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血色黄昏1

  第一章抵达内蒙

  年11月底。

  从张家口下了火车,我们沿着一望无际的公路向北徒步行进。自大串联后,养成了扒车的习惯,能蹭就蹭,不能蹭就步行,反正这是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大方向绝对正确,自信凭我们的本事,早晚能截个车。

  从张家口走到张北80里地。出了张北,就到了坝上,即所谓内蒙古高原,气候明显见冷。我们4人都戴着50年代的蓝棉帽,放下了帽耳朵,帽耳朵边上沾着白霜。塞外荒野,名不虚传。沿着从张北到宝昌的一条崎岖不平的砂土公路,四周是荒寒的土地,破旧的农房,光秃秃的山坡,人烟稀少。

  我们背着背包,顶着严寒跋涉。公路弯弯曲曲,没有尽头。沿途汽车也零零星星,没几辆。好,身后终于传来汽车声,雷厦挥动着双手,站在路中央。解放卡车跑到跟前,只好停下。

  司机不耐烦他说:“你不要命啦?”

  “同志,拉我们一截吧。”雷厦不卑不亢地喊,走到驾驶室前。

  “不拉。”

  那司机趁机加大油门,卡车狂吼着开走。我们只好狠狠地向远去的卡车吐着吐沫,臭骂这王八蛋司机,继续一步一步地向远方走着。

  四野茫茫,天空阴霾,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凛冽的寒风,稀零零的雪花,伴随着我们。

  晚上,我们住在路边的一个车马大店。里面昏暗、肮脏、简陋。

  在伙房里,我们围坐着,头一次吃着莜面饸饹。那伙房的地上堆着柴禾,乌黑的房顶,乌黑的墙,乌黑的锅盖。

  雷厦咬着牙吃莜面饸饹。据说,这是当地人过节才吃的饭。被认为是对我们的款待,可是那股棕油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金刚偷偷对大家说:“厕所的味儿大得出奇。好可怕!能呛你一跟头。”

  果然,大车店的厕所和北京的完全不一样,那是在一个深坑上架块有茅坑的木板。木板要是塌了,人就会掉到粪坑里。下面的粪橛子冻成了一个个宝塔般的冰柱,散发着刺鼻的羊膻味儿。这还是冬天,夏天就可想而知。

  晚上,我们睡在了一张大炕上。静静听着大车老板子吹牛、抬杠、聊老娘儿们。

  金刚担忧地问:“如果当地不要我们怎么办?听说那地方已经停止接受知青了。”

  “我们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他们应该欢迎。”雷厦充满信心。

  “可是人家不要你,也有人家的理由。我不相信全国这么大,谁去了他们都会要。”

  “别瞎发愁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说。

  “把达以地,把达以地… ”金刚反复背着刚学来的蒙语。

  山顶认真地看着《养马学》。

  雷厦沉思道:“明天,我们一定设法截个车。在大草原上,上百里没人烟,不能像串联时那样徒步走,否则非得给你冻死。”

  …

  夜晚,只听见外面,那凄厉的寒风在嘶叫。我们互相挤着,一股劣等烟、羊皮袄、莜面的混合气味把我们送入梦乡。

  次日,在漫长的公路上,继续向北行进。

  截了一辆又一辆的车,碰了一个又一个的钉子。雷厦的社交能力没比,最能拉下脸求人,最能忍受脸面上的屈辱。截车也是个本事,雷厦敢大大方方站在路中央一趟一趟地截,手舞足蹈地呼喊,叔叔大爷地猛叫… 我却胆子小,害羞,怕挨干。

  终于,顽强的雷厦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截停了一辆车。这位老司机被感动了。

  “老同志,拉我们一截吧。我们是北京来的知识青年,从张家口走到这儿,已经走了3天。很累很累,真的,请搭我们一截吧!”

  “你们从张家口走到这儿?”老司机很有点惊讶。

  “还骗你?”雷厦那张漂亮的脸给冻得像红萝卜一样。

  “快上车吧。”

  我们4个人欢笑着,像小鸟一样地爬上了车。这辆挂着篷布的卡车在草原上颠簸着,一口气把我们拉到了锡林浩特。

  街上刷着醒目的大标语:“深挖猛揭锡盟内人党的盖子!”、“彻底肃清以乌兰夫为首的一小撮内人党分子!”、“挖肃是内蒙当前斗争的大方向!”、“高万宝扎布罪该万死!”

  我们是私自跑来的,先要得到盟知青办的批准,才能合法下牧区。晚上暂住在锡林郭勒盟中学。

  在盟安置办公室,山顶刻的假公章发挥了威力。

  内蒙锡盟有关部门:兹介绍我校学生林胡、雷厦、吴山顶、金刚4人前去联系插队落户事宜,请予接洽。

  北京四十七中革委会年11月7日

  办事员认真地看完了介绍信,一点也没怀疑它是假的,慢条斯理说:“真是很抱歉了,我们锡盟的安置任务已经完成,现在没有力量再接收。”

  “可事实上,仍有很多地方缺人。”

  “是缺人,我们这儿来个两万三万的还缺,但关键是经费问题。没有经费,你让我怎么安置?一个知青的安家费是,我们这地方已经接受了多,实在没有能力再接收,早已超过了预算。”

  这办事员眼睛很大,炯炯有神,手洗得白白净净,态度坚决,毫无通融余地。

  我们失望而归。次日又到盟安办,和这个办事员软磨硬蹭。

  “董大叔,求求你了,收下我们吧!”雷厦央求着。

  “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您帮帮忙,完全符合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金刚。

  “我也不反对你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你们可以找一个愿意接收你们的地方,但我就是没钱安置你们。没有安家费你们干不干?”

  我们4人面面相觑。

  “哼,安置一个人,要花钱的。”

  “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你应该支持,想想办法嘛!”我生硬他说。

  “唉!

  那办事员瞥了我一眼:“真没法办这个事。上面已经说了,停止接受知青。你们要有意见可以找领导去。”

  夜晚,我们在盟中宿舍研究对策。

  我很担忧:“咱们得赶紧想办法,每人带的钱都不多,整天下饭馆最多能坚持一个礼拜。”锡林浩特的饭馆邪贵,最贱的菜也六七毛一盘。

  吴山顶的眼珠闪了闪:“听说盟军分区赵司令员的儿子就在这儿上学,我们和他儿子套套近乎,想想办法通过赵司令员取得批准。”

  雷厦想了一着妙计:“我们最好每人写份血书,面呈给司令员,保准成功。”

  “对,好主意!”我高兴地说。

  山顶说:“我负责跟他儿子联络。”

  次日,山顶真找到了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这小孩眉清目秀,文文静静,身穿一身干净的军装,一看就是部队干部子弟。

  “小鬼儿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交个朋友吧。”

  山顶很热情地送给他了一个大主席像章,有墨水瓶那么个儿,作工讲究,孩子异常喜悦地看着,一下子就被我们征服了。

  “嘿,你们这儿跳不跳忠字舞?”

  “不跳。”孩子腼腆他说。

  “看过老太烫跳忠字舞吗?特神,来,我给你表演一下。”

  山顶认认真真地学着小脚老太烫跳了一段忠字舞,手舞足蹈,装着罗锅、瘪嘴,八字步、颤颤巍巍,把那孩子逗笑了。真没看出来山顶挺有表演天才。

  “小鬼儿头,你爸爸晚上在家吧?”

  “平时都在家,有时候去开会。”

  “好,那我们要到你家去,到时候你得给我们开门,引见你爸爸。”

  “没问题。”

  “给我们说点好话啊,让你爸批我们下牧区插队。”

  “行。”

  ……

  晚上,在盟中杂乱的男生宿舍,我们开始准备血书。

  割!打起仗来,命都可以牺牲,还在乎这点血。我拿起一把电工刀,给自己的左手指来了一下,血汩汩冒出,用手指沾着血写道:“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保卫和建设祖国边疆的事业,请接收我们吧!”字迹歪歪扭扭。

  每人都用这把刀割破手指,写了自己憋在心中最想说的几句话。

  自然,给自己肉上割一口子不是多困难的事,青年人喜欢干点拔刀见血的举动。不过这毕竟不是割猪肉,是要划开自己身上的一块皮。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盟军分区的大院,找到了赵司令员的家。

  那小鬼头儿很热情地打开了门,把我们带到他父亲面前。

  “啊,你们都是北京来的红卫兵,欢迎欢迎。”

  我们坐下后,由雷厦开讲:“赵司令员,我们从心眼儿里喜欢内蒙这块土地,真心地想来这儿插队落户,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但盟安办却以没经费为理由,拒绝接收我们。现在我们身上的钱很少,坚持不了几天,就要没饭吃了。希望您能批示有关单位接收我们。这是我们写的血书。”

  看见4张血迹斑斑的信,赵司令员感动地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反对你们这样干。你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到内蒙草原,精神可佳,我们当然要支持,完全支持!”他马上掏出钢笔,在我们的一份血书上批示:“请盟安办予以安置。”

