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治疗白癜风的医院 https://m-mip.39.net/nk/mipso_4403308.html
乐山风物志
四一出品
乐山旧大桥下,有座青铜塑像。一个全裸的女子,趴在鳄鱼上,露出半边丰满的乳房,还有整个浑圆的臀部。她的奶头,因为是青铜塑就,一年四季都只好辛苦地硬着。人们叫她鳄鱼女神。她是一个象征,尤其上世纪90年代以来,是廉价性交易的象征。每当夜幕降临,一些不再年轻的流莺就会来到鳄鱼女神下,等待顾客上门。这些流莺多是郊区农民,或者下岗女工,年纪总在35岁以上。她们身材里最诱人的部分已经远走他乡,所以价格通常都很便宜,90年代初是10-30元,到了年,猪肉涨得太厉害,变成了20-50元。找她们的,一般都是相对贫穷的老头儿。不久前,电视台精心策划暗访,埋伏在鳄鱼女神下,将其中一起交易全程跟踪拍摄。公安冲进出租房抓到现行,记者则要求老头儿掏出两张十块的钞票放在桌上,然后摇近镜头,给出特写,节目播出时配上了画外音:这就是嫖资。后来,被放出拘留所的老头儿,走到电视台大门口,等了半天没等到那个记者,就随便对一个走出电视台的男人扔了块小石头,打中他的太阳穴,打得他惊叫唤。不过老头儿浪费了那块固执而孤独的小石头,因为这男人不是记者,只是党校老师,去电视台做节目,讲乐山人民如何与党共建“和谐社会”。他从未去鳄鱼女神下找过女人,一般只去通江路口的夜店,好一点的话,则是金海棠宾馆。那些地方,永远没有被暗访的危险,除非记者不想要自己的小鸡鸡。
从鳄鱼女神旁的旧大桥横穿出城,就是乐山的汽车南站,坐一辆破烂如做了人流手术的中年妇女的中巴,3块5就可以到牛华古镇。上世纪80年代,当江西景德镇升为市的时候,人们谣传,牛华镇成了中国第一大古镇。当时,连牛华镇第一才子宋万灵对此也深信不疑。牛华镇最好吃的是麻辣烫和豆腐脑,二者开启了整个乐山饮食文化的灵魂。每个周末,都有不少宝马奔驰一流,开到牛华,吃八婆麻辣烫,鸡巴痒的时候,则到王老八饭庄吃野生甲鱼。在八婆与王老八之间,还有过渡地带,那就是马边羊肉店。马边县离牛华镇近百公里,是少数民族聚集的地带,乐山常有“骑木马”之说,“木”是沐川,“马”是马边,这两个县是乐山最穷的地方。但是马边的羊肉好吃,马边的姑娘水灵,因为那里没有污染,那里森林浓绿,泉水叮咚。今年夏天,马边羊肉店与时俱进,摆起了谢师宴,生意很不错。上个礼拜,牛华中学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那摆宴席,他考上了二本,对牛华这种小镇来说,也是不大不小的一个业绩。男孩正敬老师酒呢,有人找他出去说事儿。然后他就被一群人打得逃回了饭店。老师们喝止有球用,旁人也不敢拉,眼睁睁看10多个少年把他围在中间踢。忽然少年们就闪了,剩下男孩躺在血泊中。眼睛尖的老板娘说,有人掏出一把很小的刀子,只捅了男孩大腿一下,那血就像喷泉一样出来了,直窜了一米多高,跟挨了一枪似的。实际上老板娘在说春天,因为她也不知道中枪是啥样,最多从香港早期警匪片中看过一些慢镜头。老板娘医院,他的父母去了五通做活路,还没回来。老板则给男孩的父母打电话,说你们的娃儿被打伤了,快回来,不过应该没得生命危险。医院的时候,男孩已经死了,鲜血将裤子浸出了硬梆梆的一层壳。后来,伤人致死的少年主犯供述,他们中一个兄弟的女朋友被抢了,所以去报复。不过打了之后才发现,认错了人。
从马边羊肉店出来,拐个弯就是公路,在路边伸出大腿,绊停一部出租车,只需10元就可以到五通桥。五通桥的标志建筑是四望关广场,四望关是老地名,嘉庆时修的《犍为县志》里就叫这名儿了。画家丰子恺曾在五通桥住过几月,写了一幅对联:四望湖山留墨客,五桥姿韵入诗心。但现在这个广场被外地调来当一把手的头头命名为“假日广场”,一下子就给了五通桥人民生活在国际大都会的感觉。四望关广场紧靠菩提寺山,一条宽阔的新修山道悠然垂落,迎接下头的行人。如果没有心脏病,大约4分钟就可爬到山半腰。那里有一眼泉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大娘大爷们喜欢早晨爬到那取水。他们一般都自觉地排队,也不贪心,每人提一个5升容量的空油桶,装满就回家。前段时间回老家,我带刘老师爬菩提寺山,走到半山腰,三五个大娘大爷正在排队打泉水。我静静地看着泉水,想起少年时代的一件往事。当时,我读初三,学校组织爬山比赛,大家像蝗虫一样往山上飞,飞到半路就去抢泉水喝。有个家伙身体单薄,没挤进去,就跳起来朝泉水里吐口水,这样大家都不敢喝了。然后他大摇大摆走过去,自己一顿牛饮。这家伙后来吸毒,杀人,用哑铃把一个当财务的兄弟伙的脑壳砸成不规则几何形状。年,他被枪毙于戒毒日。
那两条河,涌斯江和芒溪河,就像分开沙堆的顽童的手,把五通桥分成三块:四望关、竹根滩、青龙咀。
浮桥就截在涌斯江中,使隔水对峙的四望关码头与竹根滩心连心。浮桥由木板铺就,桥墩则是两行小舟。上世纪50年代浮桥初落成,年特大洪水中被冲没,年底复建。新浮桥与老浮桥最大的不同,在于作为桥墩的小舟。老浮桥的桥墩是木质乌篷船,里面不时还住着打渔人家,当然他们并不划着这桥墩去捕鱼;新浮桥的桥墩则是现代材料质地,虽然也做成船的样子,浮在水面,但我疑心它并不能真正作为小舟行游江河。
新浮桥落成那天,政府请来几艘打渔船表演。打渔船瘦得如同一个孤儿,在河面游弋,缓慢从容,将人们带回旧时的节奏。打渔者偶尔也猛点篙杆,让小舟破水急进,那不过是为了炫技,对打渔没什么帮助。鱼鹰,我们叫鱼老鸹,骄傲地立在船头,将军般严肃地盯着河中,一瞅着动静,就跃入水里。岸上观者屏住呼吸,等鱼老鸹跳回船头,嘴里叼着一条哪怕只有牙刷大小的鱼,他们也会毫不吝啬地送出暴雨般的喝彩。
我和父亲走在新浮桥,他给我讲述了上面的场景。这时候已是薄暮,太阳正从青龙咀的山头落下,水面印着余晖,像谁将金叶子洒进了涌斯江。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浮桥像母亲颠弄怀里的孩子一样颠弄着我们。然后父亲就给我讲了40多年的一桩往事。
