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长的茅草窝
《蝶变》导读
谨将此作献给自治区成立七十周年。
这是一部反映内蒙古人民决死抗战的长篇巨著,这是一部诠释和平、反对战争、永恒人性的多彩乐章。激烈的民族对抗、多情的人性碰撞、缠绵的异域恋情,使内蒙古人民的良知和理性在弹雨和人性中抒发。战争,使人民精神升华、灵魂“蝶变”。
著名长篇抗日小说《蝶变》连载
作者:田彬
第六十五章
奇迹居然发生了。
一个无聊的羊倌,配制了几服随便采回来的草药,居然使黑蛇妖起死回生了。当慧慧把第一服药灌进了她的肚子,尽尽人道和心意,准备把她放进已经摆在门口的棺材里时,黑蛇妖的眼睛居然睁开了,而且可以灵活地转动了,几乎有些炯炯有神。她的脸部深沉的底色上,由乌黑泛出了粉白的色气。她的嘴角泛出感激的微笑,这个微笑一直保持着,而且一阵比一阵灿烂,再没有凝固掉。
她脸色的转变,使所有人的脸色转变了。鬼蹬轮眼里闪着泪花,泪花里闪着激动和感谢。慧慧无缘无故地高兴个没完,一会儿笑,一会儿跑到神龛前感谢神灵,一会儿手忙脚乱地继续熬药,仿佛救活的人是她的妹妹或骨肉亲戚。这个时候,她仍然不知道这女人曾经救过乡亲的命,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正是鬼蹬轮,如果知道,说不定会高兴得跑到房顶上。
又过了两三天,黑蛇妖的病情好转了,她能靠墙坐起来。这两三天,慧慧和鬼蹬轮一直轮替陪床,慧慧虽是个精力充沛的女人,但白天黑夜做不完的营生,使她有些疲劳了,难以支撑。昨晚,她陪黑蛇妖一夜,一会儿拉一会儿尿的,没合一分钟眼。干完了这些,她照例给银锁挖回了一篮子白嫩白嫩的流着乳白色奶汁的甜苣。她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一闭眼,就尽是八路军的兵马。她做梦了,头不自觉地向前栽了下去,撞在了炕沿上,才猛地醒过来。她用手慢慢地按摩着眉心和太阳穴,又一根一根洗着甜苣,洗得干干净净,不让有一点泥土。洗完一遍,她要换换水,刚一起身就一阵晕眩,几乎摔倒了,手上的瓦盆子“哐”一声很重地跌在了地上,人也一屁股坐到小板凳上,她的脸色由蜡黄变成了苍白……
“大嫂,你怎么了?”大牛媳妇把她扶进了隔壁。她靠着墙坐在炕沿上,低着头闭着眼,额头抵在手背上,微微地喘气。
“咋啦?熬倒了?我以为你是个铁人!”正要出山放羊的丈夫放下了羊鞭,扒在妻子眼前问。
“没事,发了个黑眼疯!”
“黑眼疯完了,就是瞪白眼儿了!还不去睡!”李发语气生硬,但带着关切。她依然闭着眼,把头抵在手背上,等头晕和心慌慢慢过去。她感到丈夫的目光里有了些暖意,照得她心里热腾腾的。可是,停了一会儿,她就实在支持不住了,难过地说:“金锁爹,你扶我睡下!”
李发默默不语,从炕上拉过枕头,把妻子的头慢慢扶在枕上,又给她身上搭了块布单。这大概是自从结婚以来对妻子的第一次关心和照顾。
大牛媳妇急了,问李发:“大哥,这可咋办?”李发不吱声,黑丧着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妻子,抚摸着她的额头,又把她零乱的发丝拢在了耳后。
慧慧在晕眩中感受着丈夫粗壮的大手传来的体温,委屈而温顺地接受了丈夫的爱抚。这些天来,她是和丈夫弄僵了,她想有意地扭扭丈夫的性格,她明知道丈夫是只断不弯的人,但总是要想试试看。今天丈夫的罕见动作,不正说明他也在改变着自己吗?她正吻着丈夫那只粗壮、有力而受尽了苦难的大手,门“吱”地开了,丈夫立即像触了电,将大手迅速逃开,他弯腰揽起立在炕沿边的羊鞭,迈着英雄般的不屈不挠的大丈夫步子跨出了门坎。
从门进来的金锁,看到爹那严峻可怕的脸,扑上了炕,抱住妈妈的头,把脸贴在了妈妈的脸上,几颗小泪蛋热辣辣地淌下来。
晚上,慧慧就歇过来了。她起了身,挎了个篮子又要进山。李发惦记妻子的身体,太阳还没到西山,就把羊赶回来,正和妻子碰了个对面。他横挡在妻子面前,怒目盯着……
慧慧长长的睫毛眨巴了两下,低下了头,不敢迈步。她知道丈夫是关心她,不让她进山了,她感谢丈夫。
李发把一个重重的面口袋扔在了慧慧面前,二话没说去赶羊。
慧慧提起面袋,里边沉甸甸的,她打开口子一看,好激动,好高兴,里边装着十几只野兔、野鸡,这是从张顽皮跑了以后再没有吃过的美味。
