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家户户是要养猪的。养猪,一来是为了积肥———那年头化肥稀罕,人畜排泄物形成的土杂肥是上好的肥料;二来是为了积攒一笔收入,戏称为零存整取。过年时,卖一头猪,揣着一沓子人民币,满满的幸福。当然,有的人家会自己杀猪,留下一整套猪下货,过个相当丰盛的年。
人与猪的关系,细究起来,扯不断,理还乱。人类最初的狩猎活动,猎获物中肯定有猪。当进化到一定程度,人类为了生计,大概看上了猪的优点:相对温顺又体胖多肉,就开始驯化它们,自此,野猪一族从众多动物中脱颖而出,进入“六畜”之列,开始了相伴人类的安逸生活。由此推论,猪的历史,不一定比人的历史短。
无“豕”不成“家”。在老家,农家的一角,都会修建一座栏,栏的布局是半敞开式的,外间露天,下陷一米左右,这是为了排水、积肥之用;内间置顶棚,这是猪饮食起居的地方,应当说,这体现了“以猪为本”的人文精神。春节贴门联,人们也要在栏门框贴一副“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的对联,借此向以猪为首的牲畜们表示节日的祝福。
栏是一家人的厕所。因为这个原因,每天都要和猪见几次面,还不包括喂猪的时间。
小时候,我身单力薄,只能干些身体力行的活儿。狗是不用喂的,自个儿寻着吃;喂鸡喂鸭,那不算活儿;喂猫,不喜欢。我顶喜欢喂小兔儿,算宠物吧。可是,母亲指使我喂猪,这是家里的大事。
开春,大人就琢磨着买一头小猪崽。肥的最好,为啥?乡下有句老话叫“从小看苗”,说的是小孩儿,其实对猪来说也适合。肥胖的猪崽儿,说明胃口好,不挑食,上膘快。小猪崽买回来,不几天工夫,就和我相熟了。喂猪这活儿,前期做猪食是大头,猪食做好了,打开栏门,饥饿的猪迅疾窜出来,奔向食槽,张嘴、吞食、仰头、摆耳、下咽,一连串的动作,“咵、咵、咵”———响亮而富有节奏感的吞咽声,引得我也开了食欲。猪要是不舒服,食欲不振,就没有那特有的声音,只是乱拱一气,草草收场。这时候,就要添一种叫“皮硝”的东西,给它清热泻火,相当于牛黄解毒丸。喂猪时间久了,我也有了些伺弄经验:猪最爱挠痒痒。有时候它自己抬后腿蹭蹭肚皮,或者卧在地上用肚皮蹭着墙皮,那一定是虱子在作怪。想让它听话,你只需拿根木棍,轻轻地在它腋下挠挠,它就乖乖地抬腿,进而侧卧倒下,张开四肢,闭上眼睛,任你溜溜地挠呀,挠呀,它会渐入佳境,一副坦然自得很受用的样子。显然,猪是有情感的,它们也渴望体验人类爱抚的滋味!