“是年还是年,我已经记不清了”,父亲说:“反正是那年夏天,水涨得不算大,浮桥就没撤。一个普通的星期,赶集的人们背着背篼,牵着小孩,从浮桥到四望关,或者到竹根滩。桥突然断了,先是中间某节断开,跟着就一节一节地断,一节一节地塌。人们被惯性或奇怪的引力扯到水中,有些人游到了岸边,另一些则沉入河心,再浮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数十里外的浮尸。”
“有多少人遇难?”我问。
“当时也没有什么精确统计,说是只死了2个”,父亲说:“一说这数字,我有个同学就要日决政府”。
这同学现在已经60多岁,他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姐姐。在40多年前就失去了。浮桥沦陷的那刻,他们一家就走在上面。父亲抽着叶子烟,母亲给姐姐看一张蓝白格子的手帕,他则吹着口哨,四处张望,一忽儿看鱼老鸹掀起半堆雪,一忽儿看菩提山风动林海。
“我同学的全家只活了他一个。他老汉儿的尸体被晾在四望关码头,等他去认,而他妈和姐儿的尸体,则在桥沟儿被人捞起来”,我老汉儿说:“如果只死了2块人,他的老汉儿,妈或者姐儿,就总有一块不是人”。
城跟人一样,也会老。但跟人不一样,城老掉的部分,会在新的地方生出来。竹根滩的大十字就是城的新生地带,我读小学的时候这里还是乡村小路,如今已变成五通桥最繁华的两个地方之一。另一处是四望关。
大十字在我心中常带着不祥的感觉,不是因为这地名跟卖人肉的十字坡很像,也不是因为这地名让我想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血汩叮当的耶稣,而是因为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在大十字亲眼目睹过一桩血案。那卖甘蔗的小伙子,因为单方面的爱情,将一个胖姑娘砍杀在甘蔗堆旁。姑娘脖子被砍裂,皮肤卷开,露出里面黄色或白色的脂肪粒。那些凄惨的脂肪粒像子弹一样打进我的记忆,大十字也就从此不祥。
但再不祥,也不能不去大十字。它是整个竹根滩的交通中心,如果说滨江路、茶花路等是竹根滩的四肢,大十字就是它的心脏。更重要的是,大十字路口到钟楼一带,还是五通桥的好吃中心,驻有麻辣烫、钵钵鸡(现在改叫串串香)、肥肠咔饼子、烧烤、跷脚牛肉、卤鸭儿、黄鸡肉、叶儿耙……每次去大十字,我都希望自己变成千舌观音,像章鱼伸出各条触手一样伸出所有舌头,同时奔袭、席卷各样美食。
大年初二,我们在大十字路口吃钵钵鸡。老板娘是个中年胖女人,外向泼辣,跟食客自来熟。刚坐下,她端来一盆串串,忽然说:“你们晓得不?刚才前面红绿灯那儿撞死了两母子。我也是听来这儿吃签签的人说的”。
“不晓得,你说嘛”。
“嗨呀,一辆小车闯红灯,将骑摩托的两母子卷到轮子下,停下来又倒车,旁边的人说听到‘啵’的一声……死了,当然死了,妈妈的脑壳压得稀烂,娃儿的肚皮都爆了……起先有两个人哭着从我摊子前跑过去,说是死者家属……”
我们的食欲显然被震慑住了,只能望着盆里的血红油汤发呆。这时新来了顾客,老板娘就丢开我们,过去张罗,顺便将车祸再讲述一遍:“嗨呀,你们晓得不,刚才前面红绿灯那儿撞死了两母子……妈妈的肚皮都遭压爆了……”
搞传媒的人啊,什么是人际传播,这就是典型的人际传播!老板娘就是大十字的人际传播之王,她如果写博客,还会是大十字的博客之王。她站在大十字路口,像一颗闪闪发亮的红星,向四面八方辐射光线,每一束光线上都装载着一个交通事故,或者一次通奸,或者一桩雨夜谋杀。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食客来到这里,将鸡肉从竹签上取下来,塞进嘴里,也将心中的资讯取出来,塞到她耳里。这样,她就成为不断吞食并且放出小城资讯的巨人。
她是小城的资讯巨人,因为食客多,而她爱听又爱说,所以资讯来源广,传播渠道也广。她的传播随意性强,因为每次讲述她都添不一样的油加不一样的醋。她的传播又易为人接受,因为其内容鲜活、低俗。而鲜活的低俗,正是居民——不论小市民或大市民,在这个麻木不仁或猎奇追新,不负责任或不堪重负的时代,所必需的消遣或精神快餐。
但这资讯女巨人自己,只不过是爱听,爱说而已。她听与说的对象,也只是且只能是资讯,也即“都市传奇”。她从未打算让自己做食客倾诉的树洞,也没有想过,要把食客变成自己倾诉的树洞。她的听与说都只是一种自然习惯,与呼吸一样自然,将鸡肉串上竹签一样习惯。
乐山人若不吃烧烤,就像乐山人不说乐山话一样,不地道,不落教。
乐山烧烤有不少特色菜品,比如烤肠儿,肠儿是卤过的,烤出来脆香清爽;烤脑花,和以香油、大头菜、小尖椒、葱等佐料,香得要命;烤五花肉,肥而不腻,油脂都烤成胶质,入口即化不留渣;烤飞机,不是打飞机的飞机,而是鸭舌头,其上的肉筋最好吃,据说多食可以预防求婚的时候口吃;还有烤韭菜,蘸点醋,开胃又壮阳。
我们爱去吃驼哥烧烤,在盐厂旁。盐厂多年前破产转卖,里头颓败不堪,狐狸穿行,荆棘丛生,屋社丘墟。驼哥烧烤的生意却好得很,独自在萧条老城热闹地蒸腾烟火,似乎要击败埋伏在那的没落宿命。
驼哥是驼背,烤东西的时候不用弯腰,很自然就够着了,我疑心这是他烧烤味道好的原因之一。他有个不错的老婆,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跟驼哥一起卖烧烤,经常被呼来喝去,也不冒火。
我朋友刘军的弟弟,叫刘云,多斤的胖子,曾是驼哥的粉丝,在那儿创过一顿吃下串五花肉的记录,吃得驼哥眉开眼笑。
如今刘云也卖起了烧烤,就在乐山王浩儿码头。他开的本是租书店,但盘店的时候,经不住人劝说,把之前租店者的烧烤炉子也盘下来了。盘下炉子后,刘云才发现自己压根儿就不会烤烧烤,于是到驼哥那连吃了好多个晚上,偷偷记人家的菜品、分量、调料、火候等要素,回去开了个山寨烧烤店,叫胖哥烧烤。
胖哥的烧烤只在晚上开,白天还是照样租书。店靠中学,正好用穿越、玄幻、言情等三类大毒草腐蚀青少年。也曾有人来踢馆,怒斥他的书店品味很差,胖哥开始惴惴不安,直到踢馆者放出狠话:“你起码要添两本于丹的《论语心得》嘛!”,胖哥的一颗心才踏实下来,不再鸟他。
胖哥的镇店之宝其实不是穿越、玄幻或言情,当然更不是于丹,而是《知音》。一本《知音》累计可租上百人次,极受疯狂主妇们的追捧——给我《知音》,其余免谈!有个少妇告诉胖哥,拿半个月不看知音,心里就像猫儿抓一样。另一个少妇则说,想不读《知音》而得到幸福,那简直是神话!