晚上,月儿是那么圆那么亮啊,像个银盘子悬挂在蓝蓝的天上。清幽幽的月光给古堡村镀了一层柔和的迷人的吉祥的金色。月光下,李发的院子里,摆上了鬼蹬轮那口棺木改成的还没来得及涂色的大方桌子,桌子上放着下午李发从山里捕捉回来的野味。今天也凑巧,慧慧回村后养的三只母鸡,第一天一齐下了蛋,三颗鸡蛋掺和了些韭菜苗,黄绿相间,为满桌的野味作了衬托。当然,婆婆丁之类的野菜,也使桌子上丰富充实起来。这么隆重,是慧慧庆祝黑蛇妖奇迹般的康复。
慧慧不在跟前,大伙都不动筷子。金锁在外喊:“妈妈,快来吃饭!”慧慧没有吱声,还在屋里祷告。
这两天,每天早晨和晚上,慧慧都要跪在大红柜上的神龛下,面前放一盆清水,表示她的心像这水一样纯净,合起手掌,闭上眼睛,喃喃地为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人祈祷……
黑蛇妖和鬼蹬轮悄悄进了屋,流着激动的泪花双双跪在了她的背后。慧慧祷告完毕,磕了最后一头后唱了个大喏:“神仙保佑,早早康复……”
这是一个幸福的夜晚。
大牛媳妇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出了一个再适当不过的决定。她把大嫂赶回了隔壁大哥那屋,自己夹了卷被子,到了村邻家寄住。屋子里,留下了鬼蹬轮和黑蛇妖,还有那盏一跃一跃的美丽的小油灯。
在这深夜里,小小的油灯调皮地燃烧着,用它欢快的光亮把鬼蹬轮和黑蛇妖照得时隐时现,时亮时暗。鬼蹬轮在黑蛇妖的温柔下,已经脱成了裸体,油灯无情地揭露了他过分发育了的大脑壳和大脑壳下不匀称的肩膀及隆起的胸脯,干瘦宽大的肚子又和短小的双腿不能相称,尤其那张丑得可怕的脸,像死尸一般僵硬,叫人看了后不由得想到凶神。
油灯惊心地跳了一下,殷勤地照向黑蛇妖。
挑开白绸纱巾,乌发瀑布般倾泻下来,黑蛇妖脱掉雅致的长裙,丰富柔和的自然线条像一条白练呈现在了鬼蹬轮面前。
鬼蹬轮看傻了,眼前是人?是仙?他马上明白,这美丽的女神将不会为任何人所有,她将成为自己最珍贵的生命。他内心不由得想给慧慧、李发,还有大牛媳妇磕头。
黑蛇妖也看见了鬼蹬轮那丑陋的身体和面孔,但她同时看见了他那颗为自己滴血流泪的心。她钻进了一块日本鬼子的军毯里,把头埋了进去。她从军毯里伸出了一只白白的嫩手,和鬼蹬轮招了招,示意他也钻进去。
鬼蹬轮的心像擂起大鼓,自感震耳欲聋。他一直没动。
黑蛇妖扇灭了灯,口气强硬:“我不爱你,我只是报答你。”
鬼蹬轮感到这是命令,他像一只干瘦的老鼠一样,心惊肉跳地钻进了一个陌生
的洞穴……
饭后,慧慧给金锁脱了衣服,打发到后炕睡了。她把金锁的内衣拿起来,灯下一看,吓了一跳,内衣缝里尽是又肥又壮的虱子,虱子把头扎在衣缝里,肥大的屁股露在外面。慧慧心疼儿子让虱子吸了这么多血,就把虱子一个挨一个挤死了,每挤一下,“圪崩”一声,针尖大的小血点就飞溅了出去,慧慧的指甲盖也被虱子血染红了,慧慧责备自己每天太忙,真有些对不起娃子。
其实,不止是娃子的衣服上,自己也是和衣睡觉二十多天了,虱子大概也成堆成群了,怎奈忙得厉害,你吸我的血,我干我的活儿,农家人就是这么能吃苦,善忍耐。她也脱下了自己的红兜腰子,果然,虱子像开会一样在腰子的兜兜附近乱窜着。她顾不得去捉哪个,干脆包了起来,扔到了地下。她烧开一锅水,水滚得圪嘟嘟响,她把娃子的内衣和自己的腰子扔进了翻滚着白浪的大锅,又拉了几下风箱,白浪就把这两件衣服淹没了……
要是往日,慧慧肯定也要给丈夫烫一烫虱子,可是今天,慧慧虽然已经承认丈夫正在改变他自己,但还是想扭一扭他的性格。慧慧做完了这些,没理丈夫,独自拉了被子,盖着头睡了觉。
慧慧像平时一样,舒展双肩仰卧着。她睡觉极其安静,像醒的时候那样温柔。她那美丽的脸,那稍稍隆起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嘴唇都令人爱慕。她在睡眠中也像平时一样,显得灵巧和坚毅,就像一尊神像,虽然呼吸平稳,但整个姿态显露出了一种潜在的无穷的生命力。
李发这一段时间内心的苦楚,也是无与伦比的。他爱自己的妻子,但妻子伤了他的自尊,伤了他李家的尊严。他想改变妻子,可妻子显示出不屈不挠和从未有过的反抗。仔细想起来,他开始怀疑自己跟不上时代了。自己不该三番五次地打她,可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错,即使真正认识到自己错了,他也顶多是不再坚持,决不会公开承认的。他已用很大的勇气去表白了自己的心态,但妻子还是不原谅他。他还是那个老主意——绝不在女人面前服软。