  赵司令员很和气,没架子,面貌端正,跟他的小鬼头儿子一样,给我们留下了美好印象。

  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成功。盟安办把我们分配到西乌旗巴颜孟和牧场。

  哈哈,我们总算不会再灰溜溜地折回北京了,像姜傻子那样,(他们几个计划步行到西藏,最后连河北都没出,就被民兵给抓住,灰溜溜地又回来。)

  巴颜孟和牧场位于西乌旗东北方向里。场部的荒凉破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一个县团级单位不过是两排土坯房,另加几排地窝子,远远不如内地的一个生产队。场部办公室是全牧场惟一的砖房。小卖部只有一间屋大,来买东西的牧民稀稀零零。货更是少得可怜,连点儿当地产的黑糖块都是好东西,被牧民互相转告,抢着买。

  印象最深的那个群众专政大院:一大马厩里面挖了一排地窝子,关着40来个牛鬼蛇神,什么“内人党”、“叛国分子”、“反革命”、“破鞋”“反动喇嘛”……应有尽有。每天,他们排着队,低着头,默去上工。

  场部领导原想给我们分到三连,说是纯农业队,离场部近,住房子,生活条件比较好。我们一听就急了。要到农业队,大老远来内蒙干什么?坚决要求到牧业队,并要到离场部最远的地方。于是就把我们分到了额仁淖尔,即七连。

  在住招待所期间,我们常偷骑牧民拴在木桩上的马,拔一蹦子,让马流一身汗,可没少挨骂。牧民们埋怨道:冬天的马,流一层汗,掉一层膘儿。

  下牧区最大好处是可以狠狠过一把骑马瘾。

  几天后,赶大车的老姬头拉着我们到七连的东河,一个在场部东北40里的更加荒凉的地方。

  马车像个小蚂蚁,在茫无涯际的、原上移动。赶车的老姬头嘴里得档档不停地唠叨:“唉呀,这儿不穿皮裤可不行,棉的再厚也不顶!”老姬头身穿皮得勒,蜡黄脸,有几根稀疏的胡子,像个土匪,搂着大鞭杆:“你们出门可得小心,千万别迷了路,冬天要是迷了路你就等死吧。这地方年年都有冻死人的,哼,牧民多经冻哇,可鼻子耳朵照样给冻掉。哈哈,白毛风要是来了,伸出胳膊都看不见。不是吓唬你们,咱这地方,六月天还冻死过人呢!”

  老姬头的这些话听了很好玩儿,更令人对草原有一种敬畏。

  冬季的草原灰蒙蒙的。埋没在积雪下面的野草稀稀拉拉,露出一点枯黄草尖,僵僵仁立。偶有一堆牲畜的白骨散落在冰雪之中。纵目远眺,四面都是一望无际,只有大车道弯弯曲曲伸向天边。

  草原大辽阔了,辽阔得让人心里空虚,让人全身震骇。面对草原,最狂妄自大的人也会感到自己生命的渺小,微若尘埃。最让人怵的是如此空旷的漠漠大野却寂然无声,静得掉在地上一根草都能听见。

  白皑皑,光秃秃,平坦坦,苍茫茫。

  这就是草原,没有那种精致典雅的秀媚,以原始般的粗犷和莽苍屹立在人们面前。在北京是绝对看不到这种景色的,地档道档的未被雕琢的自然美,辐射着严酷的寒光。

  我们坐在大车上,每人都盖着好几张羊皮,腿还是给冻僵。浩瀚的锡林郭勒草原啊,你真的是这样冷酷、粗野、荒凉吗?

  “新的生活开始了!”雷厦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们是好样的,从没路的地方,硬闯出了一条路。”金刚轻轻说。

  “嘶,好冷啊!”我给冻得缩着脖子。

  哈哈,我们靠着自己的努力,在内蒙落下了脚。

  万岁!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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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视界(   第二章冷峻的草原

  我们的蒙古包事先已扎好。

  进去后,一个模样善良的蒙古中年妇女很利索地帮我们把炉子点着,熬上茶。刚想向她表示谢意,猛一瞥,发现她蒙古袍背后缝着一块白布,上面用蒙汉文写着“牧主分子”。谁也不敢再说谢谢,怕立场不稳。

  当地贫下中牧过去从不搞阶级斗争,现在一搞,也相当会搞。他们发明了在五类分子后背上缝布条的法子,让大家都知道这是专政对象,要与之划清界限。我们还被告之贫下中牧家的蒙古包前都挂着红旗,没挂红旗的就是有问题的家。下包喝茶,一定要到插着小红旗的包。

  在七连东河蒙古包里的第一夜是难忘的。

  临睡前,往铁炉里倒了一簸箕牛粪,憋了一阵,烟越来越浓,“嘭”的一声,跟爆炸一样,熊熊地燃烧起来,把一节炉筒烧得通红。毡子外面寒风刺骨,毡子里面却只穿着背心裤衩还热得满头大汗。但只要火一灭,蒙古包里酷冷。每人除了被子外,又把八张羊皮全盖上,堆成厚厚一大团。都蒙着头睡,否则冻耳朵。

  半夜,我身上盖的羊皮滚掉了,一下子给冻醒,只好当团长。蒙古包顶上有个通气通光的大圆窟窿,透过它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外面实在太冷,不敢伸出手把羊皮盖上,只好踢开被窝,硬钻到雷厦的被窝里。

  涌进一股冷气,雷厦叫唤起来:“哎哟,哎哟,你这脚跟冰块一样。”我俩屁股对屁股,裹紧了被子,继续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透过一缝隙,望着蒙古包顶上的窟窿,想起了白天到达东河与牧民见面的情景。气氛冷清,根本没人欢迎我们,只有一两个黢黑的蒙古牧民骑着马,呆漠地望着我们,脸上连点笑容也没有。他们用蒙语叽叽咕咕一阵后,骑着马扬长而去,跟报上说的完全不一样。

  我迷迷糊糊地回想着来到草原那一刹那的感受。直到上午11点多钟,老牧主贡哥勒从外面带了一把枯草,放进炉子里,又在枯草四周摆了几块牛粪,为我们点着炉子,大家才战战兢兢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趁热起床。

  贡哥勒来到外面,在严寒中为我们杀牛。他把牛的两个前腿撅到犄角后面,根本不绑,就在牛的胸膛上割个小口,把一只瘦瘦的胳膊伸进牛胸腔里掏心,掐断一动脉管,牛马上就死,比汉族杀牛要科学得多,省事得多。之后,他开始用把破电工刀剥皮剔肉……他的得勒背后贴着一白布条,提醒人们他是个牧主。

  我透过门上的小玻璃,好奇地看着这整个过程。

  雷厦兴高采烈地切肉,准备着饭。突然把刀放下:“实在憋不住了!”他匆匆地穿上衣服,武装好,惨叫着跑到包外。

  不一会儿,解便回来,大口喘着。

  我问:“你在那儿拉的?”

  “马厩后面。”雷厦哀叹道:“哎哟,屁股要给冻掉了。那风跟刀子一样。”

  “我也憋不住,怎么办?”

  “去吧,速战速决,保护好屁股和老二。”雷厦笑着说。

  当我蹲在马厩旁,体会到内蒙的酷寒时,才恍然大悟:牧民的得勒很有优越性,多大的风,多冷的天,蹲下就拉,不用担心冻着腚。

  饭做好,我们4人啃着手扒肉,发现内蒙的羊肉名不虚传,好吃得要命。奇怪,内蒙的羊肉怎么没膻味!

  上午,贡哥勒的老婆,那模样标致的中年妇女来给我们缝皮得勒。她后背上贴着一个黑污污的白布条,使我们不敢对她和气一点。这位脸色红润的蒙古妇女熟练地为我们裁剪皮子,一针一线地缝着。她对自己后背上贴着那块白布条似乎毫无怨言。

  晚上。

  已睡下后,牛的哭喊声把我们惊醒。几十头牛聚集在白天那头牛被杀的地方,用蹄子刨着地,用鼻子嗅着冻土,用舌头舔着同伴的血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放声恸号,那扑簌簌的泪水冻成冰碴挂在眼窝下面……这一群牛的蹄子声,轰轰响,好像就踩在你脑袋边。

  金刚害怕地问:“它们会不会冲进蒙古包里来?”

