施礼,却不急着接碗,而是先把肩上的背包放下来。背包是蓝粗布做成的,有补丁,却洗的“潲白”。他先是从包里里掏出一块两尺见方的白布,很费力地蹲下来(因为腿有残疾),撅起嘴巴小心翼翼地“噗噗”吹吹主人家的台阶。吹的劲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让那些浮土朝两旁荡人,却并不“腾”起来污了脸面。然后把白布啪啪抖两下,正反面看上两眼,若有污点,用手指轻轻弹去,才把它平展展铺在台阶上。这时候,郭公子重又站直身子,主人的碗也正好递过来,郭公子便再浅身一礼,把碗放在白布一角,扭头从包里掏出一摞瓷碗,和一双筷子。碗都豁牙露齿,却也洗的干净。碗共4只,正好在白布单子上排列成正方形。郭公子把主人施舍的饭菜分们别类地夹到自己碗中,青菜一碗,肉一碗,豆腐一碗(当然也只是一碗底),米饭或馒头一碗。若主人施舍的种类不够四样,便把空碗装回书包,免得伤主人面子。这时候主家往往觉出不好意思,下次再见到“郭公子”,饭菜自然就丰盛些。主人自始至终脸上挂笑看他“摆列”。郭公子席地而坐,开始吃饭。他把筷子拿起来,对着阳光照照,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然后把两只筷子互相敲击一下,再甩一下,开始夹菜夹饭,一小口一小口津津有味地吃,吃的优雅而气质。孩子们早已兴奋不已,围着他坐下,小手扶着他大腿,眼光随着郭公子的筷子游走,慢慢地流着口水。饭毕,不管饱不饱,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会很想地打个饱嗝,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白布手帕,打开,里面躺着一牙签,两根手指捏起来开始剔牙。这时主人会问一句:“公子,吃好了?”郭公子忙起身,说:“饱饱的了,讨饶大叔。”说着就开始收拾碗筷。把碗摞起来,背上挎包,端着碗筷,一瘸一拐地去找有水的地方洗刷碗筷去了。
人说:“这是落道不落价。”
可以说,那时候,在我们涞阳这个小城,郭公子的“穷摆”成了白看不厌的一个节目,给无数的家庭带来了欢乐。若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就特别盼着郭公子来讨饭。若来,主客一同欣赏郭公子的“穷摆”,不亚于给客人请来一台大戏,直叫人看得眼珠子落地。
忽然有一段日子,人们再不见郭公子来讨饭了。直到有一天,人们看见了衣衫光鲜、
出入坐漂亮马车的郭公子时,才知道,郭公子已经不再是乞丐,人家时来运转了。
原来,郭公子的爹知道儿子不可就药,临死时给自己的一位生死至交留下一张巨额银票。等儿子败家吃尽苦头后,才把钱给他。那位朋友觉得郭公子讨了几年饭了,也该是有教训了,便把银票给了他。郭公子望着银票流了好半天的泪。就用这些银子赎回了老宅和部分店铺,重又过起了富家子弟的生活。郭公子为报恩,给他常讨要的人家每家打制了一盏小银碗。因为知道乞丐之苦,郭公子对乞丐很是关照,每月三次在自家门口施粥。
一日,又到施粥的日子,郭家大门前集聚了几十名乞丐。这时,郭公子走出大门。对众丐说:“落道不落价,郭某做乞丐的时候,之所以能讨要到丰盛的食物,是我讨得聪明,讨出了艺术。人们把我的“穷摆”当成了稀罕玩意。”说罢望望众丐,上了马车。
下次施粥的时候,郭公子又来看乞丐,几名乞丐一见他,扑啦啦从怀里掏出了各种颜色的布单子。郭公子呵呵笑了,说:“很好,不过什么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大家若学我,不如就散到别处,兴许能讨出个好日子。”
乞丐们受到启发,就走出了涞阳,跑到别的州县去讨饭了。