胖哥的顾客里除了疯狂主妇,还有性工作者,她们租书只租言情,而且要最纯洁的,若有一点儿不健康内容,就要跟胖子翻脸:“你狗直的都进些啥子黄书哦?!”胖哥就乐呵呵地给性工作者敬礼、道歉。
胖哥对顾客的态度一般都很好,只有一个例外:道友(吸毒者)。去年春节前,乐山下雪,有道友踏雪来书店,指名要租黄书。胖哥有,但不愿租给道友,就骗他说租出去了。道友问,那么多都租出去了?胖哥说,是都租出去了嘛,你看雪下这么大。道友很耐心,说,我等。
那个雪天,道友在书店里坐了几乎一天,中午饭也没吃,缩在胖哥给他的一把竹椅上,开始还翻玄幻,后来就睡着了。直到胖哥关门,他才离开,走之前叮嘱,如果有人还书,帮我留到,我明天再来。
不过这个人再也没来过。
09年除夕,我们一家人团年,当警察的姐夫忽然接到电话,说有人死了。是个道友,独自一人,因吸毒过量死在小旅馆。
我知道死者不太可能是到刘云店里租黄书未遂的那个人,只有蹩脚的小说家才安排这样的桥段,将两人生拉重叠。但在我眼里,他们就是一个人。几乎所有的吸毒者,到最后都是一个人,一种人,一样的人。
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冠英镇的农夫不会关心安阳殷墟发掘史,佤邦难民也不会关心西班牙马兰诺史。
对我的朋友刘云来说,王浩儿就是他的近代史,或者还是断代史。“王浩儿的近代史,是一部落后就要吸毒的历史,也是一部卖淫是第一生产力的历史”,他说:“这里的道友很多,小姐也很多,常来照顾我租书店的生意,不过现在很少了。”
现在,就连倒霉的吸毒者,有文学情结的鸡都不大来租书了。互联网普及乃是不可逆转的时代潮流,谁还租书呢?看玄幻,去起点;看情色,搜百度;看低俗新闻,上新浪。
“我感觉我的租书店被时代远远抛在身后。顶峰时期我有几百名会员,现在都退得差不多了,我多订了5份《知音》,也无法挽此颓势。现在我必须晚上卖点烧烤,才能维持每月六百的门面租金”。
这种日子刘云不想再敷衍下去,他打算跟一个师傅去汶川碰碰运气,改行学装修。据说那里灾后重建有很多机会,能傍政府大腿的先行者,不少已经捞到第一桶金。
走之前,他要跟我讲讲王浩儿的近代史。
“这里曾经有过繁华。”他说:“尤其在荤歌没有被扫荡彻底之前”。那时候这里出没着数百名小姐,流动着上千号嫖客。歌厅的霓虹灯闪烁得格外气派,旅馆里的叫声犹如天籁,社区的夜生活也很饱满——冷淡杯,烧烤摊,通宵面馆……街边小店中人头攒动,如烟如云。
随着六十周年的到来,这一切变得奄奄一息。六十华诞,只许涛哥阅兵,不准百姓嫖//妓。以“洗干净,迎国庆”的名义,王浩儿的性服务业几乎被扫荡一空,由此衍生的各种产业也百花凋残。在这种背景下,人们充满了闲极无聊的戾气。
“一天晚上,在书店街对面,有三轮车夫与小姐大声武气地吵了起来。”
“我当然要跑去看热闹,看热闹是每一个小市民的本质工作。当然,作为文化人,我还要发问,好搞清楚他们为何冲突。在我看来,这跟《见过大爷》中的国共冲突同样重要”。
“原来是因为一块钱。小姐从别处到王浩儿,说好三块钱。到了又临时要去旧大桥,说加一块钱。车夫不干,说一块钱哪个走哟,这是人力,又不是畜生拉。”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大,把小姐惹毛了。‘你们三轮车就是这么对待客户的吗?’小姐必须找到被尊重的感觉。‘两块钱,两块钱我就走’。‘一块,多一角钱都不干’。”
“双方僵持起来,小姐也不下车,三轮车夫也不拉。他们就这样从晚上8点多,一直对峙到凌晨2点。”
“期间,小姐不断打电话,找人搁平。过来三五拨人,问了问情况,日决车夫几句,又日决小姐几句,都走了。”
“黑社会也要讲道理嘛,谈不妥价格,三轮车夫当然有不拉客的权利。黑社会尊重底层人士的人权。”
“最后是凌晨2点多,来了个开车的。一下车就恶狠狠地喊三轮车夫,格老子过来,你狗直的要爪子嘛?”
“三轮车夫老实巴交地解释,‘去旧大桥,她只出一块,我要两块,她不干,我就不拉’。”
“‘你妈的批哟,就这一块钱的事情不’?开车来的大哥一脸悲愤地转向小姐,‘走你妈的批喂,走球了,我还以为是出啥子几巴大事情了呢,走球了’。”
“小姐就乖乖地跟大哥走了。留下一三轮车的垃圾,都是吃烧烤啃的骨头,刺,还有扯断成很多小棍子的签签。在对峙期间,她找我烤了28块钱的烧烤,专找能吐东西的,排骨,飞机(鸡舌头),烤鱼,吐得人家一车都是”。
“这只是小场面,王浩儿的街头政治,当然有更大的场面”。
“一天下午,有个老汉儿接女儿放学,骑自行车。一辆城管的车从背后开过来,擦挂到自行车,把两爷子整翻了。”
“老汉儿爬起来,先看女儿有没得事,发现只有点皮肉伤,心放下来,气涌上来:‘你们这些哈批扎个开车的?当真以为是开坦克不?’”
城管不干了,虽然有很多人骂他们哈批,但当面如此理直气壮声如洪钟的还不太多。他们下车,跟这位父亲讲道理,只是声音大了点儿,还有人伸手去拖老汉儿的自行车,说看看是不是赃车。
在王浩儿出没的,不是烈女,就是壮士。老汉儿直接就给了其中一个城管一坨子,跟着双方就打了起来。
城管是五个人,但没占到任何便宜。老汉儿冲到街边小店,左手操起一把钉锤,右手操起一根板凳,返回去对准城管们就是一顿猛砸。他的女儿只有七八岁,在旁边看着,竟然没哭,没跑,就那么看着。
城管们吃砸不过,跑了,老汉儿对准城管的执法车又是一顿乱砸。等城管叫的警察过来时,车已经像被火箭炮袭击过一样。
“‘你要爪子?站到,把东西放下’。赶来几个片区警察,其中一个上来喝止。”
东西是放下了,但老汉儿跟着就抬起手,给警察一个老大的耳光。警察被打懵了,愣了十几秒,开趟儿就跑。十五分钟后,一群端着冲锋枪的防暴警察来了,将老汉儿制服,抬上警车。他的女儿,这时候醒了过来,放声大哭,跟着就自己坐进警车。
“在王浩儿捞生活,一定要以和为贵。”
“有天我给一个歌厅送外卖,30多块钱的烧烤。过了一个多小时,接到电话,要我去拿烧烤,回来加热再送过去。”
“你妈的批哟,哪里有送外卖送了一个多小时还取回来加热的道理嘛?不过以和为贵,我说一会儿晚点来,现在生意忙,我又只有一个人,走不开。”
“中间对方不停地打电话,我就慢吞吞地答着,来了,来了。晚上12点多,我抽空过去拿烧烤,准备帮他们加热。”
“有个小姐坐在暗处,一见我来拿烧烤,就问,你的店子在哪里?等下儿我们过去,把你的店子拆了。”
“‘啥子喃’?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请她重复一遍。”
“‘老子们一会儿过接,把你狗直的店子拆了’。她又说了一道。”
“‘来,就在王浩儿旅馆的斜对面,刘烧烤,你不来拆你是龟儿子。’我说,一边把坨子捏得梆紧。这时候我忽然发现说狠话的这位小姐很面熟,然后我就笑了。”
她就是因为一块钱,跟三轮车夫从晚上8点一直对峙到凌晨2点的那位小姐。
外地游客在峨眉山吃饭需谨慎,嫖//妓需更谨慎。
我的老友老仲有个堂弟,跟人合伙在峨眉开了两年的小妓院,到金盆洗手时,每人分了近一百万。
“我们的价格绝对是不透明的”,堂弟自豪地说:“而且绝对有地域歧视。本地人元-元,外地人则要高五倍到十倍不止,看讲述效果而定。”
他们从事的其实是勒索式性服务业,外地公务员、商人是最优质客户,不欢迎军人、警员、记者或县级以上干部。
“我们比布衣神相还会看面相。一看,一听,就晓得这个客户吃不吃得住,所以基本上没有出过大事。小事倒是经常出,不过还罩得住。毕竟乡情浓于水。”
偶尔他们也遇到横的,有次来个小伙子,搞了后去前台结账,一听要元,一下子就急了,跳到柜台里面就要打报警。他们赶紧按住,最后只收了他元,按地方行情。
“后来我觉得遭这狗直的‘偷鸡’了。你想,他要真敢或真想报警,干嘛不直接拿自己的手机,还要跳进柜台,打我们的电话?他那一是显膘,表示身手好,二是‘偷鸡’,咋呼我们。”
“不过呢,小心点也是好的。在我们的店里公开接警毕竟不太方便。”
至于在峨眉吃饭,没有这么赤裸裸的敲诈,只是穿衣服的敲诈,但偶尔也有半裸的敲诈。
我的老友钟波携妻儿在峨眉旅游,吃苍蝇馆子,因为没点鱼,只吃了多,隔壁一桌也是三口之家,不懂事,点了鱼,就遭了多。我的老友抛光携女友也去峨眉旅游,吃苍蝇馆子,不懂事,也点了鱼,遭了多,跟我叫苦。我说,你运气好,那只是穿衣服的敲诈,不是半裸的敲诈。然后我就跟他讲了个真实的故事。
有对年轻夫妻,在峨眉一家小店吃饭,结账一算,0多。其它菜不过百十来块,一条4斤多的鱼算了多。
“鱼怎么这么贵?菜单上也没写有这么贵啊?”