喂猪的间隙,我常常想,猪的生活太单调了,它们从小就被阉割过,没有了情感发动机,又囚于一室,终其一生,就只是吃饭、睡觉、长肉,完全按照人类的设计而苟活,甚至连个同伴也难得,更甭说找个伴侣了,最高的享受就是独自趴在土窝里晒个日光浴,说它们不感到空虚寂寞,我不信。
但母猪就不一样了。在纯粹的母系氏族社会里,母猪唯一的职责就是生育小猪。从种猪那里回来,可以改善一下伙食,怀胎五个月后,一窝小猪仔就出生了,七八只小猪崽儿睡眼惺忪,簇拥着叫唤着在母猪怀里拱着吃奶的场景煞是有趣,而它们争前恐后挤在食槽前吃食的样子更是可爱,一窝肥嘟嘟的小牲畜将屁股撅在外面,四只小蹄子紧紧地蹬在地上,你挤我蹭,哼哼唧唧,互不相让,大人在一边不停地添食。有句老话讲“民以食为天”,用在猪身上也颇为妥帖。
后来,看到作家刘玉堂老先生一篇文章,叫《一头六四年的猪》,这题目颇让我心奇,展开细读,原来因为体重长到了八百多斤而出名的猪,喂猪的大娘为此成了劳动模范,并总结出喂猪的几大秘诀,云云。可惜,当年我喂猪太没有经验,要不然,会少走些弯路。
人们常常拿猪开涮,说某人笨得像头猪,某人猪脑子,这实在是不公平。论起猪的智商,据说,虽比不上灵长类的猩猩们,也算是较聪明的一族。我喂了多年的猪,却也没见识过它们的智商高到哪里去,倒是当代作家王小波的一篇关于猪的文字,让我知道了原来还有那样一头聪明而“特立独行的猪”,以及它衍生的系列故事。对此,我深信不疑。
喂猪久了,和这牲畜有了感情,有时候也替它们思考些事情,虽然它们并不一定领情。这是我怀念猪的主要理由。二早先的猪肉可真香,这是我怀念猪的另外一个理由。
早先的猪,那可都是土猪,也就是现在招牌上宣传的“黑猪”,价格却贵了好多倍。
曾经,国家实行计划经济,许多日用品都要凭票供应,好像一切都是紧缺的。
父亲曾说,“割肉去”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热切的期盼,翻过一道岭,涉过一条河,就到了公社食品站。一排平房,从外面开了几个小窗口,随着一群大人排起了长队,挨到了窗口的人,就朝着窗口里直嗓子喊一句:“要胖的。”抬头翘脚也看不清里面钩子上那一片肉的情况,听凭卖肉师傅随便砍一刀,过秤,喊个数,拿根干草绳子一扎,递出来,一手钱一手肉,从人缝里钻出来,赶紧提溜着宝贝一般往家里赶。要知道,那会儿买肉,不是为了吃肉,是为了吃油。肥胖的板油或膘子肉都熬成油,滤出的脂渣,用来做饺子馅,包出的饺子特别香。炒菜,偶尔会切上几片肉,吃饭的时候,偷偷地把一片肉从菜里翻出来,塞进嘴里,一碗棒子面糊糊见了底,最后才把那片肉悉心咀嚼一番———像牲口反刍一样,慢慢咽下去。
不遇逢年过节、人情世事,不会轻易买肉。为了解馋,人们会买猪血。挑起两只篮框,前边放一只搪瓷盆,后面放一块石头,到了屠宰场,将瓷盆摆在地上排队,挨到了你,就把盆放在宰猪的案板下,大猪小猪,猪血的量是不一样的,没有熟人关照,就看你的运气了。猪血挑回家,置于锅内以开水汆过,就可以烹调食用了。别小看了这货,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一道稀罕的荤菜。更何况,它还有肠胃清道夫的功效呢。
生活困难的年代,猪也跟着受苦,一年也就长一百来斤,这只能怪猪食太差了。连人都要挨饿,身为六畜之一的猪,也只能吃糠咽草,哪有心思长肉呢!三光阴荏苒。曾几何时,农家都不养猪了,盖因养猪的理由没了———化肥充足、效益不高、猪肉供应也充足。市场经济的法则完全主导着人们的经营意识。现代化的养猪场都高大上了,猪的品种也大变,养猪的人甚至还拥有博士学位。据说,要让猪游泳、听音乐等等,以提高猪肉的品质。诧异之余,我觉得现代的猪真是幸福,可惜因长得太快,寿命更短了,猪们有何感想,不得而知。
如今,故乡苍茫,猪去栏空,家家户户再也见不到猪的影子,偶尔有几只鸡圈养在那儿,无精打采,完全没有猪的神态,不由得一声叹息。
我不相信人们会弃猪而去。因为人类对猪的需求远大于猪对人类的依赖。离开了人,猪们顶多回归到野猪的序列。而人呢,除非人类改变了嗜肉的习惯。所以,猪的历史还将伴随着人类的历史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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