没多久,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因为涞阳少了乞丐,卫生状况就好了许多,涞阳县就受到了褒奖。人们说:“这是郭公子的功劳。”
据说,因为涞阳的乞丐们会“穷摆”,少有饿死者,且大部分长寿。
也是一奇。
生命的绝唱文
李永生
黑色的硝烟弥漫天际,太阳在这黑色烟雾的笼罩下略显浮动。鬼子为了占领这个名叫“鸡蛋砣”的高山阵地,用骡子拖来了十门山炮。敌人的炮火把阵地几乎翻了个过儿。
他们已经坚守了三天三夜。牺牲战友的尸体在七月高温的烘烤下已开始发出异味,吸引着一只饥饿的老鹰向这个方向飞来。排长举枪向鹰瞄准。鹰俯冲一下,大概是发现了危险,便又高悬天空,静止不动。瞄了瞄,排长却又把枪放下了,他犹豫着是否值得为一只鹰去浪费一颗子弹。那鹰身子稍晃一下,终究还是知趣地飞走了。除了劈劈噗噗的火苗声,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一个排的战士打得就剩了两个人。除了排长,另一个是十六岁的娃娃兵。排长人高马大。兵身材瘦小,一脸的稚气。
兵念过洋学堂,读了半截,去年背着父母跑来参军。兵有文化,会写诗,都是抗战诗,很鼓劲。稍一有点闲空,兵便写诗。兜里装了好多碎纸片子,五颜六色,大部分是捡来的烟盒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兵本来在宣传队,但主力部队因为打仗减员过多,被补充到了一线。刚来几天就碰到了这场硬仗。因为又瘦又小,大伙儿叫他“瘦干儿。”排长却只叫他“干儿”,而且两个字不连起来叫,他喊:“干——儿。”瘦干儿说:“排长占我便宜。”排长嘻眯一笑,说:“我这岁数,当你干爹,你不吃亏。”
这片刻的宁静令排长全身放松,他解开裤带开始撒尿,刚尿了个头,却又急忙刹住,拿过干空的水壶,拧开盖子对准壶口继续猛撒。撒完,拧紧盖子,朝瘦干儿说:“没了水,这是宝贝。”瘦干儿此时正睁大眼睛紧张地盯着山下。他望眼排长,生怕错过什么似的又赶快把目光挪到山下。排长说:“别紧张,鬼子进攻,先打炮。”瘦干儿这才抹把汗水,一屁股坐到地上。
排长挖了一锅烟,斜靠坐下,袅袅起一股烟雾。吸完烟,排长开始数子弹,还有十二发。排长问:“干——儿,你,还有多少子弹?”瘦干儿说:“五发。”排长说:“都给我。”瘦干儿磨蹭着把五发子弹掏出来,又一颗一颗过了下数,递过去,却又恳求说:“排长给我留点吧。”排长想了想,就又退给他一颗,说:“我一发子弹能换一个鬼子的命。”瘦干儿咬着嘴唇说:“我也……能。”排长问:“你干死了几个?”瘦干儿说:“一个。”“瞎猫碰到了死耗子。”排长说,“笔杆子不中,打鬼子得用枪杆子。”瘦干儿小声说:“诗,也是武器。”排长“喷儿”地一笑:“什么湿啊干啊的,狗屁!”
这时炮弹呼啸而来,排长喊声卧倒,便把瘦干儿压在了身子底下。一轮炮击过后,排长从土里拱出来,从身下拉出瘦干儿,顺势摸了下他的裤裆,说:“我看是‘湿’?还是‘干’?”摸过,感觉湿漉漉的,骂道:“孬!”瘦干儿羞愧难当。
鬼子屎壳螂似的又开始向前挪动。排长瞄准射击,果真一枪一个准儿。瘦干儿看了排长几眼,捂了捂胸口,按住那狂跳的“小兔子”,举枪瞄了好半天,“叭——”一枪,一个鬼子倒栽葱。排长望眼瘦干儿,舔舔大拇指,摸出一刻子弹在手中捏了捏,撂个高儿,扔给他。瘦干儿子弹上膛,又捂了捂胸口,瞄半天,又一枪,又有一个鬼子倒栽葱。
鬼子趴在石头后面,暂时停止了进攻。而此时,正好他们的子弹打光了。
他们只剩了一颗手榴弹。
两人开始后撤,但没走出百步,只好停下了——前面是悬崖。
鬼子从从三面包抄过来。。
排长说:“咱今天回不去了。你这孩子也真可怜,只有十几岁。”
瘦干儿汪了两眼泪水。
排长问:“怕了?