  有几头牛竟跑到蒙古包跟前,一头牛把双角往蒙古包上来回蹭,整个包都在颤动,着实可怕。

  我的疯劲上来,穿上衣服,拿着一个大棍子,冲出去,朝站在包附近的牛又打又吼,横冲直闯,这牛虽块儿,胆子还是小,几十头被我一人就给打跑了。

  可是不一会儿,牛群们又返回来,围绕着那牛被杀的地方呜呜哭泣,有的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的拉长声哀号。吵得我们根本睡不着觉。

  金刚大为感动,噙着泪说:“牛真好呀!唉,我以前不知道。要知道的话,决不吃牛肉。我现在宣布,今后我绝不吃牛肉了。”

  我嘲笑道:“你别小资产阶级情调了。”

  这一夜,外面的几十头牛不断地哀叫,呼唤着死去的同伴。在酷寒中,无比凄凉。

  动物里,可能也就是牛,能为死去的同伴这么哀哭,那眼泪真的往外哗哗冒。

  次日,牧主老婆又来为我们一针一线地缝得勒。其实很感激这位蒙古妇女,但不敢表示出来,不断提醒自己:“可是牧主婆啊,不能对她有好感。”

  这位蒙古中年妇女的脸颊红红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她梳着辫子盘在头上,外面包着白布。表情是那么的善良温和,与阶级敌人的概念实在不相吻合。我们4人只敢偷偷地瞥她一眼,不敢与她眼睛正视。虽然包里就我们几个人,都尽量不理她。

  下午,马棺儿给我们抓来马,每人一匹。我向牧民请教:“哪匹最好?”

  马倌儿说:“小青马最好。”我犹豫片刻,狠狠心宣布:“我要小青马。”

  山顶气愤地质问:“为什么你要最好的马?”

  “不为什么。”

  山顶对雷厦说:“起码应该说句话,给大家打个招呼。我才不稀罕那匹马,就是觉得他太霸道。”

  大家都对我露出不满之色。

  我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心想这队伍是我拉起来的,4人里,我胳膊最粗,腿肚子最壮,悠双在最多,我当然应该有最好的马。

  雷厦似乎也有意见,但没跟我多计较。

  小青马属于我的了!没办法,在马面前,我没法对朋友讲点义气,实在是大馋了。

  由于“挖肃”,牧场几乎瘫痪。达勒嘎(干部)全靠边站,我们知青整天闲呆着,没人管。

  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照顾自己的马上了。每天饮二遍水,遛,吊,喂青草……像照顾自己的小弟弟一样地精心喂养。

  有一次,小青马打梁了,我自己扛着鞍子,牵着马走20多里地,不忍心骑在马的伤口上,被牧民当作笑料。

  我们4人都爱趴在土围墙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马吃草。倾听它们咀嚼草时所发出的咔喳咔喳声,马嚼干草就像我们吃大虾一样津津有味,看它专心致志,吃得那么香,自己嘴里都冒口水。当我给小青马挠痒痒时,它会把肥厚的脖子伸过来,让你使劲给它挠。

  户外极冷,我们给冻得用手捂着耳朵,跳着蹦着,却舍不得离开自己的马。

  我们骑马从不轻易大跑,只有实在瘾得不行了,才短距离的拔它一蹦子。谁都特爱惜自己的马,借马要比借钱难得多。

  雷厦是一匹花马,跑得不快,不久把花马换了匹大白马,就是口老了,号称日行,是原场部一头头的。给他美得屁颠儿屁颠儿,没事就骑着下包,下了几次包后,雷厦就了解了不少牧民的生活细节,回来后,绘声绘色地给我们吹。

  这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带着古代战士的痕迹。

  牧民们终年累月不脱衣服睡觉:把皮裤脱一半,裹着得勒,再盖件皮被,天气再冷,也可以随时起床;他们喝奶茶不用筷子,舌头舔得特干净,根本不用刷碗;每个成年男子都有一把电工刀,磨得贼快;一辈子不洗澡,衣服从新穿到烂;他们每天只晚上吃一顿饭,早上、中午都喝茶;他们思想也不像报上宣传得那样革命,跟牧主拉拉扯扯,来往密切;他们热情好客,不管是谁(包括专政对象),一进蒙古包先给你一碗奶茶,并且容留过路人住宿。他们在男女问题上没有孔老二的影响,比较开通,解放前梅毒流行,但不像传说的那样乱伦,蒙古姑娘也绝不像妓女,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干。他们为报答几分钱的恩情,可以付出一头牛的代价,也常为一点鸡毛蒜皮动了杀机。

  草原生活虽然孤寂,可也确实有浪漫的一面。出门骑马,喝茶吃肉,活儿可干可不干,成天四处串包。记得有一次,也是自己跑来的北京女知青刘英红去场部买东西,回来时刮白毛风,迷路了,我们全体知青出动,直到夜里10点才把她给接回蒙古包。她在卸骆驼套时,不知怎地把骆驼弄惊了,给她撞个跟头,大蹄子还把她的蒙古袍扯了二尺长的口子。她却躺在雪地上哈哈地笑了起来,当晚就给同学写信,洋洋洒洒3大页,详细介绍了这次迷路的经过,觉得非常好玩儿。

  在北京,一个姑娘哪有被骆驼撞一跟头的乐趣?

  这大晚上,我们参加了本队牧民召开的批斗会。

  在公共的蒙古包,两个包连在一起,挺别致,说是6点开会,到8点也没开。蒙古包里烟雾腾腾,牧民们特能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昏黄的煤油灯下,这一张张古铜色的面庞又黑又糙,个个都那么坚硬、糙裂、饱经风霜。大多数牧民都穿着熏黄了的没有面的皮得勒,很厚。他们本来就块儿,再穿上这么厚的皮得勒,就更显得魁梧粗壮。

  “贫下中牧开会还这么拖拖拉拉?迟到两个钟头了还不开会。”金刚偷偷嘀咕。

  有的牧民在掰腕子,有的互相抬杠,有的抽烟沉思,有的把胳膊从得勒中退出来,翻找衬衣上的虱子,有的从头到脚打量着我们这几个北京知青。

  最后终于开会了。大家起立,向毛主席鞠躬,高唱“敬祝毛主席万寿元疆。”

  昏得特海勒特毛主席,塔布勒满耐色特个林著勒很耐乌兰纳勒。

  ……

  声音粗嘎,撕裂而阴沉。内蒙的这首歌调子有点悲凉,让人听了想哭。

  那四个被斗的内人党分子低着头,站在大家面前。个个麻木不仁,铁青的脸。贡哥勒也站在一旁。

  批判时,全是说蒙语,我们一点儿也听不懂。

  但牧民们个个都心不在焉,根本没人用心听,有的睡觉,竟打起了呼嗜。有的妇女织着牛毛手套,有的牧民玩着自己的小打火机。两个年轻牧民互相开着小玩笑:我在你的背后贴个烟纸盒,你在我的后脑勺上粘一小团羊毛……

  牧民道尔吉吐吐沫的本领相当高强。他能大老远把口水射到一个小羊粪蛋上,百发百中。他眯着眼,不一会儿就用嘴“滋”一泡,滋灭一个羊粪蛋。他屁股旁的那本毛主席语录脏得不堪入目。

  这阶级斗争的第一课真使我们万万没想到。贫下中牧在批斗会时嘻皮笑脸穷逗,吹牛,吐口水玩,东倒西歪睡大觉,跟报上说的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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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视界(   第三章抄家

  年12月31日晚上。

  听完元旦社论,蒙古包里回荡着国际歌声。这悲沉激壮的声波把我们4人的血都激动得沸腾起来。

  “明天就是元旦,新的一年开始了,我们应该干一件有意义的事。”山顶若有所思。

  雷厦严肃地说:“别的连都已经抄牧主的家了,咱们连还没有抄。”他眼睛闪闪发亮,一激动就脸红,血特爱热。

  金刚点点头:“牧区的阶级阵线不分明,贫下中牧和牧主、富牧都串着亲。听说这儿常有打信号弹的,真有暗藏的苏修特务。”

  我提议:“那我们也抄吧。”

  “对,应该抄。我们到这儿,不能忘了搞阶级斗争。”

  金刚问:“告不告诉牧民?”

  雷厦说:“不能告。牧民的阶级觉悟不高,批斗会上就能看出来,他们平日和牧主来往密切,常常到牧家喝茶聊天,告他们,他们给牧主通风报信怎么办?”

  我表示同意:“对,不能告。万一走漏风声,牧主会把金银财宝转移、隐藏。突然行动才能抄出东西。”

  山顶疑惑地反问:“这样做会不会脱离群众,贫下中牧理解我们吗?”

  金刚拿着报纸说:“你看,滕海青(当时内蒙第一把手)说:当前内蒙挖肃的最大危险是右倾。”

  “可我们初来乍到,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干这种事,会不会犯错误?”山顶还是不放心。

  “挖肃是很复杂,要慎重,但抄牧主却明摆着不会错。牧主都是当地人定的,并报场部批准,备了案。”雷厦说。

  山顶点点头,不再言声。

  我说:“抄吧,别的连都干了,我们七连不干,就太落后了。这行动非常有意义,新的一年的第一天就搞阶级斗争,货真价实的开门红!”