“你们点的是江鱼,菜单上是三江鱼。江鱼是野生的,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才打来的,卖元一斤,不算贵嘛”。
年轻夫妇不干了,说店方敲诈,比政府还黑。妻子冲进饭馆的厨房,要看这江鱼究竟是何稀奇品种,但被人挡出来。
挡她出来的是一个胖大厨娘,从体型来看,是峨眉山的女奥尼尔。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声称厨房是企业机密重地,游客与狗勿进。
先是吵,跟着就推搡起来。女奥尼尔并非浪得虚名,她一手把年轻女游客叉起来,一手就撕扯她的衣服。
伴着裂帛之声,女游客的裙子被撕成两半,旋从腰际滑脱。她就只剩一条底裤站在那儿,裙子羞涩地残废地躺在脚底。丈夫愣住了,一时间竟没有上前帮忙遮掩。妻子呆呆地站了十多秒,才发现自己的真实处境,却无法提起那不堪的裙子,只好站在原地半裸示众,终于放声大哭。
据说后来当地电视台曝光了这家饭馆,结局是胖厨娘道歉,免收游客餐费,事情到此为止。
今天,如果你路过峨眉的小饭店,你还可以看到那位女奥尼尔,在饭馆里坐着或站着,威风凛凛,肉塔一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你读过《芜城赋》吗?如今我的老家茫溪大桥附近,就是其间的气象。
曾经这里是五通桥的中心地带。作为证据的,至少有两个细节。
一是桥头的新华书店。在过去,任何一个城市的新华书店都处于绝对市中心,不论是北京的王府井,还是成都的毛泽东像。现在五通桥新华书店的匾额上还是毛体,也跟毛一样过气了。书店里卖得最好的,是中药或养生类书籍,因为书店的主流受众只是老弱病残。
另一个是黄鸡肉。正宗的五通桥黄鸡肉发轫于此地,他们早已是百万富翁,还在两河口修了座乡间别墅。卖白宰鸡的有此造化,应该感谢当时的两大豪门企业:川盐化与供电局。盐厂宿舍位于茫溪大桥这头,供电局宿舍位于桥那头,黄鸡肉皆得二者之消费能力。川盐化是四川首批上市公司,盐厂的人当年出去买菜都要坐三轮车,即使菜市场离厂部只有不到米。供电局的人就更不用多说了,电老虎嘛,在当地算绝对金领。曾有个供电局世家的姑娘跟我青梅竹马,可惜后来没有在一起。我姐夫对此耿耿于怀,说,你要是嫁了她啊,一下子就是宋百万了,可以少奋斗好多年。
如今茫溪大桥的繁华已经消停。作为老城区,这里只剩下一帮怀旧的中老年或没有能力搬迁的社会底层。盐厂早就破产转让,买它的是个杀猪匠出身的亿万富翁。供电局整体搬迁到新城区竹根滩那边,依旧有垄断业的流光溢彩,但当年的旧址只一片废墟。
这里是被遗忘的角落。今年8月回家看爸妈,七夕当夜风雨大作,雷声彪悍如骄将,天色凄凉似病夫,催迫得紧,就停电了。当地媒体翌日做了个很龌龊的标题:《七夕牛郎织女动静大,雷了次》。
打雷造成停电,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当其他地方都来电了,茫溪大桥附近仍一片黑暗。这里就像每一个必须享受黑暗的贫民窟一样,在其它市民已经享受到亮光之际,仍得继续享受黑暗。
缓步在这个地方,我长大的地方,我常有种奇怪的幻觉。我看见莓苔在黄桷井边四处生长,侵蚀着老街;野葛缠满国道,超载大货车呼啸而去;我家旧园里,狐狸出没,而家前半废的楼梯上,野猫正与瘦鼠相斗。
通池既已夷,峻隅又以颓。
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
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沦陷的不是故乡地理,故乡风物,故乡耆旧,沦陷的只是故乡记忆。总有一天你不再认识自己的故乡,就像你不再认识自己的爹娘。那时候你只有叹息,低回徘徊,然而惊天动地;只有痛哭,哭不出声音,然而折骨锥心。
年1月中旬,我回了趟老家。我是中午12点到的五通桥。吃完午饭,父亲说,他打算跟我讲一些牛华中学的故事。他第二天要参加牛华中学几个老同事的聚会。他们的聚会是最近五、六年中唯一一次。
那个下午,还有晚上,父亲对我打开记忆之门,主要是上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间发生在牛华中学的故事。我紧张地听着,有时也追问一些细节。父亲累计讲述了8、9个小时,直到深夜他还在讲。我的脑子不能承受如此多的人物,如此多的命运,非常疲倦。父亲应该比我更疲倦,但他精神极旺健,只是不停地讲。直到我劝他停下来,休息,关上记忆之门。
父亲的讲述让我重返五眼钟。在那儿我渡过了1岁到10岁的光阴,我父亲渡过了19岁到44岁的光阴,我们身边更多的人则渡过了一生。
五眼钟是座小山。和大多数乐山的小山丘一样,有密集的树林,弯曲的小径,松软的草地,红色的岩石,简陋的平房,青石板铺就的山路,朴素的居民,安详自在的鸟木虫鱼。不同的是,因为牛华中学在五眼钟山上,那里还有窗户玻璃常脱落的学生宿舍,灰尘飞扬的土操场,巨大黄桷树旁的食堂,灌木丛中的工字厅,以及父亲题写对联的山门。对联是:愿乘风破万里浪,可面壁读十年书。山门下有一座清隽小巧的石拱桥,桥下有小河流过,不太清澈,但有荷花生长。河名“流花溪”,牛华镇旧时也叫“流花溪镇”。年后人们渐渐叫成了“牛华溪”,后来更把溪水截断,成了“牛华镇”。
牛华中学,自“牛华镇”得名以来,就摊开四肢,盘踞五眼钟山。山上没有长五只眼睛的钟,它其实是叫“五一中山”,因为牛华中学早先又叫“五一中”。可叫着叫着就讹变了,山与中学的名字就这么含混不清地纠结在一起,而它们的骨肉同样难以剥离。
小时候我喜欢盯着一些东西出神,比如木床的花纹,瓦房顶上用来透光的玻璃,门前竹林的断笋,或者玩具。我盯着它们,想心事,认为这些心事能够储存在花纹中,玻璃里,断笋旁,玩具内。即使时光流转,只要再次凝视它们,回忆就会被唤起,往昔的一切翩然而至。多年后我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看到了类似的情节。普鲁斯特何以能知道我的秘密呢?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家中最好的玩具,是一个橡皮鸭子。鸭子全身皆黄,只嘴是红色,一捏就叫,相当神奇。多年后我回老家,在杂物室里找到它,仍然一捏就叫,忠诚无匹。
“鸭子是陈心唯送你们的”,父亲说,“我这就给你摆他的故事”。
陈心唯,牛华中学的数学老师,毕业于年代的中央政治大学。人高且瘦,就像一根耸向天空的旗杆。他的数学很好,但表达能力不行。学生不守秩序,他就用板刷敲桌子,好几次将板刷敲成两半。教务处的人提醒他不要那么用力,他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等人提醒完了,他才转身回家。
他的家就在牛华中学工字厅的一间厢房里,不到5平米的单间。他终身未婚,独自在厢房里渡过了数十年。没有窗户,没有阳光,只有一张勉强能放下他的小床,破旧的写字台,勉强没有倒下的脸盆架。
年代中期,因为学历问题,他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当时牛华中学的校长叫文家伦,声音洪亮,精力旺盛,对待历史反革命像冬天一样无情。不过在年反右中,文家伦也受到清洗,去了乡下喂猪。
在文革中陈心唯没受到太多折磨,他是死老虎,没什么殴打侮辱的价值。有时候人们也会习惯性修理他。在食堂会餐,动筷子前,陈心唯要背一段自己的头衔——历史反革命、被横扫的牛鬼蛇神、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永世不得翻身的小爬虫……这些头衔被加得很长,有时多达上百字。陈心唯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读出来,生怕念错一个字,或搞错各种昵称之间的顺序。
在五眼钟山漫长的岁月里,陈心唯几乎不跟人说话,即使他的妹妹来了,他也沉默如草。他的妹妹在宜宾工作,每年总会来看他一两次。妹妹来了,他就去食堂多打点饭菜,端回工字厅的厢房里,关上门,跟妹妹一起吃,鸦雀无声。
年后,陈心唯得到重新上课的机会,他的脸也稍微打开,没有过去那么紧。但老校长文家伦的回归,改变了他的残生。
文革后,文家伦得到平反,卷土重来,仍当牛华中学的校长。在欢迎会上,文家伦兴高采烈地发表复职演说:“我文家伦又回来了!”,还信口背了不少古诗,其中一句我父亲觉得不伦不类: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座上的人都表示喜悦,露出微笑,欢迎喂猪20年的老校长回来。只有陈心唯一言不发,死死埋着头,双手撕搓衣服的下摆。没等文家伦讲完,他就匆匆离开。