瘦干儿咬着牙说:“不怕。尘土迷了眼。”
太阳渐渐暗淡了光泽,朝西天坠落下去。
排长搂住瘦干儿,感觉出他身体的轻轻颤动。
“干——儿,咱爷俩一块死,我陪着你,怕啥!”排长说着拧开了手榴弹盖儿,“咱队伍里没孬种!”瘦干儿的牙齿打着颤,说:“我——不孬。”排长拉出了弹弦,慢慢地在手指上缠绕。瘦干儿忽然说:“排长,别浪费手榴弹,给鬼子留着……咱跳崖,兴许还能活了……”排长脸对脸望着瘦干儿说:“对,咱留个囫囵身子。”
排长向鬼子甩出了那颗手榴弹。
排长搂着瘦干儿走到悬崖边。向下一望,瘦干儿闭了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排长忽然掐住了他的脖子,吼道:“我说过,咱队伍里没孬种!”
瘦干儿说:“排长,我不是……排长……我蒙上眼睛……行么?”
排长皱皱眉,说:“行!”
瘦干儿又说:“排长,我还要留首诗。”
排长迟疑片刻,说:“也……行!”
瘦干儿摸出了碎纸片,又拿出了笔,坐在地上,开始写诗。此时瘦干儿似乎镇定了许多。排长那只大手一直搭在他脖子上,乜斜着眼望着那支铅笔头刷刷地急速滑动。写完,瘦干儿把纸装进衣兜里,按了按。“兹拉”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蒙在眼上,说:“排长,给我系上。”排长边系边哽咽地说:“其实,你还是个娃娃啊!这样,也不丢脸!”
瘦干儿嗫嚅着说:“真——的?”
鬼子涌到了山上,惊愕地望着两个人。
疲惫的太阳即将结束一天的旅行,西方的山峦被阳光染成一片血红。忽然起了一阵怪怪的风,风无定向,踅过来踅过去,蒙在瘦干儿眼上的布条竟被风吹得有些招展。
蒙着双眼的小战士和排长一起走向了悬崖尽头……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那个叫瘦干儿的兵是我的四叔。三年前,我从平西抗日战争纪念馆里看到了他那首写在烟盒上的诗。我找到馆长,把诗作复印了下来。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在牺牲的那一刻
我蒙上了双眼
同志们啊别说我怯懦
我只是不忍看
不忍看属于我的最后一抹阳光
在眼前匆匆掠过
关于本文
《画缘》
原载:《传奇故事》年1期
转载:《小小说选刊》年4期
《狐戏》
原载:《大观》年10月(上旬刊)
转载:《小小说选刊》年6期
《小小说月刊》年7月(下)
《微型小说选刊》年20期
《民间故事选刊》年12月(上)
《睡觉替身》
原载:《章回小说》年1期
《小小说选刊》年9期
《小小说月刊》年8月(下)
《民间故事选刊》年1月(下)
入选《中国小小说年选》
《穷摆》
原载:《小说月刊》年4期
转载:《传奇传记文学选刊》年4期
《格言》年16期
《生命的绝唱》
原载:《短小说》年5期
转载:《小说选刊》年1期
《小小说选刊》年1期
《微型小说选刊》年23期
关于作者
李永生,河北涞水县人,河北省作家协会小小说艺委员副主任,在《小说选刊》《北京文学》《读者》《故事会》等近百家文学报刊发表作品,部分作品被收入权威读本,或被选作试题。著有《儒匪》《生命的绝唱》等小说集4部。现供职于涞水县旅游局。
?名誉主编:刘海涛?影视顾问:李嘉
?执行主编:梁健?美编: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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