  次日,年1月1日。

  天空飘着雪花,并刮着犀利的北风。我们几人备上马,迎着刺骨严寒,旋风般地直扑贡哥勒家。在白雪茫茫的草原上,我们一行的样子威武而雄壮。

  贡哥勒的蒙古包破旧乌黑,他的大黄狗凶恶地向我们狂吠。我手持木棒防卫,贡哥勒走出蒙古包,厉声呵斥着狗,谦恭地欢迎着我们。

  蒙古包里面光线很暗,大大小小挤着八九口人,门旁边是个黑污污的碗架,一老头儿盖着皮被,躺在门左侧,奄奄一息。蓬头散发的老妇缩在昏暗的角落里打量着我们,像个阴森的老妖婆。主妇就是为我们缝得勒的那位,好像预感到不幸降临,善良的大眼睛里含着悲伤。

  蒙古包里破破烂烂,弥漫着一股臭气、霉气。

  雷厦正颜厉色:“我们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指示,狠抓阶级斗争,要对你们进行抄家。”

  金刚在旁边结结巴巴地念着自己用查蒙汉词典,翻译出的蒙文。

  贡哥勒频频点头,表示欢迎。他是个50多岁的瘦小男人,嘴角老是挂着笑容。

  大人、小孩、老婆儿、老头儿全都愕然。那躺着的老头儿不住地咳嗽,只主妇对他轻轻说了几句蒙古话,其他人都沉默着,一声不哼。

  金刚怕他们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

  我瞪着眼:“出去,全部出去!”命令除主妇和一个吃奶小孩外,其余人全部到蒙古包外面去,并且不准离开。

  这群蒙古人开始缓缓地走出蒙古包。那颤巍巍的病老头儿,被主妇帮助穿好得勒,戴上帽子,由贡哥勒搀扶着站起来,一步一步缓缓走出门外。那相貌可怕,脸上的褶子像鳄鱼皮一样的老太太,也鱼贯地走到外面。贡哥勒在勒勒车后面的地上铺了块大毡,让他们坐在上面,股股雪花落在身上。

  一个十六七岁的蒙古少女出去后想骑马溜,被雷厦厉声制止。

  贡哥勒讨好的向我们微笑着,狗一样地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转。我眉头一皱,不客气地向他挥挥手:“那边去!”

  他无可奈何地回到勒勒车后面与家人团偎在一起。

  我对山顶说:“你负责监视他们,不许他们乱动。”

  包里只剩下主妇一人,背上背着一个婴儿。

  金刚示意,让她打开箱子、包袱、口袋。这善良的妇女很听话,非常合作,脸上除了慈祥和悲哀,没一点儿不满表情。

  老牧主曾给我们拾牛粪、生火、杀牛……他老婆给我们缝皮得勒、做饭,我们却要抄人家,这很需要有点残忍。

  我咬咬牙,暗暗提醒自己:“对敌人仁慈就是对人民残忍;对敌人就是要恩将仇报。”

  开始认真搜查,嘁哩哐啷,翻箱倒柜地搜。地上遍是凌乱的破东西:烂衣服、碎布头、生锈的小钉子、比小手指还短的铅笔头……整个一堆破烂,哪像印象中的牧主那么阔绰。不过也许是装的,值钱的都藏起来了。

  我终于发现了一把牛角尖刀,如获至宝,挥舞着它向主妇吆喝着:“还有什么武器吗?”

  主妇的目光悲哀之至,摇摇头。

  争取能搜出武器或变天账之类的东西,至少也要抄出点细软。罐子、面袋、勒勒车全翻了个底朝天,连臭烘烘的蒙古靴也逐个检查……蒙古包给翻得乱七八糟,羊粪蛋散落在大毡上,姑娘的花衣服被我们踩在脚下。但变天账没有,武器没有,反动书信没有,金银财宝没有!真没料到牧主这么穷。大为扫兴,没办法,几件旧羔皮得勒、一个破马鞍、一口袋奶豆腐就成了我们的战利品。

  主妇的美丽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们,目光中没有一点怨恨,只是充满忧伤,忧伤得使我都有些不敢看她。包外面,那些个老弱病残倒还老实。他们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站起来走动走动。我心里曾闪出几丝恻隐,但自觉这念头很危险,赶快压下去。

  贡哥勒的大黄狗一见我们出来,凶恶地扑着,为主人鸣不平。我用木棒吓唬,它却咆哮着,龇牙咧嘴。主妇使劲地拉它,却更加凶恶地扑跳。如此异乎寻常的猖狂,为谁逞凶?我喜欢狗,可不喜欢这么恨我,想咬我的狗。它是牧主所豢养的,立场是反动的,应该就地消灭。

  “这是阶级敌人的狗,不能让它这么猖狂,”我对雷厦说。

  “对,敲了它,拿回去作狗皮褥子。”雷厦说。

  我示意主妇将狗拴起来。主妇很不情愿地把狗招呼到跟前,用绳子将脖子捆住,另一头给拴在勒勒车的木头轮子上。

  我举起了铁鍬.贡哥勒飞快地冲过来,挡住我,苦苦哀求。我推开他,这个瘦老头儿却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搂住狗,把脸埋在狗头的毛毛里,以自己身躯掩护,嘴里哀求道:“巴乐怪,巴乐怪。”(不要,不要。)

  哼,老牧主胆敢跟我们对抗,找死呀?我揪住他脖领,像揪一只小兔子,提溜起他,蹬了一脚,给老家伙来个狗吃屎,他老婆赶忙跑来扶起他。

  大黄狗越加暴怒,凶猛吠吼。它耸着毛,充血的眼睛闪着凶光,一次次向我扑纵,把绳子拽得梆梆响。

  贡哥勒面若土灰,肮脏的胡子上沾着鼻涕。他厉声向大黄狗喝斥,还用脚使劲踢了它两下,双手却又怜爱地把它搂在怀里,嘴里嘟囔着:“巴乐怪,巴乐怪!”

  我狠狠地踢了贡哥勒屁股一脚:“一边去!”却没踢走他,雷厦从后面揪住贡哥勒的脖领:“你不要干扰我们搞阶级斗争,”硬把老牧主提溜走。

  我举起铁鍬,屏住气,准备一下解决。贡哥勒急了,奋力从雷厦手中挣脱,不顾一切地扑将过来,抱住狗。他知道犯了大罪,恐惧地抽搐着嘴巴,向我谄笑。这位脸上满是饱经风霜皱纹的50多岁的蒙古人,挂着如此微笑,煞是惨然。

  那边也乱成一团,善良的主妇要过来援救贡哥勒,孩子哭叫,贡哥勒父亲挣扎想站起来,山顶招架不了,呼唤雷厦支援。

  我只好放下铁鍬,对付老头儿。唉呀,老家伙吃了豹子胆,如此不听话,上去揪他,想把他拖走,不防他身下的狗闪电般咬了我左手腕一口。

  疼得我大叫一声:“操你妈的!”丝丝地倒抽冷气。左手腕愣给咬了个三角窟窿,冒出了血。怒不可遏,狠抽了老头儿一耳光。他那张干枯多皱的脸被抽得涕泪交流,可是却还给我一个毕恭毕敬的微笑,嘴里依然嗫喘着:“巴乐怪,巴乐怪。”

  在学校成天练摔跤打拳,收拾这老头儿不跟玩儿一样?几个连续左右直拳,打在贡哥勒面部,砸茄子般,又抓住他脖子一扭,老头儿就像麻花被扭了个弯儿,拖了几步,雪地上留下了一道印痕。那位面孔健康红润的主妇冲过来,想挡住我,被当胸一拳,打回去。

  雷厦警惕地保护着我的后背,喝斥这帮人不许乱动。

  我正想扭身解决狗时,背后突然窜出一黑影,大喝一声:“我操你妈的!”

  头被人重重地砸了一下,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昏倒在地。几秒钟后,我醒来,看见雷厦冲向老姬头,一脚把他踢倒,大吼:“你为什么打人?”

  我马上就明白是老姬头从背后偷袭了我。他手中的镐把,断为两截。唉呀,我脑袋要不硬,就得被打碎了!

  老姬头的脸更黄了,狡辩道:“你们太不像话,打这么一个糟老头也下得去手!”

  我跳起来,先抄起铁鍬一鍬把那狂吠的狗打躺下,再一鍬打没了气。之后又朝老姬头扑过去。在我的打架历史上,还从没有被人砸昏过,这是头一次啊!

  雷厦见了我发了疯,忙紧紧抱住我。我被打得浑身是劲儿,一抡就把雷厦给抡个趔趄。金刚也跑过来抓住我胳膊,随着一声怒吼,腰扭腿别,把金刚从身上摔了过去,又狠又脆。

  我嚎叫着,像条受伤的野猪冲向老姬头,双手攥着铁鍬,非要开荤。

  雷厦又一箭步挡住我,双手抓住我挥舞着的铁鍬,大吼:“林胡,别打了!”鬼知道,他怎么又冒出来。

  我什么理智也没有了,乱摇乱摆,拼命想甩开雷厦。他被我摔倒在地,又挨了两脚,仍紧握铁鍬,死不撒手。我拖着他,费力地向老姬头一步一步地接近。

  老家伙看有人劝架,嘴还硬,举着一铁鍬骂:“老子是四七年的兵,你敢把我咋地?”我拖着雷厦,硬是冲到他跟前,朝他脑袋拍了一下,放躺下他。又抡起铁鍬,准备拍第二下。雷厦用身体挡住老姬头。

  “你别把他打死了!他可是贫农啊!”雷厦脸色苍白。

  我只好懊恼地停下,吼道:“老姬头站在牧主一边,就该打!”