在我父亲看来,陈心唯的紧张源于年代的遭遇。文家伦的回归对他来说,象征着旧时代的复辟。那天以后,他不肯在学校里住,搬去了旅馆。不少老师去劝说他,文家伦不得再整你了,时代变了。但他决不敢相信。他住旅馆之前,放了个大箱子在我父亲家。半年后,他来取箱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在一边玩耍的我姐姐。我父亲一看,是只黄色的橡皮鸭子,当时要卖2、3元,是奢侈品。
陈心唯住旅馆并无常处,有时在牛华镇这家,有时在那家,有时还步行10多里路,跑到五通桥去住。他寄放在我家的大箱子,也时常来搬,放到我们邻居何嬢嬢家一阵子,再放李叔叔家一阵子,又放我们家一阵子。他的恐惧随时都在身后呼啸着追赶他,他担心在下一秒就会被再次清算,而大箱子里那些简陋衣物和平凡书籍,都会成为钉死他的铁证。
当时陈心唯的工资大约有30多块,旅馆住一晚要8毛。一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花在住旅馆上了。由于离群索居,他的精神更加封闭,就像被狠狠关上的大铁门,又像黑不见物的山洞穴。
上世纪80年代,陈心唯退休,仍长期住旅馆。他的妹妹来过好几次,要接他回宜宾一起住,但他每次都躲着不见。有次他妹妹在背后追了他几百米,没追上。他撒开长腿跑下青石板山路,像被追捕的囚徒一样消失在河边转角。他的妹妹伤心而绝望,走到我家门口的竹林边,放声大哭。
当时我只有5岁。黄昏时分,坐在父亲做的小木板凳上,看竹林里的竹虱子。我姐姐过来把鸭子捏得吱吱叫,我就笑。阿婆静静地坐石阶的藤椅上,看我俩玩,露出80多岁的微笑。她旁边有一对石鼓样的东西,是我爷爷留下来的石头大砚台。
那个60多岁的婆婆,走来竹林边,站那儿发呆。父亲叫她进来坐会儿,她也不干。过了几分钟,她坐在石鼓上哭了起来,先是涓涓滴滴,后来撕心裂肺。我以为她是疯子,很害怕,母亲把我牵进里面的房间,但我仍能听到她的哭泣,印象中她哭过了黄昏,直到星斗满天。
在妹妹哭泣的时候,陈心唯正藏在某个偏僻的旅馆,我们不能知道他的心情,也看不到他瑟缩成一团的肩膀。我们可以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3、4年后,五通桥竹根滩的街头。
“他倒毙在竹根滩街头,大概是70多岁的样子”,我父亲说。这是朋友告诉他的。有人在街上看见陈心唯的尸体,认出了他。他已经完全像个老乞丐,或者流浪的疯子。他的乱发如囚而衣裳褴褛,一只脚上穿着张口的烂皮鞋,另一只脚则光着。不过他的脸除了脏一些外,没有太多变化。他的脸从年代开始就那么瘦,没法再瘦了。从那时候就变形,卑微,现在死亡也无法让这张脸更变形,更卑微。
陈心唯的妹妹赶来为他送葬,就埋在五眼钟山旁边的一座坟场。头几年,他妹妹每年都来为他上坟,也来学校走动,跟父亲他们打打招呼。又过了几年,他妹妹也没来了。也许年事渐高,也许觉得没有意义,也许她也离开了人世。
上世纪90年代后期,有一年我父亲给阿婆上坟,还去找了下陈心唯的坟。没找到。坟山的无主孤坟太多了。后来有些坟被当地农民挖了,种上果树或菜。陈心唯也许就在某棵柑儿树底下,也许就在某丛油菜苔底下。不论在哪里,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他再不会感到恐惧。
“你知道‘三家村’吧?”父亲问我。
“知道”。
“牛华中学也有‘三家村’,你就不晓得了嘛?”父亲说:“只是他们的遭遇稍微好一点”。
牛华中学的“三家村”,领头者叫吴康。
吴康当时号称才子,年轻时候很有些风度,穿衣服也讲究,衬衣总是比别人的洁白挺括一点,裤缝笔直,可以刮伤少女的心。
在文革中被打为四类分子且烙上三家村火印之前,吴康就遭整过一次。那是年拔白旗运动,吴康因为平时喜欢古典文学,又爱嘲讽领导,被当作白旗平地拔起,发送到乡下教小学。
告别牛华中学的那个下午,吴康站在山门前的石拱桥上发表了告别演说。大约是说,我吴康很有才华,比全牛华镇的居民能想象到最大的才华还要大那么一点点。现在我去教小学,是暴殄天物,当然小学生也应该有高手去教,所以我也不觉得受伤害。末了他充满感情地怀念五眼钟山上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个学生的微笑。围观的人们听他演讲,三五成群地站着,有些不以为然,有些不时喝彩,有些则掏出手绢来擦眼泪。最后这种人,当然是吴康的女学生们。
年吴康从乡村小学调回牛华中学,继续教英语,没多久就被打成“三家村”领头羊,遭隔离,写检查,挨批斗。但吴康的骄傲从未被收藏。即使在被打为三家村后,他仍然昂着脑壳出现在人们面前,身板挺直,精气神旺健,彷佛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文革后,有个人申请入党,领导来咨询群众意见。这个申请人就是“三家村”的揭发者。当时是课间,父亲和吴康结伴去教室。父亲表态说,没意见,也不关心,你们爱扎个弄就扎个弄。吴康却说,你们共产党看上的人,要弄成党员就弄成党员,但不能让他当官!他当官要整人!我们不同意!然后扭头就走。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吴康得到去乐山市一所中学的机会,并在那里退休。他有个叫李一平的学生,一直很钦佩他,后来当过峨眉交大的图书馆副馆长,跟我也做了朋友。李一平讲过不少吴康博闻广记的故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问我父亲,父亲说跟他在伯仲之间。这几乎是我父亲推许一个人的最高奖辞。我父亲具备过目不忘的本领,可以随口讲出建国以后历届中央委员以上任何一个政治人物的生平。卡特尔王子奶娃领教过,吓唬坏了,以为我父亲不是血肉之躯,是第一代银河牌大型计算机,或者不插电的维基百科。
王茂华也是“三家村”中人,因此被发配到乡村小学去教书。几年后他回来,发生了一个奇特的变化。我父亲说,王茂华本来相当骄傲,见人爱理不理,或者出言不逊,回来之后,可变了个大样子。他见人就拉手问好,别人说什么他都小低着头,微陪着笑,说,是啊,是啊,是啊。几年的被整经历,让这个人变成了一块失去棱角的肥皂,光滑,摩擦系数低,一遇情况就泛起自我保护的泡沫。
以前王茂华下象棋是牛华中学的二把手。第一名是我的开裆裤朋友史宣仲的父亲史良庚。二人的棋力其实相差不大,大约在四六开之间,史略胜。
史良庚曾经拿过当地教师系统的象棋冠军,据说还曾和峨眉一个小镇棋王交手,番棋取胜。交手之际,史良庚吸着叶子烟,每下一步都要长考十分钟到半小时不等,一盘棋差不多要下一个白天。那次番棋进行了三天,最终史良庚2:1险胜。我一直疑心是他的耐心拖垮了对手,每次峨眉棋王等史良庚下出一步棋的时候,都唉声叹气,脸苦得可以拧出水来。而史良庚的叶子烟,又着实熏人——那烟叶裹得饱满扎实,有大汉的老拇指粗,喷出的烟有若化学武器。峨眉小镇棋王,是被史良庚的叶子烟、慢腾腾与棋力联手绞杀的。
当史良庚下番棋的时候,王茂华也在旁边看,并不出声。事后复盘,当事人不愿干,拨扫棋子走人。王茂华却走上去,给观众复盘讲解,一步不差。
在被整之前,王茂华下棋锋芒毕露,除了对史良庚比较客气外,对其他人都视若刍狗。很多人不愿意跟他下棋,因为输了要听教训,那斗大的白眼也不好看。但从乡下回牛华中学之后,王茂华的棋力、棋风均陡变。他比以前更爱拉人下棋,但每下必输。输了就心悦诚服地告辞,弄得人们又是受用,又是疑惑。
王茂华于上世纪90年代去世。去世前不久,他开始赢棋了,也开始意气风发地嘲弄对手。在他死之前,年轻时的骄傲终于回归,也许那骄傲根本就没离开过,只是被压到了螺丝拐或者壳膝头儿中。
现在来说说三家村的最后一个成员,姚金华。他被整之后,失去教学资格,成为工友,因为书法不错,主要负责刻钢板,也就是刻蜡纸,然后油印。文革中,一次他有事,找我父亲代刻。我父亲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几下刻完,就找我妈玩去了。
第二天,军宣队紧急集合,召所有老师到场。军代表第一句话就问:“你们哪个是贫下中农成分,站出来!”老师们的成分基本都不好,面面相觑。军代表又说:“要是按老子的意思,你们一个都跑不脱!”接着就宣布,牛华中学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油印材料中有恶毒攻击林副统帅的句子。我父亲开始满不在乎,以为不关己事。一看头头摔出的材料就傻了,正是他帮姚金华刻的,里面有一句“谁反对林副统帅我们就打倒谁”,他鬼使神差刻成了“谁反对林副统帅我们就拥护谁”。
“姚金华,这是扎个回事情?”军代表一脸肃杀。
“不是我,是宋老师刻的,我有事,找他帮忙刻的”,姚金华说,低如蚊蚋。
“宋万灵,你想爪子!”