他听见妻子睡着了,那均匀的呼吸像诉述她内心的委屈。他从枕上爬起来,盯着妻子熟睡的面孔。那面孔恬静、温柔,短短的黑发贴在她白净丰腴的脸庞上,显出了一种端庄纯净的美来。可那脸色有些苍白,那嘴唇也失去了血色,额下的大动脉软弱地跳动着,似乎里边没有流动的血液。她太累了,也太缺乏营养,有些好吃的,她不是接济这个,就是接济那个,就是那条家犬——黑子,接受的惠食也比她自己享受的多。
李发的眼睛湿润了,两颗晶莹的泪珠不由得滚出了眼眶。他惊讶地觉察到自己哭了,他不相信自己这个天地不怕、神鬼不惧的汉子会在瘦弱的妻子面前流泪。他突然感到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一个有着复杂头脑、丰富感情、崇高理想的女人,她是善良的,勤劳的,勇敢的,诚实的,坚毅的,也是聪明和灵活的,自己为什么非要她服从自己呢?
他想把妻子搂起来,重重地吻她,可是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没有勇气。他呼地吹灭了灯。他不敢看她,越看她,越爱她,越爱她,越想拥抱亲吻她,越有这种心理,男人的尊严就越指责他,他就在这两者之间痛苦地煎熬着,暗骂自己没出息。
黑暗给他作了主。黑暗像一床大被子,掩盖了他男子汉的虚荣,盖在了他和妻子的身上,他紧紧地搂住了发烫的妻子……
银盘似的月亮升上了天空,无限的银辉洒遍了大地。古堡村酣睡在了山峦的环抱之中,村里的人都已入了梦乡。
此时,大牛媳妇却彻夜难眠。这是她自从和李大牛结婚以来感到最孤独和最难熬的一夜。她怎么也想不通,当初李大牛也是穿着一双臭塌天的毛袜子和自己成亲的,他的脚比猪蹄子还要脏,就是这双猪蹄子撩起了自己的被角,钻进了自己的被窝,搂住了自己的脖子。他浑身的臭汗和烟味儿熏得人换不过气。就是这样,她接纳了他,让他随心所欲,而且从灵魂深处和感情深处配合着他,极力让他满足,极力让他兴奋……
可是自从他当了八路军,就很少回家了。他忙,打仗很累,她清楚。可是,偶尔回一次家,也顾不得亲热了。就是亲热一次,也和以前那种亲热不一样了。他还宣传婚姻自由,“乱爱”自由,这使她常常惶恐不安,陷入愁思。她不好意思和人说,只是一个人黯然神伤。她想不出个好办法,能享受她和他以前那种幸福。最近这一次回来,她更觉得他把自己当作一碗酸饭,连筷子也不想动了。他只主动了一次,寡得连点味道都没有。然后他就招兵买马打仗去了。
老天在哭,她也在哭!
一个雷声从远处滚了过来,闪电左拐右拐地从远处天空划过来,划破了夜空,也划破了长期蒙在她脑子里的那层迷雾。她的脑际突然闪出了一个比闪电还明亮的念头:我也要参加八路军,我也要去打日本人,我也要争取这个光荣,我不受你李大牛的小看和歧视,也不拖你李大牛的后腿。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会得到大嫂的支持。大嫂何尝不愿参军呢?她恨她的妈妈把她的脚缠得那么小,她又承接了抚养李家后代这个义不容辞的义务,她是一个永远也难以得到解放的人。她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多给八路军养头猪,多给八路军做双鞋,她想多生几个娃子,快些长大,把古堡村子好好保住,她内心的所有苦恼也只能通过办这些事去补偿。
大牛媳妇也在想,当李家的又一个媳妇即将要脱离李家,也要去当兵时,作为李家掌门人的李发又会怎样呢?是不是也要写个契约,死后的尸体也要和李大牛合葬呢?是不是没经李家写休书就不许离开李家呢?
大牛媳妇并不害怕大哥的这些规矩,只是不愿伤大哥的心。大哥毕竟是个正经人,开明、讲理、热心,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他眼看李家人越来越少了,怎么能继续让人离开李家呢?走到这一步,是他作为一个掌门人的失职和羞耻,所以,他不会善罢甘休!
大牛媳妇已下了决心,不愿意再维护这没有爱情的家庭。人活一辈子,就是为了自由,为了快活,为了幸福而活,要这么活,就得自己去斗争,自己去争取,自己去实现。
无情的现实,教给了她必须这么做。大牛媳妇也变得“不可理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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