  小孩的哭声,贡哥勒伏在大黄狗的尸体上呼号,主妇的啜位,招来了附近十几个牧民在远处观望。但他们不敢管,只阴沉沉地站着,默无语。

  金刚手持红宝书,用力向他们挥舞,表示我们的行动是在按照毛主席教导办,警告他们少管闲事。

  挨了一镐把,又让牧主的狗咬了一口,就此罢休太亏,我又扑向老牧主,用马笼头猛抽。老头子穿着皮得勒,不解恨。又抄起一根木棍,“乒乒乓乓”一阵乱打,那老头子双手捂着脑袋,跪在地上,嗷嗷惨叫。

  “不许叫!”一棍子砸下去。

  老头子仍然叫。

  “不许叫!”又狠打了一下。

  老头子仍然叫。

  好个贡哥勒,这么不听话!我让你叫,一口气给他十几棍子。

  伛偻的身躯在地上滚动,躲避,然而棍子总是及时地准确地打中他。老头徒劳地哀叫着……围观的牧民没一个敢炸刺儿。他们性情温和,害怕见血。

  “妈的,老牧主,越叫越打!”我手中的木棍嗖嗖飞舞,百发百中,都是屁股和大腿,死不了。

  雷厦不住劝我:“算了,算了!”

  “把我手腕咬得多疼啊!”

  “再打就要出事了!”雷厦、山顶两人使劲抓着我胳膊,连推带拉地离开。

  老头儿蔫蔫地没了声,躺在地上,似乎不省人事。突然睁开眼,看见我,嘴角咧开,露出一丝恐惧的干笑。

  神了,这老头儿真经打。

  最后,鼻青脸肿的老姬头灰溜溜地套上车,把贡哥勒送到邻近的东乌旗格日图大队(那时场部卫生所不给四类分子看病)。

  等围观的牧民散去,雷厦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瞪着我说:“刚才,你要把老姬头给打死了,怎么办?”

  “唉,这就外行了,会打人的又把人打了,又打不坏。”我向他伸了伸血糊糊的左手腕。

  雷厦摸摸我脑袋,安慰道:“别生气了,你这脑袋真够硬的,那么粗的镐把都打断了。”

  在雪花飞舞中,我们又矫健地骑上马返回。马屁股上挂着抄来的羔皮得勒、奶豆腐、破马鞍……

  晚上,大家聚在蒙古包里研究,都认为这次流血事件是一场尖锐的阶级斗争。敌人对我们抄家心怀不满,不敢公开反对,就借不让打狗来抗拒。

  山顶不解地问:“奇怪,老姬头为牧主抱打不平。贫下中牧怎么为牧主说话?”

  “听说老姬头常到贡哥勒蒙古包喝茶,这老光棍可能是看上牧主的老婆了。”

  雷厦说:“老姬头特会讲下流故事,你听他撇,能把你撇得晕头转向。”

  “贫下中牧就这个样子?”山顶满脸疑惑。

  金刚建议:“我们应该到场部反映今天发生的事,别让人给我们造谣。”

  雷厦点点头:“对,应该向场部反映,请场部表态支持。”

  “走就走,第二天早晨,我们4人骑上马,向场部疾跑而去。

  最后如愿以偿。场革委会就这一事件作出三点结论:一、七连知青元月一日抄牧主家是革命行动。二、老姬头首先持棍打人,关进群专,听候处理。三、贡哥勒对抄家态度恶劣,交群众批斗。

  这是我们刚到草原所发生的事情。

  打在我们头上的并不是牧主的皮鞭,而是贫下中牧的镐把,贫下中牧为牧主打抱不平,多么不可思议!

  社会啊,真是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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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视界(   第四章分裂

  因抄家,牧民跟我们关系疏远。牧民们虽很壮,很块儿,但胆子小,只要一提阶级斗争,个个都畏首畏尾。

  左腕被狗咬到了筋上,非常疼,老有股火想朝人发。为条小狗还跟金刚打了一架。原来在学校时,跟金刚、山顶不熟,现在住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

  到草原后不久,我捡了一条小狗。那是一个严寒的早晨,刮了一夜雪。我起床推开门后,发现门旁卧着一条小狗,它团缩一团,把鼻子扎在自己尾巴里,全身都披着一层白雪。

  我把它身上的雪拍打干净,带进蒙古包。这是条棕褐色的杂种狗,体型不大,但耳朵竖立,样子很像条小狼。我喂了它些吃的,它很高兴地摇着尾巴,贪婪地吃着,好像多日没吃饭。牧民们一家常常养两三条狗,这样无家可归的狗也时不时能看见。

  吃完饭后,它在我们蒙古包旁边徘徊了一会儿就走了。但第二天早上,当我从蒙古包里出来时,它身上披着一层白霜,热烈地向我摇着尾巴。呀!它没有走,流浪的狗也懂得忠实。

  我收留了它,给它起名为英古斯,是我在学校时被杀的那条狗的名字。晚上它睡在我们牛粪堆旁。每天早上出去时,它都热烈地向我摇着尾巴,一次一次立起来,把前爪放到我胸脯上,让我感到很温暖。

  记得一天晚上,金刚急着出去解手,小狗挡住他的道,他忘了打狗欺主的道理,很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狗尖叫一声,夹着尾巴躲到我身旁。瞬时,我怒火满腔,跳起来捅了金刚一直拳,吼道:“你踢什么?”

  金刚也抡拳反击,低声威胁:“别这么霸道,不怵你!”

  二话不说,几个左右直拳,把他打回去。金刚白挨了一顿,气得大口喘着粗气,眼泪汪汪。

  我喜欢狗,高中时,还专门写了一篇讴歌狗的作文。

  唉,来草原后,可能太空旷了,无拘无束,没什么纪律约束,克制力极差。

  转眼儿,年春节到了。发现牧民把过年看得很重很重,整天忙碌着买烟买糖,有的提前两个月就开始采购白酒,30斤、40斤、50斤地买。

  三十那天,寒流袭来,温度骤降,太阳灰蒙蒙地隐埋在阴云后面,刺骨的寒风刮起缕缕雪尘,连狗都冻得蜷缩在牛粪堆里。

  雷厦带着金刚、山顶去六连找北京老乡玩儿去了,我不喜交际,对见生人没兴趣,就自己一人留在包里看家。晚上,包了四五个跟拳头般大的饺子,自以为个儿大,馅多,包得快,省事,放在锅里煮,结果全破了,只好吃了锅片汤。孤孤零零,对雷厦自己出去玩儿,把我甩在这儿,很是感慨。

  吃过饭,信步走到附近蒙古包串串。

  这是道尔吉的包,里面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小孩尿臊味儿。道尔吉喝得醉醺醺,满是疙瘩的脸胀得跟猪肝一样紫红,还继续喝。牧民喝酒不吃菜,一大碗白酒,道尔吉像喝白开水一样地咕咚咚地往肚里灌。

  他双眼血红,嘴就不停,吹嘘他的褐栗马日行,夸老婆为他生了4个小子,骂场里的供销社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是喝多了,胡说八道,又哭又唱:

  昏得特海勒特毛主席,塔布勒满耐色特个林著勒很耐乌兰纳勒。

  ……

  挺优美的歌从他嘴里唱出来,像是背斤大石头的胸腔里压出来的惨叫,那么压抑,那么沉重!嚎完了,他的大嘴不自然地干笑了笑,粗糙的大脸上滚动着两行泪珠。

  人们说老蒙爱激动,一点不假。沉默了一会儿,他用日本式中文说:“文化革命大大地好,可是,过年地干活,海河烟地没有!我地意见地有,一毛七地光芒坏坏地,嗓子地不好。”他的下巴咧了一下,象个踩瘪了的蛤蟆,扭动着那张斜歪的大嘴。

  我环视着这个又脏又破又味儿的蒙古包:只有两个油漆完全脱落的旧木箱。在木箱上面的哈那墙上挂着一块脏红布,别着大大小小20来个毛主席像章;熏黑了的食柜上放着一堆锅碗瓢盆;几个污浊的面口袋打着补丁,堆在柜旁;地毡上散乱着羊毛、纸屑、烟卷头、炉灰、羊粪末儿。

  他的几个孩子在一旁狼吞虎咽地啃着手扒肉,偶尔偷偷地瞥我一眼。其中一个3岁小男孩,一手搂着大黑狗,一手拿块骨头啃,长长的鼻涕和着肉一同咽进肚,大黑狗温顺地卧着,时不时用舌头舔舔孩子手中的骨头。

  道尔吉滋了一下口水,那条线准确地落在了一小羊粪蛋上。他摇摇晃晃走出门外,骑上马串包去了。黑沉沉的草原,传来他啊啊呀呀地哭叫,悠长而惨烈,曲里拐弯,无限苍凉。听说蒙古牧民喝醉了就爱这么叫,即所谓的蒙古长调,常常叫得涕泪交流。

  回到蒙古包已是深夜。

  这个春节就自己一个人过了,孤孤单单。想起去年春节回家吃饭时,心里老惦念着雷厦,放心不下他,可今年我一人在蒙古包,雷厦却自己玩儿去,根本没想着我,挺不舒服的。

  到了初三,雷厦才回来,春节这两大他和六连的北京知青又喝又聊。

  他说收到傅勇生一封信,学校下一批六八届毕业生分到山西插队,傅勇生实在不想去,让我们帮助他来这儿。

  我沉默着,心里对雷厦不满,就故意跟他顶:“上山下乡很好嘛,去山西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山西?”