我父亲如坠冰窟,赶紧赌咒发誓,是无心之失,不是有意为之。幸好我父亲画画好,是学校宣传小组成员,军宣队经常找他画宣传画,最后军代表将我父亲臭骂一顿,同时宣布开除其宣传小组成员资格。我父亲乐得高兴,从此可以不再窜高伏低的画宣传画了。正要散会,头头忽然叫住我父亲。
“宋万灵,你的毛主席语录呢?”头头脸上的岩浆就要喷涌而出。
我父亲一摸,刚消去的满头大汗立刻爬回来:“走得慌忙火起,搞忘了……对不起、对不起……”
“搞忘了,要是按老子的意思,现在就给你吃这个!”头头一边说,一边伸出拇指与食指,比成手枪的样子,放在我父亲的太阳穴上:“你们这些死不悔改的反革命臭老九,就应该一枪给你狗值的些崩球了!”
这时候全场鸦雀无声,一滴汗落下的声音都异常响亮。军宣队头头又破口大骂了半个钟头,散会了事。
出门时,姚金华悄悄跟在我父亲背后,扯他的袖子,说:“宋万灵,这次吃咸了,下次吃啥子都没得味道喽……”
梁雪健就是文革中钉死“牛华中学三家村”的人。
他在50年代文家伦当校长的时代就被器重了,对这位“听话,出活”的青年骨干教师,文家伦青睐有加,私下要他多读《古文观止》。梁雪健立刻用半年的时间将这书背得滚瓜烂熟。
在年反右当中,梁雪健却反戈一击,出来揭发文家伦用封建糟粕毒害青年骨干教师,自己即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文家伦去喂猪了,他则成为学校革委会副主任,在接到民间积极分子的举报后,迅速用专政手段,将吴康、王茂华、姚金华各个击破,办成当年牛华中学第一大案。
文革后,文家伦卷土重来,梁雪健也卷脸相迎。奇怪的是文家伦对他仍然器重,在文家伦离职前,更钦点梁雪健接班。
那时候我父亲与梁雪健都带毕业班,两人的方式截然不同,我父亲是放养,梁雪健是圈养。有次开教学研讨会,我父亲忍不住说了几句:“我跟梁雪健老师的风格不大一样,他是诸葛一生惟谨慎,我是吕端大事不糊涂。他啥子都抓,卫生要抓,学生谈恋爱也要抓,我就不大管,卫生搞不了那么干净也没啥子嘛,又不是钓鱼台国宾馆。搞恋爱的说一次就行了,说一次不听,越说越不听,你梁雪健苦口婆心,最后说不定却起到反作用,成了他们的媒婆。”
我父亲的调侃无法阻挡梁雪健前进的步伐,后者成功接班当校长。不过当了不到一年就下课了,因为他行事死板、苛刻而左倾,搁不平教职工。卸任后,还有工友冲到他家里打他。这个工友因为化学实验室药品泄露而伤残,但梁雪健一直不给他报销医药费。
晚年的梁雪健一定心境凄苦,我记得小时候熟识的叔叔伯伯里,只有他不来揪我的脸。那时候我是方圆十平方公里最英俊的少先队员,一笑两个酒窝,大眼睛白皮肤,不揪我的脸简直没有天理。但梁雪健从来不揪。他似乎总是出没在冬天,戴一顶皮帽子,遮住眉眼和脸的两侧,只露出倔强的鼻子和抿得太久太用力而往两边垮下的嘴唇。
上世纪90年代,梁雪健查出肺癌。他自知不起,把牛华中学时任领导叫到家里。他从枕头下掏出几张揉得很皱,似乎被看过很多次的纸,递给校领导。后者一看,是梁雪健为自己写的悼词,中间有一句话:“梁雪健的逝世,是五通桥教育界的一个重大损失”。校领导犯了下嘀咕,说:“梁老师,重大损失是不是用的有点过了?改成一个损失行不?”
梁雪健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紧紧抓住领导的手,说:“你一定要给我用重大损失,重大损失!”他用的力量之大,以致领导的手腕上多了几条印子,就像跟巨灵神握过手一样。
“最后悼词怎么说的?用没用重大损失?”我问。
“好像没有用他写的悼词,学校自己拟了一份。至于说没说重大损失,我没注意,也不关心”。父亲说。
“你还记得读和平街小学的时候,你们学校对门卖萝卜片的那个老婆婆不?”父亲问。
我当然记得。小时候萝卜片是我们的至尊享受,有五香味,有麻辣味,一分钱一片。一次买个五分钱的,豪放点干脆买个一角钱的,在放学路上吃,从山脚走到山上,再走回家,就差不多吃完了。唇齿生香,插翅而飞,舒服得很。
那个老婆婆我有印象,她常年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挑着担子,一边一个箩筐,里面装着切好的腌制合适的萝卜片、大头菜,还有一应俱全的调料:蒜、辣椒油、白糖、胡椒粉、香料等等。她身体不好,常咳嗽。挽着发髻,上面插根有点褪色的发卡。头发是全白了,因为常沾染尘土,又略显灰。脸色阴郁,做买卖的时候也不怎么露笑容。我有点怕她,觉得童话中的巫婆就是这个样。
“当然记得,我在和平街小学读了五年书,吃她的萝卜片也吃了五年”。
“她以前不卖萝卜片,她是母承女业。”
“啥子喃?”
我父亲就给我讲述了下面这个故事。
上世纪60年代起,在牛华中学山脚,医院的礼堂外,总能看到一个清秀的姑娘,在那卖萝卜片。相对她瘦削的身体,那副担子显得有点重。没生意的时候,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书,看的什么我父亲没注意,他都看人家脸去了。
“她算你们那时候的萝卜西施不?”我问。
“不,她经常很忧郁的样子,我们背后喊她林黛玉,卖萝卜片的林黛玉”。父亲说。
卖萝卜片的林黛玉曾跟牛华中学一个教师的儿子谈恋爱。男孩后来去外地当兵,在部队上干得不错,要提干。部队致函这边的军宣队,要后者去调查他的恋爱状况。这一查就不对头了,卖萝卜片的林黛玉是地主家庭出身,老爸早年被镇压,只剩下一个老妈,常年卧病在床,由她一人卖萝卜片养家。
军代表找到姑娘,要她自觉点,跟小伙子分手。姑娘不说话,也不答应,也不拒绝。事后仍跟小伙子来往。小伙子也痴情,宁愿不提干,或者哪怕提前退伍,都要跟姑娘在一起。
军代表去找姑娘做了几次工作,语气越来越坏。最后一次找她,军代表开口就骂:“你看你长个啥样子?长不像扁担,短不像葫芦!瘦筋筋的没得点捞末!你配得上我们的革命好小伙?快点跟他分了,不要耽误人家”。骂完之后,军代表又说,你们再执迷不悟,你是没啥子,继续卖你的萝卜片,小伙子的大好前途,就给你毁完了!