  “我喜欢内蒙草原。喜欢骑马、摔跤、喜欢这儿地广人稀。”

  “那傅勇生也喜欢,为什么就不能来?”

  “我来这儿是冒着风险,自己闯到这儿的,是从学习班里逃出来的。不是等别人闯出一条路后,再投靠别人。”

  雷厦正视着我:“傅勇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张口求我,我不能不管。”

  “当初我劝他跟我们一起走时,他总说再看看,再看看。好,现在等我们成功了,他又来分享我们的胜利果实,有难不同当,有福却要同享,我对他这种行为感到不舒服。”

  “你不要自己找着了个好地方,就不管别人。像挤公共汽车一样,没上去时,拼命往上挤,等自己上去了后,又不愿意别人再上来。”

  我说:“这跟挤公共汽车不是一码事。第一,我是上山下乡运动的坚定支持者,早在文革前就想到边疆去,我这想法,学校里很多同学都知道。我对逃避上山下乡的人从心眼儿里瞧不起。第二,如果当初我们没劝他跟我们一起来,他要来,我不反对。可是我们拉起队伍后,反复劝他来,他不来,现在看见我们成功了,又变了卦,这样的行为,我不尊重。”

  雷厦激动地说:“人应该讲义气啊!他是我多年的好朋友,现在处于困境,张口求我,我能说你是上山下乡的逃兵,我不管你吗?这话我说不出口。而且当初,人家傅勇生也帮过你不少忙,你不能这样翻脸不认人。”

  “我豁出去不讲义气了。对上山下乡事业的逃兵,我讲不了义气。多年来一直想到最荒凉,最落后的地方磨练自己,我瞧不起那些千方百计赖在北京装病不走的想家迷,瞧不起那些怕挣工分,怕没有公费医疗的胆小鬼,我们这一代有多少优秀青年在农村挣工分,艰苦奋斗啊!姜傻子的事你也都知道。他在那帮人最挨整时,毅然来到内蒙,接受专政……他们才可歌可泣!坦白说,我就是不愿意帮助一个害怕到农村去的懦夫。何况他的出身也不好,我们这几个人本来就没几个出身好的,再加上他,更会惹麻烦。人家会说我们是一小撮牛鬼蛇神的子弟,干什么都被动。”

  雷厦没有表情他说:“好,这事你别管了。我自己干。”

  我问:“你尊重不尊重我的意见?”

  雷厦摇摇头:“我不能干对不起朋友的事。”

  “那你就干对不起我的事了。”

  雷厦不置可否。沉默片刻,雷厦咬着嘴唇说:“我明天要到场部找军代表谈谈这事。我一定要把这个忙帮成。”

  “好,你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我非常失望。

  “朋友有难,不能见死不救。”

  “好,你要是一意孤行,我也一意孤行。”

  心想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没啥了不起。

  晚上,他们几个聊着马,蒙古牧民的怪风俗,我考虑着怎么处理这事。来牧区后,发现雷厦不像在学校时,对我那么尊敬了,可能是用不太着我,哼,他不听我的,就得让他尝尝不听我的后果。傅勇生是雷厦的铁哥儿们,这么热心帮,自然是想增强他自己的势力……

  我决定给锡盟知青办写一封信,揭露有人来内蒙是为了逃避去山西插队,不让雷厦帮傅勇生的事得逞。说干就干,我马上就在煤油灯下起草出了信。

  盟知青办:我是巴颜孟和牧场的北京知识青年林胡,特向你们反映一个事实。最近有不少北京的中学生自己跑来内蒙。他们之中一小部分人出身不好,又想逃避去农村插队。作为一名上山下乡事业的坚定拥护者,我特向你们反映此情况。如北京四十七中的傅勇生就是一例,他家里有问题,不愿意去山西插队,就企图通过关系私自跑到内蒙巴颜孟和牧场。

  希望能妥善处理。

  巴颜孟和牧场七连林胡年1月X日

  并把这封信又抄了一遍给场部领导。

  我知道,这样下去后,就要得罪雷厦,就要开始孤立,但不能不这样干,我不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当喽罗的人,决不给雷厦拍马屁。

  第二天,我骑着小青马,一人跑到场部,找到了军代表,向他当面递交了这封信,请军代表按政策处理,不要把本地变成逃避上山下乡的避风港。

  军代表很惊讶地听着我的陈述,时不时地点点头,答应要慎重考虑。

  傍晚,我骑着马,孤零零走回驻地。那是暮色时分,严寒把脚都冻麻了。我的心也冷冷的,这辈子从没干过密告领导的行径,这是头一次,为和雷厦斗气。

  自以为这事没人知道。但很快,雷厦就全知道了,他上场部找军代表时马上就明白我来找过,气得要命。回来,跟我大吵。

  “你干这事,多卑鄙!”

  “躲避插队,躲避艰苦,才卑鄙!”

  “你为了跟我过不去,不惜一切手段。”

  “对,用一切手段不让你成!”

  “你越这样,我越帮,你自己只会成为个孤家寡人。”

  “我不怕。”

  “你是过河拆桥,人家傅勇生帮了你多少忙!”

  “对上山下乡事业的逃兵,我就是过河拆桥。”

  “卑鄙,自私,无耻。”

  ……

  从这以后,雷厦和我不再说话,他整天到场部找头头游说,为傅勇生的事四处奔走。

  我承认自己很没人缘,到哪儿都和身边的人搞不好关系。

  记得有个晚上,我早早躺下睡觉,雷厦、金刚不在。山顶却还在看他的《养马学》。

  亮着灯,我睡不着就轻轻说:“睡觉好不好?”

  山顶没有言声。

  我又说了一遍,他哼了一声,却没有行动。一下子火了,嗖地从被窝里跳出来,吹灭了煤油灯。

  山顶从不骂街,这次也气愤地骂道:“操你妈的!”

  “操你妈!”

  “哼,写告密信的家伙,卑鄙透顶!”

  “我就写了!对卑鄙的事就用卑鄙的手段。”

  “你太霸道了!”

  “你要想练,咱们就出去练。”

  山顶气得鼓鼓的,只好摸黑铺被子睡觉。他是个很忠实的人,搞枪的事可以窥见一斑。但可惜,他是雷厦的好朋友,……

  过去他们都听我的,现在雷厦一不听了,这俩小子也横起来,敢跟我顶。我自然气急败坏,硬打硬骂。

  来牧区后不久,就让人给打昏倒,又让牧主的狗咬了一口,手腕上的伤口疼得我脾气烦躁。心理失去平衡,特别爱发火,对任何与自己不同的意见都无法容忍。为一点小事,就气得要命。跟谁都想掐,跟谁都想顶。

  牛粪没了,又懒得做饭,雷厦他们三个决定下包,这当然也是因为不愿意跟我别别扭扭地住在一起。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主儿,下去了。

  但牧民们谁也不愿意要我,牧民一提到我,就说是个“孬种”。不管多大块儿的牧民,见了我都有点惶惶然。最后队里给我分到道尔吉家——全队闻名的又脏又抠儿,又神经的家伙。这不是拿我开涮吗?我拒绝了,借口看库房,继续一人住在知青的蒙古包。

  全队知青从牧主那儿抄来的大批物品都堆放在库房。

  雷厦、金刚、山顶他们三个走后,再也不回来,事实上与我断绝了外交关系。

  没啥了不起,跟雷厦好了一年多,都快失去了自己的个性,分开吧,我的道路一定雄壮而光荣。

  独自生活,最头痛的是做饭,自小到大从没干过这活儿。除了煮小米粥,啥也不会,一切都是凑合。锅里有剩饭,就用茶壶煮肉;没案板,用黑锅盖代替;小米饭煮煳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肚里填。

  记得有一次,我准备炸一脸盆果子(牧民把面炸成小方块),油热了,面还没和好。我赶紧和,油冒烟了,才开始擀。用悠双杠的劲头,玩儿命地擀,边擀边用毛主席语录鼓励自己:“在敌人十分起劲,自己十分困难的时候,正是敌人开始不利,自己开始有利的时候,往往有这种情形,有利的局面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坚持,坚持,马上就好了。我一面拼命切着面片,一面安慰着自己。就在这时,油“忽”地着了,火苗窜到蒙古包顶。慌得我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傻了巴机地把着火的油锅端到外面,结果眉毛让火苗给烧焦,手也烫伤,案板上切好的面片留下了一个大黑脚印。

  蒙古老乡常说:“聪明人做饭看火,傻瓜蛋做饭看锅”,我当时哪里知道?

  对于不讲卫生的人来说,这儿可是个好地方。人烟稀少,又没女的,脸再脏,手再黑也没人笑话。

  碗上积着一层灰尘,水桶里飘着羊粪蛋儿,毡子上粘着一块块肉屑,手黑污污的……全不吝,照样吃手扒肉,喝茶,睡觉。就是大便难受,隆冬腊月,草原但平如坻,没一点遮挡,蹲一会儿,屁股跟刀割般疼。

  据说老姬头从场部放回来了,在群专的地窝子里关了一个星期。回来后就吹牛:“要不是我嘴硬,跟群专的头头吵了一架,他们还不放呢!我怕球的?四七年的老兵,他敢咋地我?”

  牧区阶级斗争复杂,才来两个月就得罪了很多人,为了自卫,为了保卫抄家的成果,我准备了一根小腿粗的棒子,怀里揣着那把从贡哥勒家抄的尖刀,十分警惕地守护着三间破土房。

  雷厦他们不理我,我也不理他们。能孤独的人,才是勇敢的人。敢不敢一个人孤独生活,才能看出你是不是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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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视界(   第五章英古斯的风波

  我、小青马、英古斯三口孤独生活。

  早晨起床后,首先抓马,然后饮马,然后吊。之后熬茶做饭,饭后,再把马用绊给绊上,放到草原吃草。

  茫茫草原很有气魄,就是太寂寞了,周围不要说人,就是苍鹰、老鼠也很少见,偶尔有几头流浪的老牛,飘泊到我的蒙古包附近,带来一点生命的影子。它们孤零零地站在井旁一动不动,等着水喝,眼角上的泪结成了一串细细冰珠。

  四周那么安静,时间那么空闲,没有任何压力,各种念头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脑中闪掠。真不光彩啊,所有这些念头中,最经常出现的是女的。

  从小学四年级,就对一个女同学有了好感,但后来受挫,异性就成了一个谜,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异性的兴趣也越来越强烈。可是怕同学们说我流氓,好色,不敢跟女生多接触,平时对她们总冷冷冰冰。电影里一有男女接吻拥抱的镜头,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担心这会诱发自己流氓思想。我佩服武松的神力,更佩服他在女的面前巍然不动。

  偷偷想女人和革命战士的称号很不相称,我狠狠地压抑着。六五年学校搞自我革命运动时,还把这当作灵魂深处最见不得人的思想写成书面材料,交给老师。可后来,狗改不了吃屎,仍偷偷地想!我又想法把对女的的念头,转移到男的身上,用战友代替女的。曾和雷厦彼此发誓,同生共死,互相忠诚,不再跟别的女的好。一种神秘的初恋般的感情缭绕在我们中间。

  可是来牧区后,一来和雷厦分手,一来是牧区太寂寞,一来是当地女的太少,光棍多如牛毛,女的念头老是盘旋在脑海。一会儿那个缝得勒的牧主婆儿,一会儿罕达的老婆……见一个喜欢一个,晚上就做着和她们睡觉的美梦,时常用手干。女人的那玩艺儿,把自己迷得昏昏沉沉。不过早上起来后又总是很后悔,感到自己肮脏下流极了。写血书风尘仆仆来到内蒙边疆,难道就是缩在被窝里对人家起邪念?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革命青年不应该这么早就考虑婚姻恋爱问题,我太没出息,动物性太强了。曾多次把这个问题写在日记里,自我批判,自我反省。

  两种思想经常打架:一种认为想女的可耻,见不得人;一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后一种思想略占上风。为了给自己的“流氓念头”找根据,我特地把鲁迅的一段关于肯定性欲的语录抄在日记本里,安慰自己不要老自惭形秽。

  一个人孤独生活,有许多好处,其中之一就是完全可以不洗脸、不刷牙、不洗脚,不迭被子……反正四周没一个人,自由自在得很,再脏也没人说。

  闲得没事干,除了看书,照料马,还是觉得有点空虚,就常常跟牧民摔跤。青年牧民阿四愣是我最经常的对手。他胖乎乎的,一眼大,一眼小,老是像刚睡醒的样子。他不服我,隔几天就要来摔,每次摔他一溜滚儿也不生气。真没想到我在学校苦苦练的摔跤技术,来内蒙牧区后大显身手。

  牧民虽喜欢摔跤,可大多数没技术,靠笨力气。青年牧民小桑杰闻讯也来与我摔跤,他很聪明,会攒半导体,个子挺高,红光满面,身强力壮。我又把他给摔倒,他用蹩脚的汉语,呀呀地叹息!

  最后本队最壮的大古勒哥按捺不住,要跟我决一雌雄。这大古勒哥是个典型蒙古汉子,45岁左右,身材魁梧,有一米八多的个儿,手指头特镇,像胡萝卜一样,体重斤以上。头一跤,大古勒哥很轻易地把我扳倒,什么技术没有,就靠力气。第二跤,不跟他玩儿蒙古式,用跪腿得和勒,套住其小腿,赢得干脆。感谢物理定律,使我能把这么魁梧的壮汉像电线杆子般地撅倒。他沉重的身躯倒下自然要比树叶落地砸得疼得多。可大古勒哥脾气温和,马上就服气了,再也不跟我摔。

  其他牧民目瞪口呆,万万没料到北京来的知识青年还有这两下子。老蒙吃奶吃肉,力气大,但常年骑马,腿部力量相对比较单薄。我后来跟其他牧民摔,很少输,发现他们大都有这缺陷。

  英古斯一点不闲着,吃饱了就和我玩儿,一会儿扑咬我脚趾头,一会儿叼着我帽子乱甩,一会儿又张牙舞爪地跟我的手搏斗,喉咙里发出兽性的呼噜声。它跑得贼快,咬架特厉害,多大的狗也让它给咬得惨叫不已。

  当它前腿直立,雄武地坐在后腿上时,很像杰克·伦敦《荒野的呼唤》中的那条狗。它很懂事,从不随地大小便,门如果打不开,就用爪子抓,低声呜咽。

  它常常卧在我的脚旁,用它那湿润润的小舌头认真地舔我的脏脚趾头,直至舔得干干净净为止。当我把脸贴在它毛绒绒的小脑瓜时,不由自主地涌出了一种父性般的感情。这是一条小生命,一个活泼泼的小肉蛋啊!平常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还到场部给它买江米条。晚上睡觉时,它会很温柔地用娇嫩的舌头舔舔我的耳朵,怪痒痒的。

  但这狗也有毛病,如牙齿上有片片黑斑,毛不亮,最要命的是见了谁都摇尾。

  到蒙古包串去,看见一群狗冲向我,英古斯马上以一挡百的气概迎上去,与对方厮杀,被咬得嗷嗷哀叫,也不逃跑。但它若见了来包串门的生人却总是笑脸相迎,一副媚态,使劲摇尾巴,这可能是流浪生活遗下的毛病。

  我决心改一改它这毛病。牧区阶级斗争复杂,它对人得厉害一点儿。记得好像是屠格涅夫的一篇短篇小说中写了一老太太给儿子报仇的故事:做一个假人,在脖子上围了一圈香肠,训练狗咬。我也如法炮制:用破衣服做了一个假人,上衣是绿军棉袄,(一袖子被烧焦),下衣是件旧蓝棉裤,头带一蓝帽子。面部是白布,腰里系着皮带。我把一块骨头放到假人腰部,训练狗扑咬。没想到这狗傻了巴机,怎么也不咬,累得我满头大汗,又打又哄,也无济于事。它对那块放在人腰部的骨头敬若神明,连贡哥勒黄狗的十分之一的凶劲都没有。

  我见它不听话,就用铁链子把它拴在蒙古包里饿,饿得它一个劲哀叫,声音凄惨。饿了两天后再让它咬假人身上的骨头,它依旧不咬,我喝斥它、踢它,那绿色的眼珠马上闪出凶光,从喉咙深处冒出了发怒的呼噜呼噜声。

  我不理它,它就在原地打圈圈,拉着铁链哗啦啦响,并不住地哀叫,声音越来越大。结果招来了附近牧民小孩的注意,跑来趴在门上的玻璃处窥视,我做一个假人的事就传了出去,有些好奇的牧民甚至骑着马来看。

  草原空旷寂寞,一点儿小事都是当地老大老大的新闻。

  见谁都摇尾巴的狗不是好狗,我训练了半天,它也没有进步,只好暂告一段。它自幼遭受遗弃,无家可归,靠人施舍为生,养成了这老好人的毛病。对此不能着急,不能简单粗暴,只能慢慢纠正。

  以后,我继续把英古斯关在蒙古包里,让它少见人,增其凶猛。

  这天我带着望远镜,骑上小青马去串包,英古斯也高兴地陪我同去。可能憋得太厉害了,它老四处野跑,不紧紧跟着我,使劲叫也不理,越跑越远,不久就没了影。我懊丧地叹息:“流浪的狗就是不忠实!”颇感失落。但不知何时,那狗又从后面跑着追上我,让我一下子转忧为喜。

  路过一蒙古包时,离包老远,就冲过来3条狗,围着我的马又跳又咬。英古斯夹着尾巴,躲在马旁边。它看准时机,突然闪电般扑向一条单奔儿的狗,把它咬得连连惨叫。接着又对另一条狗发起了进攻……它个子虽不大,却勇猛擅战,比掐架的话能威镇全七连。

  正在这时,发现自己的望远镜丢了,是初中朋友谢保国送的,很有纪念意义。肯定是我骑马拔蹦子时,一起一伏,从书包里颠了出来,赶忙折回寻找。

  到处都是平坦坦的草原,用套马杆划着地,来回找了半天也没找着。

  突然,一牧民走了过来,定睛一看是道尔吉。他用生硬的汉话问:“这狗地你的干活?”