军代表走后的当晚,姑娘吃了来苏尔(一种消毒水)自杀。送到医院,军代表闻讯赶来,喊停在那儿,不准救,她是自绝于人民!医生就不敢救。军代表走后,医生不忍心,开始抢救,折腾了七八个小时,姑娘还是没救回来。我父亲的朋友马医生,当时就在医院工作,目睹了全程。事后,他叹着气告诉我父亲,姑娘本来不得死,如果不是军宣队耽搁了几小时,即使医生的手艺不行,也救得转来。
马医生说,在姑娘被停在那儿的时候,她的母亲一直眼睁睁地看着医生的白大褂,那眼神中的绝望,现在想起他还觉得发冷。
姑娘死后,军代表赶来,吩咐人拉出去埋了。这时候她的母亲上来,说女儿的脚上没穿袜子,能不能穿上袜子再埋?
“穿啥子袜子?她是反革命你晓得不?就这样子拉出去!”
姑娘被胡乱埋在五眼钟山旁边的坟场,下葬的时候脚上没有袜子。她的母亲看不到这一幕,因为她没有被批准去送葬。
这以后,她的母亲没有办法过活,只好母承女业,卖起了萝卜片。人的生命力真是说不准,她的病虽然没有就此好起来,也没有继续坏下去。她从上世纪70年代一直卖到80年代末,其中包括-年我在和平街小学的五年。她像邮差一样风雨无阻地挑着担子,每天都重走一遍她的女儿曾经每天都要走的路。大约年前后,她无声无息地死去,不知葬在哪里,也许就在女儿的旁边,也许隔了好几座山。她们死后,牛华镇再没有人卖萝卜片,广陵散从此绝矣。
熊老二
熊老二,本名熊明全,是我父亲的小学同学,他生来不爱读书,喜去茶馆听评书,尤其《水浒》的“武十回”,堂上说书人一拍惊堂木,他马上大吼应和,满座茶盏嗡嗡有声。
评书听多了,他在教室墙上用红墨水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班主任要他写检讨,他咬着笔杆坐了一下午。老师拿过检讨一看,整张纸横竖歪倒都是“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八字。
熊老二的父亲在小镇开了家酒店,两层木楼,唤作明月轩。其烧腊远近闻名,猪头肉、猪肝、猪舌、猪蹄、猪尾,无不卤得入味喷香。油酥花生米也是一绝,粒大、溜圆、红中微黑,酥而化渣、脆而不坚。酒客丢一颗进口,嚼烂后再抿一口酒,飘飘欲仙、插翅而飞。
熊老二常偷店内的花生和酒,在楼上夹层招待同学少年。朋友们喝酒吃花生,他则表演“醉打蒋门神”,拳打足踢,震动楼板,尘土纷下,楼下酒客大都遭殃。投诉至其父,熊老二免不了吃顿好打。
高小毕业,熊老二没考上初中,和妹妹熊明月一起帮父亲打理酒店。其兄熊明鑫成绩出众,考上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熊老二以兄自豪,不过自己也未有半分懊恼。
年,为解决青年待业,四川搞了场大规模的上山下乡,凡无单位的社会青年一律赶到农村。熊老二瞪着眼睛不去,工作人员劝说,你和妹妹去一人即可,他才慨然允诺,去马边山区落户,留妹妹在老父身侧。
离家前日,熊老二和亲人去照了全家福,晚上与哥们儿喝得大醉,第二天酒还没醒,就在昏昏倒倒中上路。到了马边县,公社干部看他犯浑模样,将他分配到山高路陡的偏僻彝区。
人们都以为熊老二要遭罪了,殊不知他凭借超人的酒量、豪迈的性格,迅速与当地彝人亲如手足,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身边也少不了“阿咪子”(彝族姑娘)作伴。
熊老二不但有胆,而且有识。马边盛产好茶,他在清明前低价收入,运到外间高价卖出,再买回山区奇缺的生活资料,诸如油盐一类,略添价格,卖与乡亲。那时马边到牛华尚未通车,普通人步行往返一次,至少四天。熊老二体力过人,又敢走夜路,两天就打来回。寒暑易节,跋山涉水,熊老二“投机倒把”的生意越做越大,人唤作“民间供销社长”。
熊老二读书不多,对有水平的文化人却敬仰有加。他冒杆朋友何光富,很能读书,但出身不好,没能读上大学,也被赶到马边,在另一个知青点。熊老二常去看他,每次必赠钱物。
上山下乡时,何光富带了一大木箱书,除了高中课本,就是文史名著。他希望再次参加高考,出工之余,总躲在屋子里埋头看书。同屋知青看不惯他的书呆子气,又欺他老实,常将他那份饭菜抢吃精光,还去公社反映他不安心在农村,一心走“白专”道路。何光富少不了被叫去训斥和写检查。
年中秋,何光富想请假回家看父母,不准,只好下地劳动。天黑了,他一个人回到冷冷清清的小屋,看到自己的床上被人浇泼了脏水,木箱里的书翻得乱七八糟,不少还被撕毁,刚买回的月饼也被扔在地上踩得稀烂。四个男女知青正在屋内喝酒划拳,见他进来,大声嘲笑。何光富没作声,只收拾书,清理床,又打水洗脚,就睡了。
待到半夜,何光富悄悄起来,到猪圈找了把斧头,冲进两个男知青的屋子,一顿乱砍,惨叫声惊醒隔壁的两个女知青,她们刚出门,就被何光富砍倒一个,另一个跑到田坎。何光富嫌斧头短丢掉,顺手捡了根锄头,追上去一锄挖在逃者后脑。
将四人尸首拖到坝子里排好,何光富就坐在田埂上呆望圆月。天亮后,他换掉染血衣裤,去公社自首。干部说你开什么玩笑,今天还要下地挣工分。他说你派人去看,尸体就摆在坝子里。
熊老二得知此事,仰天大叫:兄弟,你为啥子不早跟我说?早说我帮你打那几个狗日的,他们就不得再欺负你了!
枪决何光富那天,大家都瞒着熊老二。等他知道,赶到刑场,何光富已经毙命。熊老二抚尸恸哭,旁若无人。哭毕,他要几个小兄弟找来白布,亲手将尸体裹好,有人要帮忙,他大吼一声:滚开!独自背上尸体,硬生生走了百里山路,将何光富带回牛华镇。又找彝族兄弟砍了棵桢楠树,为何光富做口大棺材,与雇来的壮丁一同将棺木抬到镇郊小山下葬。
“文革”忽起,熊老二自然不甘寂寞,拉起一个“打鬼战斗团”,自任团长。他造反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马边县知青办公室,勒令对方将牛华镇知青名单交出,并全部办理户籍迁移证明,然后火速赶回牛华镇。知青回忆,那真是牛华镇的大日子。熊老二扛着一面八个桌面宽的大红旗,上书“牛华镇知青五五战斗兵团”,后面跟着几百个知青。熊老二领头高呼:“牛华知青,造反明理!打回老家,不是撒野!”游行队伍走到镇派出所门口,所长早早出迎,熊老二递上户籍迁移证明,所长频频点头:“造反有理,户籍马上办好!”知青们欢呼如山,熊老二和几个兄弟伙把红旗一卷,径直回明月轩吃酒去了。
经此一役,熊老二威名远扬,不少地方的造反派头头拉他结盟,同斗“走资派”,他却大手一摆,统统拒绝。他说,兄弟姐妹们的户口回来了,大事已成,还七斗八斗个锤子!
不过,后来革委会宣布,靠“造反”迁回的户籍,一律无效。熊老二的豪情壮举,终归成了黄粱一梦。
年3月,坏消息传来,熊老二的大哥熊明鑫出事了。熊明鑫于北师大毕业后,分到山西平陆任教,因牵涉“二月逆流”,被抓进监牢,非法拷打,惨不忍睹。熊老二闻讯,也不与家人商量,立即孤身去往平陆。一个多星期后,神采飞扬的熊老二带着满脸憔悴的大哥回到镇上。众人问其详情,他笑而不答,只说大哥太书生气,这罪遭得冤枉。人们虽不明就里,但“熊老二千里救兄”的种种奇谈,已遍传陌头巷尾。
文革后,知青陆续回城,独不见熊老二身影。后来镇上的人才知道,熊老二有次出游,遇见二流子调戏一个自贡女知青,上前三五拳打跑混混,救了姑娘。两人就好上了。如今熊老二倒插门到自贡去了。
几年后,又传来消息,熊老二的儿子被人贩拐走,他正万里寻子,希望本地兄弟也多留心。再过数年,说熊老二的儿子找到了,他历时两年多,行走大半个中国,几乎倾家荡产,终在河北一村庄寻回爱子。
年,熊老二来找我父亲叙旧。这时他已是身家千万的富豪,眉宇间气势不减,但不复当年的魁梧,显得形销骨立。父亲同他到西坝酒楼吃饭。刚坐定,熊老二就高呼“拿酒来”!老板娘拿来酒和杯子,熊老二眉头一皱:“我喝酒从不用杯子,拿大碗来!”父亲劝他少喝些,他大笑说,老友相逢,怎不一醉方休?
酒酣耳热,父亲问及当年“千里救兄”之谜,熊老二说:“没啥神奇的,我到平陆,对直找到造反派,把头头和骨干拉到当地最好的饭店,大摆筵席。我打通关,逢人干一碗,先喝了二三十碗。他们看我豪气,话渐投机。吃完酒,我留主事者说话,拍出一个装了八百元的信封给他。事情就办成了”。
这天熊老二开了两瓶白酒,喝了大概一瓶半。他说身体不行了,喝酒大不如从前。说时举止自若,意态苍凉。
临别,熊老二握住我父亲的手,说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他此次回乡,就为看看父母、大哥、小妹,还有一干老兄弟伙。熊老二的预感是准确的。喝酒后几个月,熊老二就死了,癌症。这个百里背尸、千里救兄、万里寻子的硬汉,终于还是敌不过时间的分筋错骨手。
父亲讲这些是在一个冬日暖阳的下午,我老家的花园里。讲完后他有些疲倦,不想再说话,但也不去休息。我们父子就静静地对坐着。阳光透过黄桷树的枝叶,寡淡地洒在桌面,给杯盘狼藉添上一丝静穆的神采,似乎要将时间抽走。我想,回忆者最好在下午的阳光中讲述,他得到的慰藉则是第一个看见黄昏。
哀五眼钟山
我们现在有的,你们将来都会有;而我们曾经有的,你们永远不会有,我们也不会再有了。
昨夜,在梦里我又回到了五眼钟。在那儿我渡过了1岁到10岁的光阴,它是我所有真善美的起源地。
五眼钟是座小山。和大多数川南山丘一样,有密集的树林,弯曲的小径,松软的草地,红色的岩石,简陋的瓦房,红条石铺就的山路,朴素的居民,安详自在的花鸟虫鱼。不同的是,因为牛华中学在五眼钟山上,那里还有窗户玻璃常脱落的学生宿舍,灰尘飞扬的土操场,大黄桷树旁的食堂,灌木丛中的工字厅,以及镌有我父亲手书对联的山门。
山门外是一座清隽小巧的石拱桥,桥下有小河流过,清澈悦目,夏日风荷乱举。河名“流花溪”,小镇与之同名。年后渐被叫作“牛华溪”,后来人们更把“溪”字抽掉,成了“牛华镇”。
自小镇更名“牛华”以来,牛华中学就摊开四肢,盘踞五眼钟山。山上没有长五只眼睛的钟,其实是叫“五一中山”,因为牛华中学早先叫“五一中”。可叫着叫着就讹变了,山与中学的名字就这么含混不清地纠结在一起。
我只读了半年幼儿园,其余时光全在五眼钟山渡过。我每天一个人在山中游荡,让风吹过手指,用手指杀死草地上的虫子,听鸟在林间鸣叫,看夕阳像熟透的果实一样落下山。回家时我记住山上的一切,第二天早上会仔细查看,哪里少了一片花瓣,哪里又多了一只甲虫。
我喜欢在半坡的草地上躺着,静静看天上的电影,演员是白云,编剧是我自己。看累了,我就站起来,往远处眺望。如果是大晴天,可以见到峨眉山的轮廓,大峨、二峨、三峨、四峨,肩并肩,眉碰眉。如果是阴天,也可俯瞰小镇全貌,瓦房三五成群,街道老实地延伸向它应该去的地方,承载镇民生计,既不开心,也不灰心。
如果下雨,我就到松林中听演奏会,雨滴是弹琴的手指,松枝是琴键。树林是山溪的功臣。雾天树凝聚水汽,雨天树积攒雨水,晴天树出汗,因此林子总是潮湿的。山溪通常从林间流过。赤脚踩山溪,走着走着就下了山,看山溪汇入流花溪,让后者变得丰满,无限欢喜。
我喜欢松树。它躯干笔直,看上去很高尚。有时它会流泪,我用小刀刮下来,一团松脂可以烤熟好几串笋子虫。笋子虫肉不多,但香,尤其是腿与腹部之间的肉,我会像绣花大婶一样耐心地悉数抠出,一点渣渣都不留。不过,在吃笋子虫之前,我通常还要它们在面前飞舞一阵子,凉风卷入耳目,提神祛暑。
我还喜欢在半山的废弃瓦房里跟伙伴打瓦片。我们都是经验主义者,一眼就可看出哪块瓦片足够坚硬而哪块瓦片又色厉内荏。将对手瓦片击碎,眼里会堆上笑意而喉咙会钻出得意。
若比起打官司草,打瓦片就只是二流游戏了。五眼钟遍山都是官司草,我常历尽艰辛,在崖边、坡畔、沟底寻找最强壮的官司草。有个夏天,我攒了一百零八根官司草,当成梁山泊一百零八将,约老仲斗草。他也不征兵,随便扯了几窝就来应战。谁知道他那些蔫头蔫脑的官司草,却身怀绝技,将我的大将斩杀殆尽。那时我还不知道,选秀可以选出一些优秀者但会错过更多优秀者。
10岁我家搬离牛华,去到五通桥。临别我嚎啕大哭,说有三个东西舍不得:辜老师、老仲、五眼钟山的官司草。
此后多年,我每年都要回山上看看。五眼钟山的样子已刻在我心上,岁月流逝,它的每一丝变化,都让我伤感。
不过无论怎么变,五眼钟前山始终没有变。前山的山路由赤红泡砂石铺就,从山顶寺门出发,穿越斜逸横出的竹林,躲过道旁的腊梅花,又被白玉兰当头一罩,快到山底时跟小亭子打个招呼,就到了山门。山门对联是行书,流利劲秀,如春花舞风,曰:愿乘风破万里浪,可面壁读十年书。
立于小石桥看山门,五眼钟山敞开衣衫,邀你进入它不够名山大川但足供幽人来去的襟抱,流花溪水就在身后轻轻流淌,漂几朵荷花。
今年春节,我与妻儿回老家,打算带儿子宋小皮去爬前山。离前山百米远我就惊呆了。流花溪被全部填埋,居民竟然还给开发商送锦旗,感谢其整治之功。没错,流花溪此前已干涸多年,荒草蔓生,淤泥堆积如老人皱纹,但它是牛华镇得名根源,人们应该留下它,逡疏它,而不是杀掉它就说是治好了它。
溪水被活埋,五眼钟山也难逃毒手。开发商占领了山前空地,拆掉石桥,破掉山门。不止如此,红石路不见了,小亭子不见了,白玉兰遭斩首,竹林被处决,腊梅摧而为薪。半座前山被挖掉,山壁涂上水泥,活像枷囚罪人,受辱痛苦地矗立在即将拔地而起的电梯公寓之前。然而五眼钟山是多么无辜!它是我童年栖居的天堂,并且是牛华镇所有人的祖先。
没有镇民抗议,尽管不少人说起来就叹气。老仲跟我说,前山被毁后,他曾从后山登顶,呆立半晌,独吊五眼钟山。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会再登五眼钟山,不敢不想也不忍。我报复凶手的惟一方式,就是在脑海里推掉那些傻逼电梯公寓,让流花溪复流,让石桥复建,让山门复立,让山路复修,让亭子复筑,让白玉兰、腊梅、竹林全部重生。是全部,少一片叶,一块石,一朵花都不行。
(图文源自网络,版权属于原作者。平台传播知识,分享观点,
不代表本号立场。如涉侵权请联系,本号会作删除处理,谢谢理解)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