  “是呵!”

  “这狗坏坏地干活,要打死地!”他板着面孔。

  “为什么?”

  “咬死羊羔地干活,必须打死地,”道尔吉似乎忘了我曾去过他的蒙古包,看他满脸热泪唱嚎歌。好一本正经!牧民怎么这样呀?说变就变,反复无常。

  “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

  “咬死羊地狗,死了死了地,没什么可说地!”他的嘴龇了龇,一股口水射进了地上的一个耗子洞里。

  我强忍着怒火问:“咬死哪儿的羊羔了?”

  “我地羊群地,多多地,这狗得打死地!”

  他满是疙瘩的大黑脸十分严肃,又瘪又歪的狮子鼻不友好的地皱着。难怪人们都说他人缘不好,翻脸不认人。

  我火了,冷冷地望着他:“不行!”把腿一夹,小青马跑了起来,英古斯若无其事地在前头带路。

  他狠狠地向地上的一个马粪蛋“滋”了一口吐沫,嚷道:“就得打死,一定地打死!”

  我扭头向他挥挥拳头,骂了句:“打你妈的蛋!”

  身后,传来暴怒的咬牙切齿声:“就打死地!一定打死地!”

  丢了望远镜,正焦急万分,又碰见这丧门星,好丧气!用脚磕磕马肚,疾驰而去。也没心思再去串包,返回住地。

  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把棍子准备好。

  第二天,七连的贫协主席,临时负责人巴图骑马到我住处,说我的狗咬死14只羊羔,按草原的规矩:凡咬死羊羔的狗就得打死。

  “可我一个人单独生活,需要条狗啊。”

  “这儿马上就要改成兵团了,知青全要集中起来。”

  “羊羔已死,打死狗解决什么问题呢?还不如赔钱,死多少,赔多少。”

  “咬死羊的狗就是狼,下次还要咬,一定得处理掉,这是草原流传了多年的规矩。”巴图态度倒是挺客气。

  “好,我考虑考虑。”心里很不痛快。

  英古斯似乎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天晓得一眨眼它怎么就咬死了14只羊羔。

  道尔吉那么蛮横,打死英古斯岂不使他更趾高气扬?而且小英古斯在饥寒交迫中投奔到我的门下,天天冒着凛寒为我站岗放哨,怎忍心杀之?

  于是到知青中寻找同情,金刚在我们4人当中最小,他喜欢音乐,心地善良。初到草原,目睹牛群为死去的同伴哭泣,曾感动得流下泪,以后真的再也不吃牛肉。我想他可能会站在我和英古斯的一边,尽管我俩曾为英古斯打过架,可现在我有困难,他不会记仇。

  听完我叙述后,他为难他说:“可牧区确实有这个规矩啊,无论谁的狗都不例外!唉,谁让你碰上了道尔吉的?这老倔头出名地倔。其实我对他也没好感,特小气,去他的蒙古包,茶里连炒米都不放。”

  我一言未发,扭身就走了,很后悔找这小子。他胆小了巴机,只敢骑最老实的马,打了不走的肉疙蛋,见了牛群躲得远远,生怕给自己肚皮戳个眼儿。

  我又去找刘英红,希望能得到她的支持。她也是自己从北京跑来的,人好像还不错。

  进了阿勒华的蒙古包,刘英红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她穿着油污污的蒙古袍,脸变黑了,头发也不那么整齐。你从她身边经过,闻到的是一股地档道档的老羊皮味儿。

  阿勒华的老婆见我又黑又脏,忍不住地笑了。刘英红也奇怪地问:“现在大多数牧民天天都刷牙洗脸,你怎么比牧民还不讲卫生呀?”

  我笑笑:“咱这是老八路的作风,”

  刘英红问:“是你把大古勒哥摔倒了吗?”

  我矜持地点了点头。

  她惊奇道:“牧民们常常议论起你,说你力气大,一手能举起大车轱轳,还说你摔跤特厉害,把西乌旗冠军都摔倒了。”

  我听了甜滋滋的,舒服极了:“他们还说什么?”

  刘英红笑着:“还说你孬种。”

  我感叹道:“比我孬种的有得是!”就势讲了道尔吉要打死英古斯的事。

  没想到她听完后,毫不踌躇说:“就是应该打死嘛,这是草原的规矩”。

  可惜呀,刘英红这么老实巴交的姑娘也不让我的英古斯活。整天帮阿勒华女人干这干那,放老弱畜,为什么对我的英古斯却如此冷酷无情?

  ……

  回家路上,望着白皑皑的雪原,心里非常阴郁,好像压着一块巨石。天快黑了,在大风凛冽中回到住处,把马拴好,向蒙古包走去。突然身后有人抓住我,惊得我本能地抡起拳头向后一挥,只听一声尖叫,猛转身,收腹拢拳,定睛一看,原来是英古斯!在风雪中一次次扑着我,拼命地跳呀,蹦呀,用前爪抓着我的胸脯,饿猪一般疯地舔着我身上的冰霜,那尾巴像小鸟翅膀一样地呼扇。

  好样的,小瓦西里!我被严寒冻僵的心浮出了一缕暖意。

  这是一个早晨,我正在蒙古包里做饭。

  外面响起了狗叫,接着听见一声惨叫。赶忙出去,看见道尔吉和其他两个牧民正在追赶着英古斯,想用套马杆给套住。我随手捡起了地上的两块冻土,向他们扔去,却没打着,眼睁睁看着他们追着英古斯跑到远方。我赶忙拿着大棒去抓自己的马,小青马绊在一里外的草原上。待跑到跟前,把马绊解开,骣骑回蒙古包,备上鞍子,他们已跑得无影无踪。我狠狠地打着马,往他们刚才跑的方向追,追了半天,也不见踪影,只得懊恼地返回。大草原那么大,到哪儿找呢?这一天,我在焦急中盼望着,英古斯生死不明。

  晚上彻夜难眠,万分怀念着自己的英古斯。

  几天后,一个来观看假人的牧民对我说:“听说你的狗让人给打死了。”

  “死在什么地方?”

  “在十连冬营盘马厩旁的沟沟里。”

  我发了疯似的骑上马向十连冬营盘疾驰。

  在那马厩旁的沟里,果然发现了英古斯的尸体,早已冻僵。皮毛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的冰霜。我费了老大力气,才把尸体从地上扯下来,那尸体冻得像钢铁一样硬。

  缓缓骑着马,抱着狗尸体,回到自己蒙古包。惨呀,早在学校,就养过一条下场凄烈的小狗,并为它打过架,现在英古斯第二又遭到相同的命运。

  我用力地拿着大棒,向地上打去。咬牙切齿地骂:“一定要用道尔吉的两颗门牙来祭祀我的英古斯!”

  啊!来牧区后短短几天,就发生了这许多倒霉的事!气得我火冒三丈。纵马跑到场部,找到了刚来到此地接管的兵团六十一团张团长。

  “张团长,我是七连的北京知识青年。我们在元旦那大抄了一次牧主的家,把牧主的狗打死,连里有些牧民心怀不满,又借口我的狗咬死羊羔,把我的狗打死。这其实是对我们抄牧主家的报复。”我痛哭流涕地哭诉。

  张团长认真听着,安慰道:“不要难受,这事我们调查一下再说。”

  “如果领导不处理,我就自己解决了。毛主席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张团长笑笑:“可不要打架啊!要相信领导是能够解决的。兵团接管牧场后,任务很重。今后你们知识青年也都是兵团战士,要集中起来工作、学习、劳动,可不能像过去那样自由散漫了。你要成熟一点,不要为一条小狗犯错误。”

  我回到蒙古包。将英古斯放在牛车上,拉到南侧的架子山,在一个和缓的土坡上,抡着镐头,挖了一小坑,掩埋掉。

  四周寒冷的烈风呜呜地吹,这是我一辈子第二次失去了自己的狗朋友,眼眶里不禁涌出了泪。

本期编辑:江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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